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幾天，每當(dāng)游菜花站在堂屋門框里，看到土黃狗站在水泥壩邊那窩斑竹林的枝葉下，眺望著進村那條被過往行人踩得光溜溜的土路，就會想起自己的前夫廖柏樹那張顴骨高聳，腮幫凹陷，下巴光滑得沒有一根胡須的臉龐。他因為拿著大女婿送給他打斑鳩麻雀的汽槍威嚇守水庫的王二，被鄉(xiāng)派出所抓走了。當(dāng)時，他在村后面的水庫邊，躲在堡坎上的草籠籠里釣魚，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被住在對岸一間屋子里面，守水庫的王二發(fā)現(xiàn)了。他最終經(jīng)受不住王二的破口大罵，就像他少年時代看的那部電影《地道戰(zhàn)》中的游擊隊員一樣，出其不意從草叢中站了出來，舉起隨身攜帶的那把汽槍，瞄準(zhǔn)王二便開了一槍。那時，只見那顆塑料子彈沿著一條看不見的直線，帶著他的怒火，飛到幾十米開外，便氣綏地掉進了水庫中央，被一條游到那里正吐著水泡的鯉魚吃進了嘴里。事后，王二帶著派出所的警察來到她家里抓她前夫時，她聽到王二說，他當(dāng)時還以為是電影《鐵道游擊隊》里邊的游擊隊員，走出了銀幕。因為他前夫的頭上那時纏了一條白毛巾，但還是沒有瞞過他的火眼金睛，把她前夫認(rèn)了出來，盡管他當(dāng)時被嚇得放了一個響屁，還撒了一泡尿在褲襠里。
　　 “這事，我們可以作證?！币粋€警察給她前夫戴上手拷后說：“他跑到派出所來報案時褲襠都是濕的，還有尿臭味?！?br />　　 一向在自己面前雄赳赳氣昂昂的前夫，在兩個警察面前就像一個縮頭烏龜，徹底沒了脾氣?？吹剿莻€樣子，游菜花覺得一直憋在心中的惡氣，就像一只被吹得要脹破的氣球，被放了氣一般，感到輕松又暢快。就在昨天，她因為說了一句他覺得不中聽的話，就被他一腳踹到了水田里。他還順手拿了余秀英家擱在墻上的晾衣桿，把她的頭往水里按，弄得她糊了一臉的稀泥巴。而廖柏樹這樣對待她的原因，就是為了他那個不長毛的地方。在她十八歲和他耍朋友的時候，如果不是自己瞎了眼，沒聽從爸媽的勸告，她也不會像這段時間這樣難堪了。當(dāng)時她爸對她說，那地方不長毛的叫“青龍”，只有下身不長毛的女人——“白虎”女人才能和他相處融洽，不然，就是和他結(jié)婚了，遲早也要被克死?？伤?dāng)時以為他爸說的都是迷信，就不顧父母的堅決反對，在滿二十一歲那年毅然決然選擇嫁給了他，還在婚后給他生了三個女娃娃。就因為她一連三胎都生不出一個帶把子的男娃，廖柏樹在找過一個八字先生算過命后，就開始在折磨她的同時，暗暗地尋找是“白虎”的女人了。因為八字先生對他胡說八道，只有和是“白虎”的女人配對結(jié)婚，才能生出一個帶把子的娃娃來。而且，那個八字先生還教給了他一個尋找白虎女人的捷徑，那就是去找那些死過丈夫的寡婦。而她的前夫還真的去踐行了。那時，只要是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哪個村里有年輕男人死了，他就會想方設(shè)法去打聽那個死人的媳婦下身長沒長毛。時間長了，十里八鄉(xiāng)都傳遍了，說他是個變態(tài)狂。有一次，他在一個村子，直接問一個剛死了男人的寡婦下身是否長了毛時，還被人家當(dāng)場打了一頓，被扭送到了派出所。他也因為自己的流氓行為被關(guān)了半個月——因為在接受審訊時，他把自己之前在周圍十里八鄉(xiāng)打聽那個關(guān)于“白虎”女人的事，一字不差地供述了出來。盡管有了那一次教訓(xùn)，但他還是死不悔改，因為在他這一代，已經(jīng)是八輩單傳。他說不能在他這一代斷了后——因為他的祖先是三國時期蜀國當(dāng)過車騎將軍的大將，名字叫廖化。
　　 “他還鋪助過皇帝呢！”他曾經(jīng)那樣對她說。還把封在墻里邊的一本家譜拿出來翻給她看：“所以，這婚你不想離也得離。因為在我身上背著沉重的負(fù)擔(dān)?！?br />　　 盡管廖柏樹讀過初中的大女，認(rèn)為他傳宗接代的想法是封建社會封建思想的殘余，還把歷史書上那段當(dāng)年無數(shù)仁人志士起來革命，推翻封建王朝的歷史講給他聽了，他仍然死不醒悟，死不悔改，繼續(xù)做著他的傳宗接代的大夢。
　　 “而且，現(xiàn)代科學(xué)證明，當(dāng)經(jīng)過N代過后，祖宗十八代的基因就被稀失殆盡了，所以，你現(xiàn)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沒有任何意義。不然，把你算在里邊的八代單傳怎么沒有一個人在朝廷為官呢？還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而且，到了我們這一代就是個明證，要是那個廖化老祖宗的基因還流傳到了你這里，在生姐姐時，就該生個兒出來?！弊x過高中的二女對廖伯樹說道。她本來在城里打工，在街上碰到了一個村里人說她爸又在欺負(fù)她媽時專程回家講給廖柏樹聽：“而且，我們的老祖宗雖然官至車騎大將軍，卻是一個平庸之材，‘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這句話，就是針對他說的。爸爸，你不但不以有這樣的祖宗為恥，反而以他官至車騎大將軍這個虛名為榮，還想在我們這一代延續(xù)他的香火，這有什么意義呢？”
　　 盡管廖柏樹覺得他二姑娘的一番話不無道理，可那個八字先生對他說的那番話，已經(jīng)深入他的骨髓，讓他難以自撥了。于是，他后退了一步，答應(yīng)在游菜花和他離婚后，同意她仍然可以住在家里，還不用分鍋吃飯。等到他找到“白虎”后，就和她以兄妹相稱。
　　 那天，他之所以一腳把游菜花踹進水田里，就是因為他當(dāng)著余秀英的面叫她妹子時，被她奚落說：“叫我妹子？那我的三個閨女，是啥日出來的？”
　　 一年前，他開始欺負(fù)她時，她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還被他煽了一耳光。為了報復(fù)他，她第二天就到鄰村抱了一條小狗回來養(yǎng)，借著罵狗的時候，罵他狗日的——這樣做，既解了她心頭的恨，也不會惹到他來打她。有時候，她還為自己這樣巧妙的安排暗自得意呢?？墒?，這條狗到了今年春天發(fā)情的時候，卻因為在村里找不到一條母狗，就常常夜不歸宿了。而廖柏樹也是在她和他離婚的這個春天里，常常夜不歸宿的。那個時候，她就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找到“白虎”了。
　　 第一次夜不歸宿那天晚上，在吃晚飯的時候，他對她說，他找到一個行走江湖的赤腳醫(yī)生打聽到一個偏方，說吃了野狗的苦膽就能生出一個兒來。當(dāng)時，在昏暗的白熾燈光下，游菜花聽了他的話以后，自以為又占到了先機，于是挖苦他說：“你逼著老娘把婚離了，現(xiàn)在又想借老娘的身體做試驗，那些行走江湖的赤腳醫(yī)生大都是騙子，而且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還能生出個娃來？”
　　 “生不生得出來，試試不就清楚了？”
　　 于是，在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什么東西都沒拿，在打開堂屋那扇木門時，就緊緊握住兩個拳頭走了出去。直到第二天早晨天亮了個縫縫，在濃霧茫茫的時候赤手空拳走了回來。
　　 那個時候，游菜花在灶房屋剛剛煮好了紅苕稀飯，幺姑娘端著白瓷碗在喝稀飯，準(zhǔn)備吃了去上學(xué)堂。
　　 “這十里八鄉(xiāng)我都走遍了，就是沒遇到一條野狗?！绷伟貥湔f著，就從櫥柜取個土碗出來，到鍋里去舀稀飯。一個土碗里盛著干咸菜，就擱在灶臺上，在他用筷子去夾咸菜時，游菜花把那個碗端開了。因為她看到他在這種濃霧茫茫的荒郊野外跑了一個晚上，居然不是一頭霧水，而且連衣服都是干燥的。
　　 “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偷人去了？”
　　 “你管得著嗎？婚都離了。”
　　 “可我們還沒有分鍋食?！?br />　　 “不都一樣嗎？我不是說過了嗎？今后我們以兄妹相稱?！?br />　　 “狗日的！”
　　 廖柏樹正要發(fā)作打她，這時，昨晚夜不歸宿那條土黃狗，渾身濕漉漉的從堂屋門口走進屋來，他誤以為她是在罵它，這才把舉起來的拳頭放了下來。幺姑娘已經(jīng)見慣了父母的吵鬧，吃罷飯就背起書包蹦蹦跳跳上學(xué)去了，當(dāng)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家里那條土黃狗緊跟著她，也走出屋去。它要把她送到學(xué)校去后才會回來，因為游菜花曾經(jīng)三番五次交待過它。
　　 為了阻止前夫不顧她的自尊，第二天晚上又借口出去打野狗夜不歸宿，游菜花本想把家里養(yǎng)的那條狗打死，冒著生命危險把它的苦膽吃了。再忍辱負(fù)重和他試試看能不能生出個兒來?？伤幌氲剿麐?，也就是她的公婆為了傳宗接代一連生了八個都是女娃，在第九次生娃才生下她前夫那種艱辛，就感到了畏懼，并打消了這樣的念頭。而且，把那條狗殺了，在她受到前夫欺負(fù)，在她想罵人時，就沒有了托詞，也沒有了擋箭牌。第二天晚上，當(dāng)她的前夫又借口出去打野狗時，她只好眼淚汪汪看著他昂首挺胸，吹著歡快的口哨走出了堂屋?？吹剿谇胺螂x去的背影時傷心欲絕，這時，幺姑娘自告奮勇告訴她說，她愿意去跟蹤她爸，看他究竟干啥去了。十分鐘后，幺姑娘就圓滿地完成任務(wù)。
　　 “我看到爸走進宋婆婆家去了?！辩酃媚锘貋頃r，喘著粗氣，不停地?fù)崦乜?，自以為干了一件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還需要不停地?fù)崦砥椒鼡?dān)驚受怕的心臟。“他是推開后門進去的，那扇門還咯吱響了一聲，他在推開門時還回頭看了一眼，嚇?biāo)牢伊恕叶阍谥窳值挠白永?，狗走在我前面在月光下，他看到狗了?！?br />　　 “幺兒，別怕別怕，你去睡吧?！?br />　　 幺姑娘離開后，游菜花坐到柴灶前燒了半鍋水。當(dāng)那半鍋水燒開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和幺姑娘已經(jīng)洗過臉腳了，燒沸的那半鍋水似乎是為了等她的前夫回家時，好洗臉洗腳。前夫?qū)λf過，現(xiàn)在癱瘓在床七十多歲的宋大娘在他小的時候常常叫他到她家里去吃飯，特別是她家開葷吃肉的時候。那時，前夫家姊妹多，家里窮，一年四季想吃頓肉是很難的。因此，前夫常常念她待他的那份好。宋大娘無兒無女，前年又死了丈夫，現(xiàn)在又癱瘓在床上，一天三頓飯都是她家在管了。平常都是前夫在照顧她，給她端飯去，只有在需要換洗衣服時，才喊她去。她也有兩三天沒去了。莫不是，她這兩天病嚴(yán)重了，需要一個人在晚上陪護？可游菜花左想右想都沒想通。在她看來，這樣光明正大的事情，前夫完全沒有必要借口出去打野狗來遮遮掩掩的，他完全可以開誠不公告訴她，她也不會加以阻止的。盡管心中疑惑不解，她還是往好的方面想，想著他是去看宋大娘去了，再晚也會回家來。于是，在燒干了那半鍋水后，她又舀了幾瓢水進去……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燒干了六次水，也沒見前夫回來。這個時候她才醋意大發(fā)，等到柴灶的火熄滅后，她拿著手電筒走出門去。
　　 從宋大娘家沒上門閂的那間石頭砌筑的豬圈屋后門進去時，月亮正好照在她家的瓦房上。后門旁邊那窩芭蕉樹上的一扇扇葉子掩映在瓦房頂上，從村子外邊稻田里傳來蟋蟀和青蛙嘈雜的叫聲。屋內(nèi)幽暗，游菜花打開了電筒。來到堂屋，看到宋大娘住的那間寢室亮著燈，她才關(guān)掉了電筒，并有意咳了兩聲。剛踏進寢室門口，她就看到前夫抱著宋大娘坐在一個糞桶旁邊的獨凳上，等她往糞桶里撒尿。
　　 “流尿后，濕褲子把身上的肉都泡爛了，你來了也好，快去燒點熱水來給她擦擦身子?！?br />　　 眼前的一切，讓游菜花感到了羞愧，她急忙到宋大娘家灶房燒水去了。
　　 忙著給宋大娘擦洗完身子后，游菜花以為前夫就會跟自己回家去，可他卻對她說：“上半夜在路上是打不到狗的，得等到下半夜它昏昏欲睡之際才打得到……”
　　 “你騙老娘傻嗎？你就這樣赤手空拳去打什么狗？你想干啥不妨明說！”
　　 “老子給你說過赤手空拳去嗎？一會我就在這扛把鋤頭去。”
　　 “我看你就是異想天開……”游菜花為了說服他跟著自己回家，而且前夫有二十多天都沒碰過自己的身子了。“這黑燈瞎火的，人家喂的狗都在各人家里照屋，守強盜，哪有在路上流浪的?！?br />　　 “那咱家那條狗怎么夜不歸宿？……我看你們女人家都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這都開春了……”
　　 見拗不過他，游菜花賭氣，只好一個人回家了。當(dāng)天晚上下半夜，她在床上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她倒是希望前夫在天亮之前能打條狗回來，就是冒著生命危險，狗的苦膽再苦，她也敢把它吃了。然后和他同床共枕，畢竟他已經(jīng)很久沒碰過她了，她不想守著一個男人守活寡?？商炝林?，前夫回來時，還是空手而歸，看到他經(jīng)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后還精神抖擻的樣子，還沒有上床來睡覺的意思，只好從床上爬了起來。幺姑娘還要上學(xué)呢，她得起床給她熱稀飯，然后再給宋大娘端碗稀飯過去，一勺勺喂她。
　　 剛剛嫁到這個村子來時，她聽人講過，說這個宋大娘是從山東嫁到這邊來的，還說她是水滸傳中那個宋江的謫系后人，不過她雖然初中畢業(yè)，卻并沒有看過《水滸傳》那本書，也不知道宋江到底結(jié)沒結(jié)過婚，有沒有后人。直到有一天，村里邊有個人再次強調(diào)宋大娘就是宋江的后人，她才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趁進城給嫁給一個工人的大姑娘家送蔬菜去，才向她打聽到《水滸傳》中那個宋江和那個閻婆惜并沒有一男半女，甚至都沒有和她同床共枕過。這才知道了她聽到的都是傳說，是不足信的。
　　 “不過，她倒是義氣，對廖柏樹那么好，這點倒有點像那個及時雨……”游菜花在聽完大姑娘介紹完宋江的一些義舉后，這樣想到。
　　 “但書上沒寫宋江到底有沒有外遇?！贝蠊媚锝又f道：“如果他有外遇的話，那宋大娘就有可能是他的后人……小時候，我也聽說她是山東那邊嫁過來的，也聽說她是宋江的后人，就感到好奇。后來，讀初中時就到學(xué)校圖書室找到那本《水滸傳》來看，才知道那是個傳說……媽，你可以當(dāng)面問宋大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