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背后園里(散文) ——童年樂園
嶺下是一座廟,飛檐走瓦,棟宇巍峨。廟背后,隔一條小巷,是一座園子,名叫背后園。
背后園一畝見方,北面是兩丈高的碎石崖,崖上長滿胡黎、荊梢等灌木。東與南是半人高的石墻,內外用腦袋大小的河卵石砌成,里面填入渣土。人從墻外走過,園內景物歷歷在目。園西是一條狹長的院子,院子北三孔小窯洞,用母親的話說,像鍬把擢出來的。窯洞西一個黑洞洞的柴草屋,屋前一片高地,上栽著兩棵老花椒樹,樹南一個石砌豬圈,沒見里面養(yǎng)過豬,豬圈周圍有好幾個石砌茅廁,一棵古槐遮天蔽日。
窯洞東側石壁里,暗藏著一個雞窩,一個羊圈,很小,雞窩只容雞一只接一只出來,羊圈口像一只羊一樣大小。有一年我長了一腦袋瘡,有偏方說把山羊胡子燒焦,調成糊狀抹到瘡上可治愈。爺爺打開羊圈,山羊剛一露頭,角被捏住,一把剪子“咔嚓”一聲,一把胡子被剪了下來,不明就里的山羊愣了,一把胡子突然丟了,它晃著腦袋,在院子里叫著四處尋找。
園子四周栽著一圈古老的花椒樹。據(jù)母親說,蛋娃家莊上花椒紅,趁生產(chǎn)隊組織去那勞動時,她挖了一大垛,回來分栽,栽了十七苗。剪花椒累了,我不斷去數(shù),數(shù)來數(shù)去,怎么也不夠十七苗。園子于是也稱為花椒樹園子。
除了花椒樹,園子里吸引人的是三棵軟棗樹,正中間一棵碗口粗,蘑菇狀;西北角靠近窯洞一棵較??;東邊那一棵應該是雄樹,從未結過果子。我一直認為軟棗就是野生柿子,它山楂大小,果托大,果實由青到黃,疙里疙瘩擠了一樹。成熟后,色澤金黃,咬一口又粗又澀,澀辣味在嘴里久久不散。所以大人小孩很少去“禍害”它。軟棗曬干后,呈醬紅色,澀味減弱,甜味增強,只是皮內全是果核,密密實實十幾顆,果肉只剩一團皮,只能含在嘴里慢慢咂。
聽說軟棗樹可以嫁接成柿子樹,父親請來幾波技師,枝插、芽插、根插,辦法用遍,始終沒有成功。父親不信邪,又親自動手扦插,每道程序執(zhí)行的天衣無縫,依然沒有成功。
東北角有一個水洞,爺爺鑿了一個靴子形砂石槽,安在矮墻外,下暴雨時,嶺上的水瀉下來,順水槽流進院內。水道口長出了一棵洋槐,春天時,終于不用去別人家鉤槐花吃了。長到碗口粗時,一陣大風把槐樹吹倒了,到跟前查看,樹根遇到了一塊青石板,須根只能四周蔓延,缺主根支持,難怪槐樹被吹倒了。
園子正南長著一大一小兩棵椿樹,一棵洋槐樹。大椿樹一抱粗,樹皮光滑,沒什么玩頭。小椿樹與洋槐樹距離近,枝杈交叉在一起,橫枝多,好玩。洋槐樹皮糙,容易攀爬,我就是在這棵樹上學習爬樹的。爬上槐樹,再探身過去,爬到小椿樹。躲在上面,與大殿的屋脊持平,有時可以看到廟院里面。從樹下走過的人發(fā)現(xiàn)不了我,奶奶在廳門口做飯,圍個護裙進進出出。母親在瓦房子那邊呼喚吃飯,裝作沒聽見,在樹上竊笑。
園子里常年種高大的蓖麻,我們叫大麻子,所以園也叫大麻子園。蓖麻高大,像一棵棵小樹,葉子像荷葉大小,有五個尖。鉆進蓖麻林,陰涼、安靜,有時敢踩到橫杈上玩。蓖麻籽兒像一只火炬,青時長滿軟棘,干了后刺變硬,剝開帶刺的殼兒,蠶豆大小的蓖麻籽兒跑了出來,像麻雀蛋兒,光滑帶著漂亮的花紋兒。有人把蓖麻籽兒串在一起照明,走人家炒菜沒油,把蓖麻籽兒放在鍋里讓出油,不過蓖麻油的味兒著實難聞。
五月時,要用指甲草染指甲,裹指甲草需要蓖麻葉,大人派小孩去掰蓖麻葉,我偷偷鉆進園子,掰了幾張,奶奶聞訊追了出來,大聲罵我們。
暑假時,一件主要事就是剪花椒。院西土臺上兩棵老樹是分給我家的,其它樹屬于奶奶。有時土臺上樹枝枯死太多,奶奶也讓我們去園南那幾棵高樹上去剪。鋪上爛布條、門簾、箇撈子、簸箕等,一人一把剪子,“嚓嚓”地剪起來,花椒帶著枝葉落下來。樹上硬刺很多,扎的身上全是血痕。
秋雨綿綿的夜里,十五瓦的燈泡昏黃。把帶枝葉的花椒從袋子里掏出來,放到箇籮、簸箕里,一簇簇絳紅色花椒掐了下來,紫紅紫紅,攤在炕頭、爐臺、桌面上晾干,指尖指縫里全是麻酥酥的味道兒?;ń窌窀闪?,父親帶到城里收購站賣掉,錢,我是沒見過一分的,但從不過問,還是認真地剪、擇,毫無怨言。
1976年,唐山大地震,全民防震,家家搭防震棚。父親在大軟棗樹下也搭了一個人字庵子,四周用粗繩固定在花椒樹上,庵子里鋪上門板,我睡在上面試了試,清涼舒適,我賴在上面不想起來,也希望晚上住在里面聽著風雨聲入睡,可惜地震棚立在那里幾個月,一夜也沒住過。
園子西南角是一塊適合長古大槐樹的地方,破“四舊”之前,這里長著一棵巨槐,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村里慨嘆其大,認為它里面一定住著一個大神仙或一群小神仙。不僅是這棵大樹,大凡村里稍大一些的樹,人們都以為住著不知名的神仙的。伐樹時,裁一張紅紙條,上面寫上:“姜太公在此,諸神讓位”。提前一兩天貼上去,避免伐樹時出現(xiàn)意外,也有一些不信此道的人,傳說在伐樹時出現(xiàn)樹流血、怪叫,或倒向非預定方向劃傷、砸傷人的情形。人們更篤信樹神之靈。廟北后這棵蒼天巨槐一定住著靈異之神,村里的信男善女會在廟里燒香后繞道此處,放些“疙瘩兒(小饅頭)”、時鮮水果之類?!捌扑呐f”毀了廟里菩薩、娘娘諸神,此樹也須砍去,樹于是伐倒了,留下了一個箇籮大的美麗樹樁,一圈圈的年輪環(huán)繞在地上,輝映著星月。樹樁周圍又長出了一些小槐,奶奶砍砍斫斫,留下了九棵,陸續(xù)長到碗口粗,筆直的一一砍去派了用場,以斫扁擔為主,剩了一棵不成材,倚斜向西北,樹下有一方亂磚石土臺,上了臺容易爬上此樹,樹身斜平,喜歡爬上去,斜躺在上面,捋透明碧綠的槐葉玩,偷窺麻雀、火焰鳥談情說愛,交配生蛋。我總是盼望這些樹快快長大,且長得歪斜些,疙瘩瘤星些,樹大神仙會光顧,會住的舒適,不成材無人覬覦,會更安全。現(xiàn)在這棵槐樹也已合抱了,那就應該成為神樹,一天安全一天了。
院子西土臺下曾有一棵大桑葚樹,主桿水桶粗細,上面枝枝杈杈聳立,桑葚成熟時,滿樹采桑葚的人,幾乎每根枝杈上都立著人。桑葚紫紅,像一只只大肉蟲,樹上的人滿嘴紫紅,稍青些的才能往口袋里裝。樹下的人大叫著:“往下扔些!往下扔些!”摘些扔下去,沾了些許泥塵,撿起來吹吹,塞進口中,滿臉酸甜陶醉。樹上、樹下歡聲笑語,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爺爺老了,膽小怕事,院里像逢會,他嫌煩,一生氣,把老桑樹砍了。桑木木質柔韌,切成木板拍打身體,舒筋展骨。細枝粗柯被斫成半尺長短,奶奶把它們藏在柜里、甕里,燒了好多年。
桑樹下有一個磚券小窯,一口窖。小窯一個人也容身不下,不知當初砌它干什么用的。爺爺下工回家從不空手,殺下一捆捆艾草,編成幾十米長的艾草辮子,盤成團,掛在小窯里。夏夜,坐在院子里乘涼,月光皎潔,星星滿天,奶奶搖著蒲扇,艾草辮頭焰火一閃一閃,門楣上的“酸溜溜”(蟈蟈)一聲接一聲地唱。不想睡去,瞌睡蟲卻狠狠地壓著眼瞼。
桑樹下有一口地窖,是爺爺與父親共同挖出來的。園里靠近山,土是頁巖,不像黃土好挖,直立性也差,費勁很大,年輕的父親每次從窖里鉆出來,灰頭土臉,一身汗,有時連漿水碗都端不住。窖挖成后沒用了幾年,窖底時常塌陷,人也不敢隨便下去了。窖廢棄了,口上蓋著一個破甕底兒,下雨時蓄一些雨水,過幾天,雨水變綠了,生了一些小蟲子。
三孔小窯的窯頂是另一戶人家的院子。大門朝西,三孔正窯,一孔西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