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采飛揚】我的老伙計(散文)
我的老伙計是一棵香樟樹。
不需要很費力地回憶,記憶中,房間窗外長著一棵如海碗般粗的樹,真正記住這棵樹的是在小學(xué)二年級。一個深春,萬物蔥郁,這棵樹開了花,那時的我對于大小沒有一個概念,總覺得每個角落的人都能聞到這棵樹的香味,從晨曦初現(xiàn)到夜幕降臨再到寂靜的深夜,我一直沉浸在這花香里。
兒時的一天下午,母親帶我去菜園,家門口堆著一些用來砌墻的石子,我爬上石子堆,努力地踮起腳尖,拽下一片樹葉湊近鼻子聞了下,“好香!像紅燒肉里面的香料!”我說道。母親拿起籃子,一邊和我說:“這是香樟樹,葉子特別香,紅燒肉里面的葉子和這個不同”。那晚,我夢見房間里全部都是這種葉子,房間的墻壁都是紅燒肉做的。那時的我家,并不寬裕,每次吃葷腥都是與父親在盤子里劃分界限。長大后吃了很多次紅燒肉,聞了不計其數(shù)的樹葉。這棵樹不知不覺就成為了我的老伙計,像是別了幾十年再見到的故人一般。
“老伙計”一詞源于母親經(jīng)常這樣稱呼父親。他們沒想到的是,我也有一個老伙計,是伴我長大的一個老伙計,他不會說話,卻用花香擁抱著我,他不會移動,卻用堅定的信念來給我做著榜樣。春夏秋冬,寒暑交替,四季變遷,我的老伙計不斷地冒出新芽,開黃色小花,結(jié)出小小青果。深秋他便落葉,小青果也變成小黑果,小小的我也瞬間變成充滿活力的一位青年,碗口粗的老伙計也變得高大茂盛郁郁蔥蔥。
那年高考在即,老伙計花期延長了十多天,那十多天里,高考的緊張被老伙計的花香化解。沒過多少日子,盛夏便來臨。隔壁的鄰居是開小賣部的,每次與姑姑跑步回家總是賒上幾根冰棍,休息之余不忘記向我的老伙計問好:“老伙計,今天炎熱,你可還好?”,老伙計搖搖樹葉,和我說著今天看到的人生百態(tài)。
老伙計腳旁的花圃里種過絲瓜,那長條狀且尾部開著大黃花的絲瓜結(jié)的滿樹都是,老伙計很是開心,他告訴我這是新買的“胸針”,“胸針”的種子是父親送給小賣部爺爺?shù)摹@匣镉嬁赡懿幌矚g芹菜,小賣部爺爺播過很多次芹菜種子,可不見冒出新芽來。老伙計似乎開始有了脾氣,也有自己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
2008年大雪,三樓屋上頂著厚實的一層雪被子,姑姑家的屋頂屬于豆腐渣工程,我家屋頂沒見過這暴雪的倔脾氣,也敗下陣來。母親與姑姑喘著粗氣拿著鏟子去屋頂鏟雪,生怕這雪的無情,壓塌這房頂。我看著雪被鐵鍬一下一下的從屋頂鏟到一樓的人行道,我生怕姑姑和母親也一并被鐵鍬帶了下去,我連忙告訴老伙計一定要看緊點兒。老伙計身上容不下任何自己討厭的東西,暴雪過后,樹上沒有一點兒積雪,反倒是過往的行人,收下了老伙計送出冰冷的禮物。
根深葉茂的老伙計總是吸引鳥兒們落腳,偶爾幾只看中老伙計的鳥兒將自己的窩筑在那郁郁蔥蔥的枝干里。有著茂密的樹葉與堅實的樹干作掩護,在老伙計這兒出生的鳥兒有那么幾十只,每次只要有鳥兒來筑巢,老伙計便向旁邊的廣玉蘭炫耀,調(diào)侃著廣玉蘭只會開花,不會干正經(jīng)事。后來我去了外地讀大學(xué)時,故鄉(xiāng)只剩冬夏,再無春秋。
一次在學(xué)校旁的小路上,聞到似老伙計身上的花香,前后張望,沒有看見。我想老伙計肯定在念叨我了,第二天便請了假回家。許久不見的老伙計看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給我很多樹葉,一大把的樹葉飄落在我的頭上、肩上。我撿起一片,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旁邊的景物突然快速旋轉(zhuǎn),我被老伙計帶到了兒時的那天下午,我站在石子堆上聞著香樟樹葉,那時的天空很藍,藍的找不出一點污穢,竟能洗出水來!我看著那時的自己,看著那時的老伙計,好像一切充滿了活力,磨剪子磨刀的老頭大聲吆喝著,收廢品的喇叭放著聽不懂的方言,小伙伴們成群結(jié)隊地去池塘釣小蝦,爺爺奶奶在遠處叫著我。須臾間,我清醒過來,老伙計,你可真調(diào)皮?。?br />
光陰似箭,斗轉(zhuǎn)星移,新房子也變成了老房子,小伙計也變成了老伙計。房屋即將被拆遷,我壓抑住內(nèi)心五味陳雜的情緒,與老伙計草草地道了別。父親燃起三支清香,答謝房屋神靈護佑家人二十余載,在此叩謝神恩。我想這叩謝的是自己待了大半生的過去,叩謝的是這方土地養(yǎng)育的味道,叩謝的是那如夢如幻的破碎記憶。
金剛經(jīng)云:世間萬相,皆是虛幻,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在這一天,我終于明白,即見如來,即是見了自己。
時隔多月,我前去探望老伙計,他哭紅著眼,說著如何思念我,房屋的廢墟已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堵用來遮羞的墻壁,我摸著老伙計的身體,皸裂的外表下藏著一顆鮮紅的心,我想那是一顆重生無數(shù)次的良心。
每每經(jīng)過此地,我都要問上一句:老伙計,最近怎么樣?老伙計還依舊擺擺手,告訴著我一個秘密,老屋和周圍一切的靈魂依然存在,只要用心去感受,一切全是本來面目。
老屋的原址被種上了一棵棵的樟樹,就像我第一次與老伙計對話時,那樣碗口大的樟樹。那一棵棵種在遮羞墻后的樹,像極了深山半腰處那荒廢的野樹林,除了幾只迷路的野鳥,再也無人去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