謹(jǐn)以此文獻給為了光明把自己送入黑暗的逆行者和疫區(qū)民眾。
　　 ——題記
　　 今年的春節(jié)，沉悶而混沌。一大早，只有幾聲零零星星的鞭炮，也仿佛昨晚的年夜晚沒吃飽似的，無精打采。在武漢疫情肆虐，全國啟動一級傳染病防控預(yù)案的日子，人們早已沒有了過年的激情。就連剛出山的太陽，也失去了噴薄，像一個新冠病毒感染者，慵懶地散發(fā)著并不刺眼的光芒。這無聲無息的年讓人壓抑。一整天，我不知道除了家人的一日三餐，還能做點什么。百無聊賴中，那些深藏于心底的哀怨與憤懣，像被佛法禁錮在我身體中的魔鬼，四處亂撞。我第一次為自己更年期的狂躁感到不安。
　　 此時，如果有一貼靈魂的鎮(zhèn)靜劑，就可以幫我消除持續(xù)增長的確癥患者與不斷攀升的死亡人數(shù)的壓抑，重新安頓我惶恐的心。然而，在封城的當(dāng)下，又該去哪里尋覓這貼鎮(zhèn)靜劑呢？
　　 晚飯后，我踱到書柜前，想找一本書來消磨時間。忽然，一頁黑色褶皺花紋封面闖入了我的視野，上面四個雪白的大字——“白雪烏鴉”瞬間震顫著我的心房。我記得，這是一本介紹1910（農(nóng)歷庚戌）年底哈爾濱發(fā)生鼠疫的中篇小說。我曾經(jīng)為六萬條鮮活的生命在鼠疫中喪生悲傷過，也為傅家甸五千余生靈哀嘆過。再次翻開書頁的剎那，雪白的紙在我的眼中化作了滿地的白雪，黑色的字符宛若一只只烏鴉，……它們是在為傅家甸的五千余人送葬嗎？一定是。屏息，我仿佛聽到氤氳在書頁夾層中的哭泣。
　　 “愿每一個靈魂，都能找到自己的天堂?！蔽译p手合十，虔誠地默念。瞬間，我的心安靜下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躍然在紙上。他們是書中透出的一縷光亮，讓我久久壓抑的心一點點釋放。正如遲子建女士在這本書的《后記》中所言：“只有把死亡的活力寫出來，才能獲得解放?！边@種在死亡籠罩下的活力，就是我此時最有效的靈魂鎮(zhèn)靜劑。
　　 再次捧起這本書，我要從白與黑的字里行間找出隱約奏響的贊歌。
　　
　　 一、醫(yī)者之歌
　　 遲女士在后記中說，她在這本書中，并不想塑造一個英雄人物。而一百一十年前的哈爾濱，正如當(dāng)下的武漢，又恰恰是滋生英雄人物的土壤。
　　 這本書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伍連德醫(yī)官，就是一位力挽狂瀾的英雄。他是一個戴著眼睛的斯文男子，畢業(yè)于英國劍橋大學(xué)，任教于北洋陸軍軍醫(yī)學(xué)堂。面對東三省的險峻疫情，外務(wù)部右丞施肇基決定讓他擔(dān)任東三省防疫總醫(yī)官。
　　 他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提任何條件，告別妻子和三個兒子，只帶了一個助手，第一時間從天津趕赴疫情最重的傅家甸。在去道臺府報到的路上，他攔截了秦八碗送母親尸體回關(guān)內(nèi)的馬車；初到哈爾濱，他顧不上休息，立即投入鼠疫研究。在對一具日本女人的尸體解剖中，他終于找到了致病元兇——肺鼠疫，并得出重要結(jié)論：這次鼠疫，不同于以往的鼠疫。它們不是通過跳蚤等寄生蟲，而是通過空氣飛沫傳染的。
　　 他和助手到防疫所檢查，發(fā)現(xiàn)患者病房的門居然敞開著，且沒有任何隔離措施，醫(yī)生和護士們都沒有戴口罩。意識到問題非常嚴(yán)重的他，立即協(xié)同于道臺，讓人趕制口罩。
　　 除夕夜，巡查墳場時，他看到一排排因地凍無法下葬的棺材和草席掩蓋下的死尸，又果斷做出了焚毀尸體，徹底消滅傳染源的決定。
　　 然而，他的每一項決定，執(zhí)行起來都困難重重。孝子秦八碗因無法完成母親的遺愿，竟自殺殉葬；法國派來的邁尼斯醫(yī)生堅決不相信鼠疫會通過空氣傳染，不愿意戴口罩；就連支持他的于道臺，在沒有接到圣旨之前，也不敢貿(mào)然下令焚尸。
　　 沉重的壓力，沒有壓垮這位柔弱的男子。他的血管中涌動著的，是祖先甲午海戰(zhàn)時奔騰的熱血。我想，他讓助手準(zhǔn)備火油的一刻，腦海中閃過的，一定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詩句；骨子里透出的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域”的凜然豪氣。幸好，圣旨及時趕到！“準(zhǔn)伍連德所奏”，幾個簡單的電文，讓他喜極而泣。
　　 “面對災(zāi)難，能夠冷靜、無畏，用科學(xué)的態(tài)度面對，用妙手仁心挽救生命”，這就是醫(yī)者的擔(dān)當(dāng)。捧著書，淚水模糊了雙眼，我不由地想起了電視上鐘老疲憊的神情。17年前，為抗擊非典日夜奮戰(zhàn)；如今，已經(jīng)84歲高齡的他，又沖鋒在與新冠病毒搏斗的第一線。他手中擎著“專業(yè)”和“無畏”的大旗，照亮了千千萬萬醫(yī)務(wù)工作者前進的道路。
　　 瘟疫自古有之，中國的醫(yī)生也從來沒有被瘟疫嚇到。正是與瘟疫的一次次搏斗中，一代又一代如張仲景、葛洪、葉桂的名醫(yī)成長起來了，《傷寒雜病論》《肘后備急方》《溫?zé)嵴摗返戎委焸魅静〉牟恍嘀髡Q生了。是的，我們有理由相信：瘟疫一定會過去，春天一定會到來。
　　 《白雪烏鴉》一書中，除了伍醫(yī)官，還有許多抗擊鼠疫的醫(yī)務(wù)工作者，他們有的來自北京，有的來自天津。由于作者的立意，并不是要寫一部英雄的書，所以，他們大多沒有姓名?？伤麄兒腿缃駣^戰(zhàn)在疫區(qū)的醫(yī)務(wù)工作者一樣，無愧于人類的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他們都真正的天使。
　　 書中，伍醫(yī)官是幸運的，當(dāng)春天真正來臨的時候，鼠疫最終被撲滅了。他光榮地出席了在奉天召開的世界鼠疫研究會；然而，他又是不幸的，最小的兒子在天津由于飲用存在質(zhì)量問題的牛奶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永遠離開了人世。他的長明燈熄滅了，以后的多少個寂寂長夜，他一定會徹夜無眠。
　　
　　 二、民眾之歌
　　 《白雪烏鴉》中，遲子建女士刻意要展現(xiàn)給讀者的，是鼠疫突然來襲時，市井人物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再讀這本書，我仿佛覺得它不是一篇小說，而是一則報告文學(xué)。讀著這些文字，當(dāng)時傅家甸（哈爾濱外道區(qū)）的情景歷歷在目。我可以想象：一條長長的正陽大街，三鋪炕客棧、紀(jì)永和的糧棧，旁邊高大的榆樹、傅家的燒鍋、綢緞莊、茶葉店以及周家的點心鋪子……這些店鋪在我的心中都活了。
　　 早晨，居民區(qū)煙囪冒出的青煙，在空中升騰成所羅門鎖在瓶子里的魔鬼，仿佛要吞噬整個傅家甸、哈爾濱、甚至全世界；商業(yè)街上，除了藥鋪，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從窗口伸出的煙囪，像一張張黑色的大口，要把整個人類都吞到肚里。
　　 封城、商鋪停業(yè)，整個傅家甸彌漫著死亡的氣息。然而，透過重重?zé)熿F，我又看到了東方正在升起的一輪朝陽，橘黃色的光芒中透出隱隱的生機。它雖然不夠燦爛，卻正在噴薄地向上，向上！正如遲女士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說，她要撥開那累累白骨，探尋深處哪怕是磷火般的微光……我也要從這字里行間的沉悶中，發(fā)現(xiàn)人性的善良。
　　 商業(yè)街上，經(jīng)常穿梭著一個十歲的孩子——周喜歲。爺爺寵他，把他送進戲班學(xué)戲，父親疼他，看到他在戲班經(jīng)常挨打，沒有勉強他繼續(xù)學(xué)下去。他走街串巷賣報紙，還會唱京劇丑角的《報燈名》，是整條街的開心果。疫情來臨時，他們一家人把點心鋪改為廚房，義務(wù)給隔離在火車上的人做飯、送飯。臘月二十三，為了弄到一把送灶神上天的稻草，他踏進了隔離病人的車廂，也因此感染了鼠疫。小年夜，父親周耀祖拉著他，住進了廚房，并讓爺爺周濟從外鎖好房門，囑咐千萬不能讓喜歲媽媽和妹妹進來。讀到這里，我的眼淚再一次涌出了眼眶，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呢？
　　 不久，于晴秀（喜歲媽媽）失去丈夫、兒子、公公，可她并沒有倒下，依然拖著懷孕的身體，去傅家綢緞莊幫著縫制口罩。春天即將來臨，她收留了因接觸病人而感染去世的徐中醫(yī)的老婆，并讓自己的女兒認了干親。
　　 無獨有偶，書中的王春申開了一家小客棧，自己靠趕著大青馬幫人拉運貨物為生。因第一位鼠疫患者曾住在他的客棧，他的妻妾、兒子感染相繼去世。他在親自點燃飽含自己心血的小客棧后，牽著大黑馬，套起大車，加入了運尸行列。
　　 “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這就是偉大的中國人。我腦海中涌現(xiàn)出一張張熟悉又陌生臉，有因新冠病毒感染去世的護士柳帆，有一直奔波在抗疫情前線的歌星韓紅、有捐獻口罩的林生斌、還有快遞小哥汪勇……無論貧窮富有、年齡長幼、職業(yè)高低，他們，和書中的民眾一樣，都是中國最勇敢的人。有民如此，武漢必勝！中國必勝！
　　
　　 三、生命之歌
　　 “白雪無知依就約，烏鴉有淚繞新墳”。白雪和烏鴉，在這本小說中代表的是自然，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
　　 更戌年的冬天，傅家甸的雪是伴隨著疫情來的。第一個感染鼠疫的巴音倒臥街頭后，下起了第一場雪。其實，在哈爾濱，雪是很尋常的，一下三五天，從細小的雪粒，到大片的雪花，哪怕是冒煙大雪都不為奇。這雪，原本是冬的使者，是大自然對北方的獨特恩賜?？扇缃?，它卻成了掩蓋罪惡的遮羞布，成了疫情的載體。
　　 王春生一把火燒了他家的“三鋪炕”客棧時，下雪了，安靜的雪粒子覆蓋了他與一妻一妾的過往，怨恨、忌妒、出軌……一切都隨著大火煙消云散，天地之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小喜歲踏上隔離車廂的小年夜，雪下得很大，紛紛揚揚的雪花漫天扯地，讓人分不清天地。這雪混淆了善惡與是非，都說“善惡終有報”，周家祖自從山西搬來傅家甸，數(shù)不清做了多少善事，祖孫三代卻同時感染了鼠疫，三、四天后在防疫所先后離開了人間。
　　 從小年到除夕，雪下個不停，疫情也愈來愈嚴(yán)峻。來自棚戶區(qū)的苦力死了，開糧店的老板也死了；傅家甸的中國人死了，埠頭區(qū)和新城區(qū)的碧眼金發(fā)的俄國人、工于心計的日本人也死了……
　　 雪，攜著疫情，肆無忌憚地侵入了傅家甸，席卷了整個哈爾濱。大雪中，鳥兒們大都隱藏了蹤跡，只有烏鴉，還在大榆樹上唱著沙啞的詠嘆調(diào)。
　　 在東北，尤其是滿族人眼中，烏鴉是神鳥，傳說救過老汗王努爾哈赤的命，人們把它當(dāng)做圖騰。祭祀時會給它留一些肉和食物，衣服上也會有烏鴉圖案。
　　 書中糖果店老板娘陳雪卿穿的旗袍上繡著烏鴉。榆樹下開糧棧的夫婦二人，對烏鴉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在老板娘翟芳桂眼里，烏鴉穿著永不過時的黑衣服。她喜歡它們，經(jīng)常在榆樹下撒一把玉米或谷子，等烏鴉來啄食。而在她男人紀(jì)永和眼里，烏鴉永遠穿著黑色的喪服。他討厭烏鴉，因為翟芳桂給烏鴉撒糧食，他不讓她吃飯，差點把她餓死。他也不愿意讓翟芳桂白吃糧食，讓她去做皮肉生意。他把拌了鼠藥的玉米撒到榆樹下。第二天，他便看到了烏鴉應(yīng)有的下場。疫情中，紀(jì)永和看到了發(fā)財?shù)拈T路，他覺得自己囤的糧食，都是金子銀子。他為了囤積更多的黃豆，把翟芳桂典給隔壁義泰號的掌柜賀威去生兒子，自己則從義泰號借到了一千塊大洋。
　　 然而，他還沒有看到到自己囤積的糧食變成真金白銀，就帶著遺憾離開了世界。他死的時候，防疫所院子里的樹上，幾只烏鴉為他唱著喪歌。
　　 在時間的長河里，在浩瀚的宇宙中，每一個人都是一粒卑微的塵土，我們生活的自然界才是永恒。我們需小心翼翼地善待腳下的每寸土地，善待土地上的每棵樹、每朵花、每只鳥……也只有這樣，才能避免餐食野生動物引起的一次又一起的瘟疫。庚戌年鼠疫已經(jīng)過去一個世紀(jì)，非典也已經(jīng)過去十七年、新冠病終將過去……希望這樣的悲劇不要重演。
　　 杜拉斯說，一本打開的書也是慢慢長夜。今夜，《白雪烏鴉》一直在我的枕邊打開。夢里，武漢大學(xué)的櫻花嬌妍明媚，月湖之濱的古琴臺上琴音裊裊，游人如織……
　　
　　 202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