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重提也有情，似乎荒唐確是真。有糧難賣雖難信，農(nóng)民是此經(jīng)歷人！
　　
　　 我舅父的兒子何成俊，我叫他表哥哥，比我大一屬，即大我12歲，前些年已經(jīng)做古。他平生最突出的特點，是做任何事都非常講究，一定要做到“盡善盡美”。與人公事，總是挑剔別人做得不好，而且常常當面批評，因此獲得了“細牙齒”的綽號。
　　
　　 他素來喜歡鉆研木工，共產(chǎn)風中被確定在木工組做事，私下里拜當?shù)厥炙囎詈玫睦蠋煾涤崮窘匙鰩煾?。當時，不興師徒學藝，但他總是以舊習慣的師徒之禮對待俞木匠。早晚給俞木匠打水洗臉洗腳，收工時代他將工具收拾停當，到食堂打飯，先將俞師傅的飯打好送給他。俞師傅有什么私人事，他也是盡量代勞。因此，雖然只是“木工組大集體中相處”，俞木匠待他也如徒弟一樣，技術(shù)上盡可能地指導他。三年的“木工組勞動”，表哥的木匠手藝也學得差不多。俞師傅對他說，你以后只要好好為之，會成為不錯的木匠。
　　
　　 木工組散伙后，表哥以在生產(chǎn)隊做工分為主，不過也做木工。當時人們經(jīng)濟雖然很拮據(jù)，但凡是娶親嫁女，多少也要添置一些家具，因此附近常常有人請他。這樣，他做木匠的機會也不少。他給人做家具，不僅做得秀麗，還講究堅固適用，做好后總是用砂紙精心摩擦，使制成品光滑得惹人喜歡。
　　
　　 盡管如此，表哥與所有農(nóng)民一樣，長時間里都處在糧食緊張的環(huán)境里。1981年春天，我們這里集體的土地分到了農(nóng)民私人家里。表哥分到土地后，非常高興，把主要精力用在了種糧上，不是很必要的木匠活，他便不做了。三五年后，他也得到了豐衣足食，再幾年，他和我們這里的農(nóng)民一樣，居然遇到了“賣糧難”的困境。
　　
　　 怎么會是“賣糧難”呢？原來，在開放以前，國家把糧食一直作為最重要的物資，控制得十分嚴格。當時有一句名言：“一個糧食，一個鋼鐵，只要有了這兩樣，什么事情都好辦了?！倍Z食數(shù)量長期沒有達到國家滿意的要求。分田到戶后，農(nóng)民們生產(chǎn)積極性勃發(fā)，糧食奇跡般增長，國家仍然控制著糧食市場。每當?shù)竟壬鲜星?，便張貼布告，禁止任何個人或單位收購，并且到處設(shè)卡，不準流通，只有糧站獨處收購。而糧站庫容是根據(jù)歷來收購規(guī)模建筑的，忽然有了許多糧食，糧站無法庫存，許多糧站建了很多的“土圓倉”，仍然不能解決庫容問題。而大幅標語居然是“農(nóng)民種糧不要愁，糧站一年收到頭?！币虼耍Z站收購農(nóng)民糧食，不能說不收購，而是無端地挑剔質(zhì)量。蠻好的稻子，都說質(zhì)量不合格，必須重新整曬。其實就是按照要求都做到了，還會在“雞蛋里面挑骨頭”，目的就是對農(nóng)民們的糧食拒絕收購。因此，廣大農(nóng)民收到手的糧食很難賣得掉。而我們這里的農(nóng)民都以種糧為主，糧食賣不掉，雖然豐收了，經(jīng)濟上還是很拮據(jù)。
　　
　　 由于表哥何成俊對待事務(wù)有著特別的講究，對稻子的收獲，更是講究得嚴格。為了將收獲的稻子及時曬干，他特別做了一塊二百多平方米的曬場，田間稻子不是大好天氣他絕不會收獲；收回來后，立刻在曬場上晾曬，曬干后進行著細致的分離。因此他的稻子都是黃燦燦的，粒粒飽滿，沒有雜質(zhì)，加工大米的話，每百斤稻子比別人的能多出三兩斤大米來。知道他情況的人都說，細牙齒的稻子比別人的質(zhì)量好。
　　
　　 1995年晚稻收獲時，表哥知道當時賣稻難。他將稻子收拾好后，沒有及時去糧站賣，而是囤積起來。他想，等到大伙兒都賣過以后，糧站收購松閑一些，或者會好賣一點。
　　
　　 已經(jīng)是深冬了，由于賣糧難，糧站也沒有什么人去賣稻。于是在12月20日的上午，他用大麻包裝了15包整理好的稻子，請來蹦蹦車，運往糧站里。別人的稻子一麻包約在130——140斤，而他的稻子由于精度高，每包都在150斤上下。
　　
　　 運到了糧站后，他侍候著看樣員檢查質(zhì)量?？礃拥娜巳栭_泰地來到他稻子包裝袋邊，用簽筒插進麻包，抽出稻子來。一共抽出了六個麻包里的稻子，放進樣盤里顛簸了幾下，又抓了幾粒，用牙齒磕開，說，曬吧，等能收購時，我會叫你過磅的。說過以后，便不理會了。
　　
　　 這時候因為賣糧難，來賣稻子的人很少，糧站大曬場空了出來。表哥將15包稻子全部撤開，放在曬場上攤開來晾曬。
　　
　　 表哥知道，與糧站關(guān)系好的人賣稻比較容易，差稻也能賣出好價錢；而他并沒有這方面的便利，只能是“他叫我過磅時，才可以賣”的。于是，他天天在那曬場上曬稻子。他每天早上八點后步行五華里，到糧站曬場上將稻子曬開，而后將麻包鋪在墻角邊，在麻包上躺著，待到下午三點半以后，再收攏起來，蓋上麻包。好在糧站院子大門每到傍晚就鎖上了，他能放心稻子不會被別人偷盜。
　　
　　 那幾天，天氣一直很好，沒有陰雨。第七天的中午，表哥正準備去飯店里買碗面條充饑，看見糧站院子外邊公路上的小車里下來三個人，往糧站倉庫里走。表哥估計他們是糧食部門的領(lǐng)導，于是迎著他們說：“請你們看看，我這稻子要曬到哪一天才能過磅啊——我在這里又曬七天了！”其中一個人抓了把正曬的稻子看了看，“啊”了一聲，沒有說什么就走開了。
　　
　　 當天午后兩點半左右，糧站看樣的來對表哥說：“你把稻子收起來，給你過磅吧?！辟即蟮募Z站，只是表哥這點稻子了。這個下午，表哥總算將他運來的稻子賣掉了！
　　
　　 賣過了稻子以后，表哥說：“這賣稻子比種稻子都艱難。要不是來了領(lǐng)導，我這點稻子還不知道要曬到哪一天！”此后，他家里還有的稻子，就再也不敢運到糧站里去賣了！
　　
　　 2020年12月12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