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泉水地是泉水鎮(zhèn)轄區(qū)的一個小山村。座落在大山的半坡。這里的住戶分布在大山的斜坡上，村子的面積不大，卻被深溝和大坡分隔成無數(shù)的獨立體。住戶的房屋隱蔽在山洼和斜坡較平的偏僻處。家與家之間只有翻過高梁和大坡才能看見，山洼里時而蕩出一縷縷飄浮的炊煙，輕輕地繞過山梁，盤旋著向天空飄升，剛越過坡面，就被一股山風(fēng)吹得四處飄散。
　　 村中的農(nóng)田遍布在村子的溝溝洼洼、坡坡梁梁上。低洼的地方是水澆地。那種連成大片的農(nóng)田被埋了管道，裝上噴頭，成了噴灌區(qū)。坡梁上是旱地，因為比較零散，埋管道相當(dāng)困難，就常年澆不上水。只能靠天施雨，一粒種子埋下，秋天能不能收獲，全靠老天。遇上干旱年，會顆粒無收。
　　 村道邊的高梁上，有一片旱地，松軟的黃土，土質(zhì)疏松，無石，很肥。地面遍布著收割過的麥茬和枯干的草根。那些小草在早春的季節(jié)還沒有返青成活過來。看那密集、粗壯的麥茬，那片地在去年肯定獲得了大豐收。
　　 喬婆婆拿把鋤頭刨挖著那些干枯的麥茬和草根。她把身前的地一鋤一鋤地刨挖過去，挖出的麥茬和草根用耙子攏在一起，堆成一個小堆，而后抱出地外。她機械地重復(fù)著這一系列動作，用力揮舞著鋤頭，那柄鋤頭閃著銀光，在太陽光下一起一落，時而會劃過一道亮亮的銀光，向遠處的山梁投射過去。
　　 喬婆婆刨挖一陣，便停下來，直起腰，一手拄著鋤頭把，一手握成拳，輕輕捶打著腰，她稍微休息一陣，便又揮鋤刨挖起來。
　　 土很酥軟，也有許多大土坷垃，她便用鋤頭背將大土坷垃砸碎，砸成很小的顆粒。她不緊不慢地舉起鋤頭，刨挖著麥茬地，在新挖的酥軟的黃土地上，便留下了她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腳印。
　　 黃土散發(fā)著清新的氣息，在溫暖的陽光下由潮濕的深色轉(zhuǎn)為風(fēng)干的淺色，表層的水份被風(fēng)和陽光無情地融進了高空的氣流中，穿越山谷，撲向了深山峽谷的某一個角落。
　　 喬婆婆兩手青筋突暴，抓鋤把的十指粗硬僵直，十指伸縮笨拙生澀，發(fā)脹發(fā)痛，漸漸轉(zhuǎn)為酸疼麻木、僵硬。她挖一陣，歇一陣地勞作著。時間一長，她的體力便跟不上，腰也疼起來了，彎下去直不起來，直起來彎不下去。她刨挖一會兒，便直起腰，一手拄著鋤頭把，一手攥成拳，輕輕捶打著自已疼得快要斷了的腰。
　　 太陽升高了，照得山野清新明亮，到處都充溢著一股暖暖的氣流，讓春風(fēng)吹拂得四處流淌，讓人感到無比的舒心暢快。
　　 喬婆婆的身后已翻出了一大片新土，清新的黃土軟乎乎的，新鮮而散著靈氣。在溫和的暖風(fēng)里裸露出它豐美、肥沃的肌體。
　　 遠遠近近的山洼里，響徹著機械清脆的轟鳴，三三兩兩的人影在山坡上、山洼里奔忙。小四輪和大型輪式拖拉機拖著旋耕機在搶播搶種，山野呈現(xiàn)出一片繁忙的耕耘景象。
　　 剎時，整個山野沸騰了。
　　
　　 二
　　 黃山是倒賣牲口的販子，他常年行走在各個鄉(xiāng)鎮(zhèn)，逢集必趕，主業(yè)是販牛販羊，兼收皮子和做一些順手的生意。他整天穿梭在山野鄉(xiāng)村，碰上什么收什么，然后把收下的牛羊，或是皮子、雞鴨之類的活畜拿到縣上的活畜市場去賣，從中賺取一點差價。
　　 黃山碰上喬婆婆時，恰遇泉水鎮(zhèn)集日。他開著小三輪從泉水地村中穿過，老遠地，便看到一個女人在用鋤頭挖地。
　　 當(dāng)時他心里就犯了嘀咕：“什么年代了，還有人用鋤頭挖著種地嗎？”
　　 他看到這里的村民都在用小四輪或輪式機子在耕種。機子后面懸掛著旋耕機，旋耕機運轉(zhuǎn)起來，刀片飛快轉(zhuǎn)動，把黃土切割的像浪花一樣跳蕩。被切割過的黃土像粉沫一般，平整地鋪在地面，那些飛揚的細土把早已撒下的麥種均勻地埋進黃土里。
　　 許是一種好奇，黃山停下三輪車，向喬婆婆所在的那個山坡走去。到跟前一看，他不由地大吃一驚，原來用鋤頭挖地的女人是個大媽，年齡有六十多歲了，頭發(fā)花白，臉上布滿了皺紋，身子瘦削，兩手青筋突暴，十指緊緊握住鋤頭把，緊一下，慢一下地將鋤頭舉起，又重重地落下。她的身后挖出了很大一片新土。
　　 黃山走向前，高聲喊：“大媽，你這是在干啥？”
　　 喬婆婆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她費力地把鋤頭舉起，又挖向前面的麥茬地。
　　 黃山抓住了喬婆婆的鋤頭把，制止了喬婆婆的動作，他提高了嗓門，高聲問：“大媽，你要種這些地嗎？”
　　 喬婆婆用手拄著鋤頭把，望著新翻的土地，茫然地點點頭。
　　 黃山驚叫道：“哎呀，大媽，這么大的一片地，你準(zhǔn)備用鋤頭把它翻種上嗎？“
　　 喬婆婆點點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
　　 黃山問：“大媽，你們家其他人呢？”
　　 喬婆婆搖搖頭，兩眼望著遠方。
　　 黃山說：“大媽，你不要再翻地了，我給你找個旋耕機吧。等你用鋤頭把地翻完了，早跑墑了。撒下的麥種在干土里，是不會出苗的。唉！你說，你的兒子都在干啥？讓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人用鋤頭翻著種地，你這老人就沒人管了嗎？”說著，他急急地向山坡那邊的一塊地走去。
　　 那里有一臺小四輪正帶著旋耕機在耙地，四輪后面揚起了一股騰飛的塵土。
　　
　　 三
　　 黃山急急地奔向那輛四輪機子。
　　 他一向愛管閑事，似乎管閑事是他的一種天性。而且，他走到哪管到哪，不分什么場合，特別是喬婆婆的這種事，他更是熱心。
　　 他在家里是老小。父母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一直跟他在一起生活。他對父母很孝敬，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他最不能容忍那些對父母不孝的兒女，甚至不跟對父母不孝的人交往。不論在什么地方，遇到老人受兒女的虐待，他都要打抱不平，把那家的兒女指責(zé)一頓。有些兒女不聽他的，跟他論理，讓他少管閑事。他便據(jù)理力爭，把他看到的和聽到的事實一一列舉出來。在事實面前，那些不孝的兒女終于低頭認錯。這時，他似乎更加來勁，把那些不孝子罵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他常年在外，經(jīng)得多，見得多，管的事也多。
　　 開四輪的是位年輕的小伙子，黃山攔住了他，開門見山地對小伙子說：“年輕人，把你的小四輪用一下，給山坡那邊的大媽種地，你看那個大媽，看著讓人同情，現(xiàn)在啥年代了，誰還用鋤頭刨著種地呢？”
　　 小伙子說：“你還是省點心吧，那個大媽的忙你最好別幫！”
　　 黃山問：“為啥？”
　　 小伙子說：“你不知道大媽是誰的娘嗎？”
　　 黃山說：“我管她是誰的娘，她的兒子再有本事，可不管他娘就是不孝之子。你就說種那塊地，你要多少錢吧。這錢我出。”
　　 小伙子說：“你出錢也沒人敢給大媽種地，你的心意是好的，可這地我真種不了?！?br />　　 黃山問：“啥原因，能說說嗎？”
　　 小伙子說：“他的兒子給村干部和村里人打了招呼，不許任何人幫大媽種地，誰要幫著種要承擔(dān)后果呢?！?br />　　 黃山一聽火了，他瞪著眼，氣憤地說：“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幫忙做好事，還要承擔(dān)后果，這世上還有公理嗎？你不用怕，今天這個忙我?guī)投?。有啥事我?dān)著，你就說多少錢吧。“
　　 小伙子說：“就怕你承擔(dān)不起。你為啥放著安穩(wěn)不安穩(wěn)呢？”
　　 黃山說：“我有啥怕的，他就是閻王老子，我也不怕。你說個價，你出機子我出錢，我們幫大媽把地種了?！?br />　　 小伙子說：“不是我不幫忙，是確實不敢?guī)?。地種上，你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兒子會找我麻煩的！”
　　 黃山說：“有啥好怕的？我們又不是做什么壞事，農(nóng)民不種地，讓土地荒了才是一份罪過呢。難道種地也有錯嗎？”
　　 小伙子說：“你說得都對，可她的兒子不讓大媽種地是有原因的，我們何必自找麻煩呢？”
　　 黃山說：“今天這事讓我碰上了，我管定了，我才不管他兒子什么事呢。我只知道，地合墑就得及時種上，莊稼人不能誤了農(nóng)時。種那些地一千塊夠不夠？我出一千。吃虧占便宜都是你的。”
　　 小伙子的眼睛發(fā)出了一道精光，他暗自盤算，不由地偷偷樂了。種那些地，按正常收費有五六百元足夠了。他裝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說：“如果種地出了問題，可和我沒有關(guān)系啊?！?br />　　 黃山說：“放心吧。有啥事，我扛著，絕不連累你！”
　　 小伙子說：“等我把這些地耙完，就給大媽種。”
　　 黃山說：“就現(xiàn)在吧，我還很忙，幫大媽把地種上，我還要忙我的事情去呢?！闭f著，他從衣兜掏出一沓錢，點出十張百元大鈔，遞給小伙子。
　　 小伙子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爽快地說：“好。我這就過去！”
　　
　　 四
　　 黃山急急地返回那塊山坡地。
　　 喬婆婆仍然在不停地挖地，只是動作明顯慢了。她的臉上沁出了汗水，細密地分布在額角、兩鬢。她脫了外套，穿著一件帶藍花花的襯衫，袖子挽在小臂上，小臂便露出一層瘦削、灰黑的皮膚。在風(fēng)中，她的身體瘦弱而孤單，同時，又透著一種韌性的倔強。
　　 黃山的眼睛有點潮濕，他走過去，對喬婆婆說：“大媽，快停下。我給你找來了旋耕機，麥子上午就種上了?！?br />　　 喬婆婆急得直揮手:“用不著。用不著?！?br />　　 黃山說：“大媽，機耕費我來掏，你就放心吧?！?br />　　 喬婆婆說：“不用機子，我自己能行?！?br />　　 黃山說：“大媽，用鋤頭挖太慢了，現(xiàn)在墑情正合適，得盡快把麥子種上。你就讓機子種吧。”
　　 喬婆婆種了一輩子地，咋能不知道墑情的事？其實，她心里比誰都急。昨天，她就跑著找機子，可跑了幾個養(yǎng)機子戶，人家不是暫時顧不上，就是正在種自己的地。喬婆婆知道那些人盡是借口。關(guān)鍵問題是自己的兒子給村長和養(yǎng)機子戶都打了招呼，不讓他們幫喬婆婆種地，讓她啥都不干，安心養(yǎng)老。喬婆婆急了，便拿著小半袋子麥種，扛把鋤頭便奔向那片山坡地。這塊地連續(xù)幾年獲得了大豐收，今年她更不能讓這塊地荒掉，黃山找來了機子，正好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她鄭重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就用機子種?！?br />　　 黃山說：“大媽，我們?nèi)ツ慵野逊N子拿來吧?！?br />　　 喬婆婆愉快地說：“行，種子選好著呢，是新品種，種子站的人說產(chǎn)量高著呢。”
　　 黃山安排小伙子開始耙地，他拉著喬婆婆去取種子。
　　 在村文化室后面，新修了一個獨立的小院，磚砌的圍墻，方方正正。院中有三間平房，一磚到頂，上面扣著蓋板，前墻貼著瓷磚，房子外部的結(jié)構(gòu)和文化室的一模一樣。只是在院子的大門旁，多修了一間伙房和庫房。都是磚墻蓋板，前墻也貼著瓷磚。院子用馬路磚鋪得平平整整，院中用磚砌了一個半米過點的小花園。黃山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沒見過鄉(xiāng)村有這么整齊、氣派的院落呢。大媽的房屋在全村來說都是首屈一指的，就是在整個泉水鎮(zhèn)或是縣城，也是獨一無二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大媽住著這么好的房子，怎么會拿著鋤頭挖著種地呢？她家里其他人呢？她的丈夫呢？她的兒子和女兒呢？許多疑問困擾著他，他無法知道其中的原因。
　　 黃山把困擾他的一系列問題逐一向大媽提問，喬婆婆只是搖頭不做正面回答。
　　 她告訴黃山：“我老伴死了好多年了，現(xiàn)在我一個人過，有啥事，村上的領(lǐng)導(dǎo)管著呢，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br />　　 可喬婆婆絕口不提兒子的事情，黃山問及她的兒子，她就說別的話岔開了話題。黃山隱隱感到：“她的兒子一定不孝，傷到老人的心了。她不愿意提到他，是不想揭開她和兒子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傷疤?！?br />　　 喬婆婆越這樣，越激起了黃山的不平和憤恨，他恨不得把那個大媽不愿提及的兒子拽出來好好地痛罵一頓。
　　 交談中，喬婆婆知道了幫她的人叫黃山，小名山子。她熱情地讓著：“山子啊，到屋里喝口水吧。”
　　 黃山謝絕了喬婆婆的好意，沒顧上喝水，扛上麥種便走。他要搶時間，搶墑。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喬婆婆的家里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知道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何必跟那些不孝子較勁呢？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搶種小麥。
　　 黃山把麥種撒在斜坡上耙過一遍的黃土上。小伙子調(diào)了深淺度，開始旋耕。喬婆婆用鋤頭刨挖著土，把那些旋耕機無法耙到的邊邊角角浮在地面的麥種埋起來。
　　 喬婆婆行走在旋耕機耙過的地里，尋找著旋耕機不能耙到的死角，把散落在地面上的麥種掩埋起來。她兩眼盯著地面，神情專注、認真。黃山都被喬婆婆專注的神情感動了。他要過喬婆婆手中的鋤頭，學(xué)著喬婆婆的樣子，刨土埋著那些浮在地面上的麥種。
　　 喬婆婆并沒有閑下來，她還在找那些浮在地面上的麥種，不放過一個邊邊角角。她用鞋底靸著土，把麥種一粒粒埋進土里。
　　 剛到中午，這片麥子便種完了。黃山和喬婆婆也隨即把浮在地面上的麥種埋進土里，直到看不見一粒種子了，才放心地停了下來。這時，黃山和喬婆婆，都感到又渴又餓。
　　 喬婆婆說：“山子，你幫我干了半天的活，早該餓了。走，回家做飯去?！?br />　　 黃山?jīng)Q定請老太太到鎮(zhèn)上吃去。
　　 喬婆婆說：“那我也得回去一趟，把用機子的錢給你。”
　　 黃山說：“大媽呀，你怎么又提這事，我不是給你說了嗎？不讓你掏錢，你就別再跟我提這事了。”
　　 喬婆婆說：“可讓你花錢，我這心里過意不去，真的，我有錢，這錢哪能讓你出?。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