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最美丁香】深宅有花(小說)
一直想著與那個叫楊西的孩子好好聊聊,聊一些陳年往事,談一些彼此可能忘記或忽略了的細(xì)節(jié)。時間最好是午后,地點最好在一個小飯館,酒吧,苦澀的高粱酒就行,身邊有人也行,無人亦可,反正一些私密事一定是不可以明說的,屬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部分。
這只是希堅自己一廂情愿,人家楊西或許一無所知,或許略知一二,甚至心如明鏡。當(dāng)然,他是不喝酒的,他的心臟一直以來有些小問題。這是從那個女人那里遺傳來的。那個小時候洋氣,青春期如花,中老年知性,到老年時慈祥的女人。她說一直以來都有心臟病,她把這個病癥直接或隔代傳給了好幾個人,凡是與她外形酷肖者皆不能幸免,反過來說,誰讓他們繼承了她的美呢!
他一直等這個機會,一直也沒有等到。在這個娃的婚禮上,他忙前忙后,擦桌、掃地、清理垃圾,大家都認(rèn)為,他有點過了,這么賣力屬于什么交情呢?
這是個秘密,引起他思考這個秘密的,是一次偶爾路過那個照像館。
李希堅九歲時,略微懂了一點事,那個叫楊西的男孩估計兩三歲,家境優(yōu)渥,照得起相,其本人也上相。在那兒隨便一爬,頭一抬,大眼睛立即溢出了光澤,“咯吱一”一聲,塑料皮球一捏,人定格在鏡頭里了。顯影池里用鑷子夾出來,晾干,漂亮!原照裝在白紙袋里,還給了本人父母,底片還在,再沖洗,著色,印成一本書大小,張貼在櫥窗里。
櫥窗里,有穿軍裝的小伙子,扎短刷子辮兒的女青年,其樂融融的全家福。兒童照只有楊西一個人,有時櫥窗兒童相片稀缺,還會粘他兩張。照片得到眾口一詞的贊揚,從沒有聽到過不和諧的聲音。尤其是希堅父親,在楊西家時,贊美起來那是口吐蓮花,恨不得用盡天下美言。希堅不會嫉妒,他不知道嫉妒是一只什么蟲子,父親贊美,他也開心,父親領(lǐng)著他路過櫥窗時,往南走,盯著看,往北走,也盯著看,他甚至懷疑父親專門向人民照相館師傅打過招呼,要不然,小楊西的出鏡率咋會這么高呢。
父親單位在一個筒子樓里,二層,每個臺階上鑲兩條凸起的螺紋鋼,樓梯扶手木質(zhì),油光水滑,一些小孩當(dāng)滑梯,爬在上面往下溜,大人見了會訓(xùn)斥。扶手盡頭距地面高一米多,最后控制不住,會啪地掉在水泥地上。
出了樓梯,向東一道寬巷,通向幾間古宅;向北一個敞口院子,住著一家人,兩三間小瓦房,院中一口淺井,院東北通向一外貿(mào)公司。這家院南一條豎磚路,很寬,解放車?yán)浳?,轟隆轟隆地開進來。
跟著父親來來往往,希堅也養(yǎng)成了看櫥窗的習(xí)慣,與熟悉的人走過,他會指著照片,告訴別人說,瞧,這個娃娃叫楊西,是婉玉姨家孩子,可愛么?與父親母親一塊兒去百貨大樓、去人民食堂、去人民醫(yī)院,他也會告訴母親,問母親,楊西可愛么?母親笑顏如花,說,好看,好看,真親!
他也自豪開心。
有一個黃昏,西邊的瓦脊擋住了夕陽,街道上一片紫色,這是一種奇怪的色彩。母親拉著希堅從南城歸來,母親很高,江青頭,頭發(fā)在腦后垂成一個烏黑發(fā)亮的瓦片兒,斜襟細(xì)格夾衣,扣疙瘩端莊嚴(yán)整。那年,希堅也奇怪,母親給他做了一件大黃綠格子褂子,別人都說那是女孩才穿的。母親解釋說扯布時只剩了這么一塊布頭,看著好看,就拿上了,小孩還小,還分不清男女。穿上花格子褂子,希堅好長時間都分不清自己是個男孩還個女孩,或者說是不知道該做個男孩好還是做個女孩。
還是像往常一樣,這話也許成了習(xí)慣,母親攜他路過櫥窗,希堅似乎是怕母親忘了,又一次把小楊西的照片指給母親看。楊西這一次的照片又更新了,戴著一頂鴨舌帽,帽子用細(xì)格布做成,似乎應(yīng)該戴在外國工人叔叔頭上,戴在小楊西頭上另有一種俏皮味兒。四下看看,沒有父親,也沒有熟悉的人,母親忽然勃然大怒:看什么看,好看什么?與你那爸多像!說著,死勁兒拽他的細(xì)胳膊,扯著他往前走。
小希堅有點發(fā)懵,這是怎么了?母親從沒對他發(fā)過火,他犯了大錯母親都不曾打罵過他,為了一張孩子照片,犯得著嗎?母親臉色潮紅,眉尖那顆小痦子突然顯凸得十分明顯。母親難道不喜歡小楊西嗎?她原來是很喜歡的呀,小楊西可愛,人人喜歡,母親暗地里這么憎恨他,希堅有點兒不明白,有點兒委屈。心底里生出了一只小白蟲,蠕動著,因為什么原因蠕動,他也不知道。
其實在楊西出生之前,父親就領(lǐng)著希堅去過好幾次那座深宅了。父親在其他場所,其他人跟前對希堅都是無情的責(zé)罵與貶低,這造成了他過分自卑的性格。只有帶他去深宅時才會對他有些許溢美之辭,畢竟,希堅腦袋雖因難產(chǎn)有點偏,腦汁幸而沒被擠出來。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幾乎沒出過班級前兩名,或者即使再差,他也會被貼上反襯與學(xué)習(xí)的標(biāo)簽引入深巷。父親走進深宅,總歸會需要一個活生生的道具的,這是希堅后來才明白的。
現(xiàn)在的老街感覺只有幾步長,那時候的老街格外長。父親領(lǐng)著希堅一直向南走,走,沿街都是老店鋪。瓦房低矮,插著木門板,偶爾穿插一座鑲白色大理石石子的水泥樓。五交化、照相館、百貨大樓、糖業(yè)樓、人民食堂等。兩條細(xì)腿甩累時,一座三層樓立在那兒,樓門、樓窗都緊閉著,正門門楣上掛著一個白漆木牌,上面寫著三個黑字:印刷廠。
印刷廠背后緊貼一條小巷,巷只容一個人通過,房子老舊,磚墻爆突,幾根圓木支撐著。小巷盡頭,一片開闊地,一個井亭,井已廢,一個公用水龍頭,附近人挑水、淘米、洗菜。開闊地,又是細(xì)巷,拐拐彎彎,終于進了一處大門,下兩層臺階,一個狹長院子,北屋望不見人影。墻上,地下,到處是斷磚。院子西南角,上三個磚石階,又一個小門,兩根木柱,推門進去,一個幽靜的四合院。
這家人住在北屋正房還是西屋偏房,希堅一直不太清楚。他依稀記得與姐姐還在東廂房住過一夜,住在窄床上,他睡得迷迷糊糊,天亮了,姐姐硬拉他起來穿衣服。第一次去,在正房,油漆黑厚木門,門窗上常年掛著竹簾子。正房一進兩開,邁過一尺多高的門檻,一個五斗柜,上方掛一面鏡子,兩只白鶴引頸長鳴。柜上放著座鐘,一個锃亮的勺子在里面蕩來蕩去,一點兒也不怕累。鐘兩邊各擺一古代仕女花瓶,瓶里插著鮮艷的塑料牡丹花。柜邊擺著一對亞麻布沙發(fā),木扶手,沙發(fā)上方掛著女主人的大型彩照。
在希堅看來,這張彩照應(yīng)該是一張年畫,類似于當(dāng)紅明星田華飾演的白毛女、楊春霞飾演的黨代表柯湘、龍江岸邊江水英等,但婉玉這張彩照比以上明星都要漂亮許多倍。
婉玉二女兒楊茹與希堅同齡,婉玉讓二女兒帶希堅去玩兒,楊茹拿出一桿鞭子,鞭子用一根細(xì)竹枝做成,頂頭系了一根麻繩,繩頭是白細(xì)繩,用力甩鞭,發(fā)出清脆的“叭叭”聲。楊茹拿出自己的小人書,希堅喜歡小人書,翻看了一下,幾乎全與父親給自己買的重復(fù),立即興味索然。
客廳里,父親正在評論婉玉那張大彩照:
這張照片,全縣城也找不到這么漂亮的!
全縣城多哩,哪能顯出我呀?
婉玉雙頰緋紅,輕聲細(xì)語地反駁。
一定是全城最漂亮的,不信掛到縣城中心樓上,一定不會打下擂臺的。
父親的臉上潮紅潮紅的,父親本身就是赤紅臉。
希堅第一次吃到了火鍋。正月里,肚子里裝滿油水,火鍋里裝有酥肉、丸子、炸豆腐、白菜、粉條、海帶等。鍋下面裝著木炭,那是希堅第一次見到木炭。婉玉大女兒楊俊也回來了,楊俊十分漂亮,沒見到婉玉丈夫。五個人吃火鍋,還吃了餃子等,味道兒特殊。婉玉拿出了一瓶竹葉青酒,墨綠色的瓶子,瓶頸上貼著商標(biāo),商標(biāo)上一條翠綠的蛇,吐著芯子,父親喝了幾盅,話也多了起來,吐出的每個字都像蘸了蜜。
夏末秋初時節(jié),古宅西廂房窗下的牡丹開了。這株花樹,枝桿扭曲,盛開了滿樹粉紅色花朵,妖冶至極。希堅想,這樣嬌美的花朵應(yīng)該是永遠(yuǎn)不會凋落的。
某一個夜色溫柔的夜晚,露水打濕了瓦檐,瓦花肆無忌憚地開著。
“啪一”一朵牡丹掉在了地上,“啪——”又一朵掉下了。
希堅幼小的心受不了了。見過桃杏榆槐花之繽紛墜落,粉紅花瓣在泥墻跟盤旋,從沒見過大朵大朵的,如眼淚似的花朵墜地。希堅的心碎了,像母親核桃尼花被子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被絞爛。
想把一朵朵撿拾起來,柔軟的花朵捏在手里,應(yīng)該像掌心盛滿晶瑩剔透的石榴籽。他想撿,又不敢去撿,他不是黛玉,豈敢效法葬花。大朵大朵的柔軟擊碎了希堅的心。
至到楊西結(jié)婚時,牡丹樹還在西廂房下。英俊帥氣的伴郎們走來走去,希堅拿著掃帚不斷清掃,父親與婉玉坐在古宅西南角,父親說,他可是一個某某級模范呢。
生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楊家自然希望生一個頂門立戶之男丁。婉玉卻患上了心臟病,不致命,卻有問題。楊家大院的其他主人在南京等城市發(fā)展,回鄉(xiāng)已無可能。瓜分深宅,他們毫無興趣,老宅那十幾平米房屋,與六朝古都南京的高樓大廈如何相提并論,回來分那幾十平米,與心何忍?怡笑大方,慷慨贈予吧,在故土好歹有個寄托。
希堅父親想運作把自己的侄子過繼給楊家,侄子聰明伶俐,足以頂楊家之門。婉玉有顧慮,弟媳也不吐口,過繼沒有成功。
那天,希堅在父親辦公室玩兒。辦公室太小了,不足十平米,進門,左邊一張床,右邊一個盆架,一個鐵爐子,床頭一張桌子,一把木椅子,一個木箱子。希堅喜歡畫畫,畫一排三角形,寓意群山起伏,山中插一面三角形紅旗,用紅鉛筆涂上。他得意自己作品,用漿糊粘在墻上,但不久,不知是誰撕去了他的畫作。
這天,他又爬在木箱上,用一頭紅一頭藍的鉛筆畫畫。婉玉來了,婉玉婷婷玉立。父親辦公室門口,盆架上方墻上,父親用小鞋釘鑲了一塊稿子大小鏡子,鏡子旁鍥著一枚鐵釘,釘子上掛著父親人造革黑色皮包。
婉玉手里拿著一竿竹鞭,說是給希堅送鞭子來了,希堅從來不喜歡舞槍弄棒。他喜歡的是讀書畫畫兒,他從沒有表現(xiàn)出對那竿竹鞭的喜歡之情,就算喜歡,用壞的竹子掃帚,各個角落里都有,抽一支,綁個繩子就行,何必專程送來呢?
婉玉就站在釘子與鏡子前,與父親說話。
對面那間房王榮吉住上了,看把房子弄成啥樣了?你住時那可不是一般的整潔漂亮呀。
婉玉的蘑菇頭與明月臉十分般配,明目善睞,皓齒如玉,輕抿薄唇,口吐芬芳。
那時日子苦,兩個孩子小,楊貴在外地工作,幫不上什么忙。
哦,那次楊俊半夜發(fā)燒,又下了大雨,你也真是能行呀,抱著個大的,拉著個小的,來敲門。
我一個女的行什么呀?幸虧醫(yī)院常大夫你熟,一針下去,孩子才哭出來。
盯著墻上掛人造革包的釘子,男人又陷入了沉思。
那次事件真是詭異呀。從南垣各分社收賬回來,錢就裝在黑提包里,在樓下鎖好自行車,他捏了捏包,錢還在,使勁頓了頓腳,鞋子上塵土飛揚。上了樓,擰開碰鎖,習(xí)慣性地掛好包,抄起棕毛刷,站在樓道里,“刷刷刷”地掃去灰色浮塵,端著臉盆接了一盆清水,又去了一趟廁所。洗凈臉,面色潮紅,穿著白背心,舉著方鏡子,他一個接一個地擠去了臉上的油苞。清理完自身,他穿好衣服,從釘子上取下包,計劃去交貨款,包很輕,他臉色煞白。
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婉玉的柔聲細(xì)語如同甘霖,滋潤著他痛苦的心。
楊家曾是城內(nèi)殷實人家,不然建不起那座深宅大院。楊貴一兄一弟分別在南京上海發(fā)展,早已聲明祖產(chǎn)饋贈給楊貴。楊貴身材削瘦,皮膚白皙,戴副眼鏡,大學(xué)畢業(yè),在省城一家研究院上班,多年調(diào)動工作,沒有成功。
相比于農(nóng)村出身的希堅家,楊家經(jīng)濟狀況好很多。婉玉拿出了自己的體己錢,男子又找朋友們借了一部分,賠上了貨款。同時在大會小會上做了書面檢查,平時沒得罪什么人,男子如履薄冰,僥幸過了關(guān)。
老李,想什么呢?婉玉問。
沒什么,沒什么?
哦,楊貴的調(diào)動手續(xù)只剩蓋一個章了,一半天我去縣委找找人,副書記是我老鄉(xiāng),估計沒問題,這下你們一家可以團圓了。
貨款被盜事件,婉玉跑前跑后,原來隱在幕后的人不經(jīng)意間突然沖到了前臺,一棵隱在水下的葦草菡萏冒出了水面。驚嘆之后,觀眾們似乎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這孤男寡女對門而住,似乎發(fā)生點兒什么也正常。
但此后,婉玉莫名其妙地調(diào)走了。新單位不用出大門,從老單位大門口那座小敞口院子里斜插過去,一棟鑲滿白色大理石的四層樓立在那兒,這是新單位。
希堅與母親開始輪番生病。
母親是手腳麻痹與胡夢顛倒。睡下后,嘴里念念有詞,不停地數(shù)著數(shù)字,數(shù)字不是疊加,而是從某一個日子數(shù)起,數(shù)著,數(shù)著,亂了。母親又重新開始數(shù),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母親會講自己的夢,要么是爬山,累呀累,快到山頂了,又滑進了萬丈深淵;或者是過溝,過了一條又一條,去了芝麻瘩裂,又去碾溝河里,翻不完的山與河。
希堅是膽道迴蟲,一條筷子粗的迴蟲鉆進膽道,疼得死去活來,差點兒要了他小命。后來醫(yī)生打針時針頭一偏,他的小屁股腫得像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