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強的對面時，雨有一瞬間的恍惚，強依然那么帥氣，一張俊朗的臉，一副秀氣的眼鏡，依然給人一種濃濃的書卷氣。仿佛時間又回到了十年前，歲月除了在他臉上留下一些蒼白以外，并沒有多余的痕跡?！坝?，你還好嗎？”
　　 雨低頭用勺子輕輕攪著眼前的咖啡杯，咖啡升騰一縷裊裊的熱氣，雨就隔著這有些模糊的空氣看向強。這樣，他就不會再在她的心中清晰起來，她想。
　　 “我很好，謝謝！”
　　 “為什么不問問我好不好？你知道這么多年，我一想起你，有多疼？”
　　 “是嗎？”雨習(xí)慣性地低下頭。
　　 “我想你是多慮了，我很好，你也不必用回憶折磨自己?！?br />　　 “她病了，癌癥。醫(yī)生說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庇陻嚳Х鹊氖滞ｎD了一下。
　　 “是嗎？那你應(yīng)該陪在她身邊。不應(yīng)該來找我?！?br />　　 “雨，這么多年我從來都沒有好過過，你怎么從來都不問我為什么離開？為什么不告訴我當(dāng)時你的事，你知道你要說，我是不會走的?！?br />　　 “我從來不習(xí)慣問為什么，因為我知道人要想讓我懂，不用問為什么；不想讓我明白，回答的為什么又何嘗是真的為什么。還有，我從來都不是一個需要用什么條件去留住一個人的人，要走，想留留不住?！?br />　　 強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摘下眼鏡，用手擦著就要流出的眼淚。
　　 “我現(xiàn)在那么清晰地明白，錯過就錯過了，我這輩子活該是遭報應(yīng)的。她一直都很強勢，從來不靜下來聽我要什么，總說有那么好的日子我為什么還不開心。可我就是感覺孤單，雨，我不愛她，我當(dāng)初接近她只是想借助一下她父親的力量，你知道我是一個沒地位的窮小子，光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調(diào)去城里的。我只想拼一下，闖出一番事業(yè)。然后想辦法把你調(diào)到我身邊，我要給你好的生活。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你為什么不耐心地等我呢？”
　　 雨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流著眼淚的哀傷男人，她想，怎么那時候就看不出和強是兩個世界的人，這個她曾經(jīng)最熟悉的人，其實一直都那么陌生。她覺得再在這里坐下去她會難受。
　　 “一個內(nèi)心里沒有故土的人是注定要流浪一生的，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好好照顧她吧?！?br />　　 “雨，別走，我真的很難受無助。她父親去年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她的后媽早就溜之大吉，她又病了，我們的女兒才剛剛五歲，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感覺快要支持不住了。”
　　 “你是男人，去負你做丈夫、做父親的責(zé)任就好了?！闭f完，雨站起身，拉拉風(fēng)衣的衣角，留下呆坐的強。走出了咖啡廳。
　　 咖啡廳外吹著輕柔的風(fēng)，雨站在街上深深呼了一口氣，現(xiàn)在是夏末秋初，遠處街角一棵木槿花開得繁盛，有淡紫色的花瓣隨風(fēng)慢慢飄落。雨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木槿花的氣息。
　　 雨甩甩自己的長發(fā)，不經(jīng)意回頭看見玻璃窗子里，強依然泥塑一樣的坐著，一動不動。不知為何，她的心還是有那么一剎緊縮了一下。旁邊商店里傳出熟悉的歌聲“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歌聲在空中低沉地飄著，雨仿佛聽到音符落地時細碎的聲響。她慢慢走向街道的風(fēng)中，任輕風(fēng)掀著風(fēng)衣的衣角，往事也在這風(fēng)中圍著她起舞著……
　　
　　 二
　　 雨不知道她屬不屬于幸運兒，畢業(yè)那年正好趕上國家分配的末班車，不用自己出去闖蕩生計。同時，又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沒門路，沒背景，她是沒有選擇的優(yōu)先權(quán)的。還好，她從來都是適應(yīng)性超強，又隨遇而安的人，雖然內(nèi)向，卻天生的樂天派。所以當(dāng)聽說被分到離城很遠的小鎮(zhèn)時，她并沒有太多憂愁。
　　 小鎮(zhèn)座落在海邊，雖然偏遠，但是風(fēng)景特別美。海與村莊中間隔著連綿起伏的沙丘，沙丘緊緊依偎著郁郁蔥蔥的樹林。大海、沙漠、綠樹奇妙地共存相偎是這里獨有的風(fēng)景。報到那天，雨一下車就喜歡上了這里。上學(xué)時，很多同學(xué)都喜歡城市高樓林立的繁華，喜歡喧囂的街市和摩登的人群。雨卻覺得城市總是缺少生機，狹窄的街道，擁擠逼仄的店鋪好像壓迫著人的呼吸。而家鄉(xiāng)的小橋，蜿蜒的小河，河邊亭亭的樹，樹下妖嬈的草都是有生命的，如果你閉上眼睛聆聽，仿佛能聽到它們的呼吸。她厭煩著城市的繁亂復(fù)雜，愛著自然的簡單。
　　 就像穿著，雨也喜歡簡單的純色，自然而淳樸，她鐘愛白色，又愛干凈，即使一件穿過許久的舊衣，她也會洗出與眾不同的素凈。她天生白皙，鄰居阿婆說雨天生了一副城里人的模樣，并斷言這孩子絕不會在農(nóng)村一輩子。雨現(xiàn)在想想，覺得很好笑，難道城里人就都是白白的皮膚？可能在一輩子沒有去過城市的鄉(xiāng)親想象里，城里是一個不需要泥里土里奔命的地方，沒有風(fēng)吹雨淋，人們自然也就像雞蛋殼兒里剝出來一樣細嫩吧。
　　 雨卻不以為然，她認為城市里總是經(jīng)過粉飾的色彩，而真正的美卻在自然，就如現(xiàn)在，她是那么喜愛眼前這個小鎮(zhèn)的美景。當(dāng)她背著簡單的行裝走在小鎮(zhèn)的綠蔭里時，依稀感覺她與這里只是久別重逢。
　　 鎮(zhèn)政府坐落在村外，院落不大，兩排平房，中間一道墻，一個小小的月亮門隔成東、西兩個院子，東院辦公區(qū)，西院是生活區(qū)。也算小小麻雀，五臟俱全。大門外就是一條鄉(xiāng)間公路，每天上、下午分別有兩趟班車通往城里。
　　 報到的那天，單位在小會議室為他們新分配的學(xué)生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歡迎儀式，小鎮(zhèn)共有三、四十個工作人員，以合同制工人居多，大多從附近村莊招考過來，只是這幾年陸續(xù)分來幾個正經(jīng)學(xué)校的大學(xué)生，都在職能部門里任重要的崗位，可見小鎮(zhèn)對待他們還是相當(dāng)重視的。
　　 今年和雨一起分來的還有一個女孩叫雯雯，是學(xué)建筑測繪的，分到了土地所。雨因為學(xué)的文秘，被分到辦公室。鎮(zhèn)長簡單地向大家介紹幾句后，就讓她們分別上去講幾句話。雯雯是個外向活潑的女孩，穿一條鮮艷的紅裙子，渾身上下透著活潑，潑辣。她和雨一見面就很投緣，現(xiàn)在聽鎮(zhèn)長說完，便低聲對雨說：“你先適應(yīng)一會兒，我先去吧?！闭f完三步兩步走上主席臺，大方做起自我介紹。簡單說完，她對雨一笑，然后對大家說，下面隆重請下一位同志上臺，她的名字叫雨，不過，她來了，大家就不用打傘了。臺底下響起一陣笑聲，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雨微微漲紅了臉，低頭走上臺，她今天穿了一條白底帶淺藍色素花的裙子，長頭發(fā)用一根淡粉色發(fā)帶扎成簡單的馬尾，腳上穿一雙白色的涼鞋。和雯雯明艷的紅裙子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那感覺還真是像剛才紅艷艷的日頭照過后，現(xiàn)在吹來一陣涼涼的風(fēng)，似乎還帶著些微的雨絲。雨聽到臺下有微微的騷動，似乎有上了年紀的老同志在竊竊私語：“真漂亮干凈的小姑娘?！?br />　　 雨微笑著抬頭對大家做起了自我介紹。說話間仿佛覺得有一道目光正灼灼地注視自己，尋著直覺望過去，后排角落里坐著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子，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樣子長得有些像黎明，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眼鏡只是普通的黑框樣式，給他平添了許多書生氣，他正在直直地盯著她，與雨的目光相對，他急忙扭頭看向窗外。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感覺在那一瞬間他紅了臉。
　　 簡單的歡迎儀式后，雨和雯雯的工作生活就算正式開始了。鄉(xiāng)鎮(zhèn)是最貼近農(nóng)民的基層單位，大到基礎(chǔ)設(shè)施、修路挖河、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小到瓜田李下、妯娌打架，事無巨細都屬于一個基層工作人員的份內(nèi)之職。而且鄉(xiāng)鎮(zhèn)各部門看似獨立，實則聯(lián)系緊密，比如平時沒有緊急任務(wù)時，各部門各司其職。只要有緊急任務(wù)，那么大家就會一起動員，抽調(diào)到需要的部門，沒有了部門的界限，同志們?nèi)诤显谝黄?，齊心協(xié)力地去干一件事。這樣的工作作風(fēng)是雨以后若干年以后都深深懷念的。她總是難忘她那些基層的朋友們淳樸、熱誠的處事、為人之風(fēng)。
　　 雨的頂頭上司，也就是辦公室主任，是先她兩年分到這里的大學(xué)生。他有個響亮的名字叫馮國棟，人長得胖胖的，大家都習(xí)慣叫他胖子。他特別愛笑，一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又好脾氣。雯雯說一看他就想起哆啦A夢那只機器貓。雨想想說確實挺像，兩個人就哈哈大笑。雯雯和雨分在一個宿舍。兩個好姐妹沒事就愛笑著調(diào)侃小鎮(zhèn)的所見所聞。雯雯的領(lǐng)導(dǎo)叫老劉，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雯雯就很羨慕雨他們年輕人在一起，工作不忙時經(jīng)常在辦公室一坐半天，她也是個閑不住的人，有時看雨忙著寫材料不理她，就去各屋騷擾。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除了食堂的老鼠外，沒有她不熟的了。
　　 雨就不能像雯雯一樣瀟灑了，辦公室是單位里業(yè)務(wù)最雜的單位，加上胖子是個老好人，誰的事都要管，誰的忙都要幫。雨就很忙碌，所以她除了臨近幾個辦公室熟悉外，其余人還都和名字對不上號。去食堂吃飯也是來去匆匆，好在她并未覺得太枯燥，可能天性使然，骨子里還是很內(nèi)斂的。不過因為有雯雯這個自來熟，她倒對小鎮(zhèn)的事知道不少。
　　 雯雯告訴她，胖子說雨的才能和韌勁兒了不得，將來出徒以后，會所向披靡。還煞有介事地一板一眼的學(xué)起了胖子，雨被她逗笑了。
　　 雯雯說：“真的，胖子說，你的才能和強不相上下。”說到這兒，蹦到雨跟前，奪過她手中的書。
　　 “知道不，強可是咱們鎮(zhèn)里未婚女同志爭相搶奪的目標?！?br />　　 雨的腦海里閃過報到那天的那個白襯衫，那眼鏡后閃亮的眼睛。后來她知道了他叫強，和胖子一起分來，在財政所任會計。因為互相都很忙碌，只偶爾在食堂遇到點頭打個招呼，他有些高冷，她也不算熱絡(luò)，所以沒有太多交集。
　　 “怎么？你是不是不熟悉？”看見雨有些愣神，雯雯坐到雨的身邊興致勃勃地說：“哎，我告訴你，去年分來的麗麗，聽說是臨鎮(zhèn)書記的女兒，一直在追求強，揚言非強不嫁。不過，好像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她。嫌她太招搖，每次見她都冷冷的?！?br />　　 看著雯雯一臉八卦的樣子，雨笑了：“雯雯同志，你真是屈才了，就你這素質(zhì)，真應(yīng)該進軍統(tǒng)?！闭f完用書打了她的頭一下，兩個人笑鬧成一團。
　　 忙碌的時光匆匆，轉(zhuǎn)眼時光走進秋天，雨來小鎮(zhèn)已經(jīng)三個月了，除了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外，她又結(jié)識了雯雯和胖子這樣的好朋友。她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生活充實又快樂。有著自食其力的工作，有愛著的生活環(huán)境，有喜歡的空氣和風(fēng)景，雨想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下去，真愜意。她和雯雯說有這樣的生活，她很快樂。雯雯總笑她胸?zé)o大志，小富即安。現(xiàn)在雯雯有些忙碌，她說因為秋收過后，國家要搞一次全國大規(guī)模的土地核查統(tǒng)計工作，要重新登記土地，明年春天要有新一輪土地承包分配工作。
　　 果然，過了幾天，鎮(zhèn)里召開全體大會，告訴各科室暫時停下些不太緊急的工作，全力以赴做好土地核查工作。各科室都抽掉人員集中起來分成幾組，入村入戶，而雨恰好和強分到了一組。
　　
　　 三
　　 雯雯聽說雨和強一組，在辦公室里哇啦哇啦地興奮起來：“雨啊，你真有艷遇啊，大姐，你要珍惜啊！”
　　 “珍惜啥？”
　　 雨在低頭看小說，沒抬頭地問。
　　 “想想，你們一前一后走在鄉(xiāng)間田埂上，你一不留神，一個趔趄，帥哥在后邊接住你。?。窟@就是言情劇里的情節(jié)??！”
　　 看著雯雯一臉沉浸其中的花癡表情，雨一臉擔(dān)憂。
　　 “大姐，你這情節(jié)太老套了吧？這么艷俗的劇情，好個鬼啊，我怕閃了我的腰。”
　　 “你看你，一點兒也沒有情調(diào)，要不，你就走著走著裝裝??？”
　　 “我是不是得像林黛玉似的喘著走??？切！瞧你那一臉花癡樣?！苯忝脗z個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笑著。這時，胖子從門外進來，見雯雯在，眼睛咪得都找不著了。
　　 “雯雯，你們說什么這么開心？是不是說我呢？”
　　 “胖子你個八婆，不要自戀好不好？”胖子嘿嘿地笑起來，轉(zhuǎn)身對雨說：“外邊有人找你?！?br />　　 “誰??？”
　　 “出去就知道了?！?br />　　 雨走出門一看，竟然是麗麗，她想平時麗麗高傲得很，很少與自己有聯(lián)系，不知道要干什么，麗麗見到雨，出人意料的熱絡(luò)。她說她想和雨換換組。雨想起雯雯說的她和強的事，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心想換換也行，成人之美，勝造幾級浮屠。正要答應(yīng)，雯雯從后邊闖出來。
　　 “不換！單位分好的組，為啥換？！愛換找別人換去?！?br />　　 麗麗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
　　 有些輕蔑地說：“明白了，那么談?wù)剹l件吧。你說，要怎樣才換？”
　　 “什么條件都不換！哪涼快去哪！”雯雯聲音高了好幾度。
　　 麗麗有些氣惱，又無計可施，最后跺跺腳走了。
　　 雨說：“何必呢，不就是換個組嗎？想換就換給她好了?！?br />　　 “不換，我就看不慣她平時趾高氣揚的樣子。”
　　 雨想她也不太喜歡麗麗的做派，低頭沒說什么。
　　 晚上吃完晚飯，雯雯和雨手拉著手出了食堂，她們想去院外的公路上轉(zhuǎn)轉(zhuǎn)。
　　 剛走到門口，強從后邊追過來喊：“等一下?！?br />　　 他看著雨說：“我想和你談?wù)?。?br />　　 “你們談，我去找胖子玩撲克去了?！?br />　　 雯雯跳著走了。留下他們兩個站在門口，強正好站在樹下的影子里，依然一件簡單的白襯衫。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想和我一組嗎？”
　　 雨還未答，他又上前一步，直視著雨說：“不許換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