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嘭嘭——這個晚上，翟秀苡在做晚飯，廚房門也關(guān)不住她的大動靜，不時有鍋碗瓢盆合奏夾雜她的獨(dú)奏傳出來。鍋洗干凈后，不抹干，就會生銹；稀飯一放久，就會黏糊，像爛泥巴；鍋手柄用長了，就會松動，再也擰不緊……他媽的，老娘不干了。翟秀苡叫道，有時候覺得我找的男人不是丈夫，而是兒子。
　　 我也在想，真不知道這些油污殘渣，是怎么順著下水管道流下去的，也不知道都流到哪里去了。我很擔(dān)心，從樓上一直到樓下，總有一天會堵死，連地底下也堵死。我在武昌江灘跑步，每次從新生路排水口經(jīng)過時，總有一股股惡臭腐爛的氣味在四周飄蕩，真不知道長江水被污染成什么樣了。盛曉越嘻嘻笑出聲，拉開廚房門，一邊往外端菜，一邊順著翟秀苡說道。
　　 那不是你管的事，咸吃蘿卜淡操心。她脫下紅色長袖圍裙，掛到小陽臺的掛鉤上。
　　 你先出去，讓我來打掃戰(zhàn)場。他盛好飯遞給她，拿起抹布，抹臺面和油煙機(jī)，討好似的說道，菜做得真漂亮，一看就有食欲。
　　 莫作聲，討人嫌。她端起碗，沒好氣地說。
　　 那些鍋呀飯呀，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本想問她，但沒有說出聲。他們坐下吃飯。她把手機(jī)架在面前，“抖音”帶貨女主播好不鬧騰：沒有關(guān)注的要關(guān)注啊，好好好對對對……反復(fù)念叨這幾句，聽得耳朵生出繭來。餐桌上方，一盞竹編織圓形吊燈發(fā)出淡黃柔和的光，晚風(fēng)對向流，讓吊燈左晃不是右晃也不是。如果他再加上一句，那又不是他的錯，他就引爆了導(dǎo)火索，一場“戰(zhàn)爭”不可避免。他吃過太多那樣的虧，少一句嘴的事，男人有時候要比女人更要管住自己的嘴。他在心里說，她想說就讓她說，她有她的理由，即便是無理取鬧，也算不是理由的理由。她就是想逮住你發(fā)發(fā)火（也可以理解為撒撒嬌），又正好你在她身邊，你不遭殃誰遭殃（你不享受誰享受），難道是隔壁老王？真要是那樣，你會更擔(dān)心。更進(jìn)一步，哪怕她跳起來罵你，忍一忍就過去了，要不下樓去散散步，再不就躲進(jìn)書房。是的，你一定要讓她說出來，罵出來。過后，氣就順了，氣順了，她就好了，說不定比原來更好。反之，如果你反駁或頂撞，不是火上澆油么？就算好說歹說，無非也就是講講道理——女人是講道理的動物嗎？打小孩子的時候，他就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盛曉越好像勸自己似的，在心里自說自話，翟秀苡當(dāng)然聽不見。可是，他總有忍不住的時候，就像前不久，不同于平時小敲小打（如果為夾不上筷子的事，比如什么馬桶蓋放下去，清炒小白菜時鹽放少了，進(jìn)臥室沒換衣服……那不會太持久，幾分鐘便雨過天晴），他們?nèi)骈_戰(zhàn)，且久不休戰(zhàn)。
　　 她搶過他的手機(jī)，點(diǎn)開微信，查看通訊錄。這是誰，舊情人？那個是誰，舊女友？還藕斷絲連，糾纏不清？她質(zhì)問道。他懶得理會，心想根本就不為這事，她怎么又扯到這？他曾經(jīng)不厭其煩地和她講過某某某，某情況，現(xiàn)在又要不厭其煩地重復(fù)重復(fù)，再重復(fù)。說完后，不，審?fù)旰?，該刪掉的，一定刪掉，堅決不留活口，一個也不留。
　　 凝寧，這個女人怎么回事，不是刪了嗎，怎么又出現(xiàn)了？翟秀苡一生氣，音調(diào)拔高了八度，幾乎要把盛曉越的手機(jī)捏碎。我也說不清，可能更新微信后，她又出現(xiàn)了。盛曉越裝著毫無在意，故作輕松地說。向她靠近，想抱住她。
　　 翟秀苡下意識地向后退，同時幾乎要沖上來抓盛曉越。你當(dāng)我是傻子嗎？少跟我來這一套。她變得出離憤怒，眼睛里噴出怒火?？粗孕丬拥臉幼樱栽郊扔行z惜，又有些厭倦。早已是過去式，不要動不動就用過去悼念現(xiàn)在好不好？你還別說，經(jīng)過你這樣一番提醒，倒還勾起了我對美好往事的回憶。他本來想說，只是普通朋友，都沒怎么聊天。但說出來的話，卻是這么扎心。
　　 你——你回憶吧，不打擾你了。翟秀苡說著，把手機(jī)遞給盛曉越，都沒斜睨他一眼，徑直向沙發(fā)邊走去。既然翟秀苡主動止戰(zhàn)，盛曉越也不便繼續(xù)開火。他知道他該做什么，必須現(xiàn)在馬上趁熱去做。
　　 盛曉越挑了一個最大最紅的蘋果，故意在翟秀苡眼皮底下晃了晃。然后進(jìn)廚房，削好后，切成兩半，一半自己拿著，另一半用果盤裝著，擺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同時，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和她保持十公分的距離。
　　 五分之三強(qiáng)，和原來一樣，是你的。一開始，他在她旁邊沒說話，當(dāng)然她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當(dāng)一看到她臉上露出笑容時，他馬上不失時機(jī)地對她說道，熱臉隨即堆滿肉嘟嘟的笑。她臉上的笑容當(dāng)然與他無關(guān)，可能是手機(jī)里的一個笑話逗樂了她。他端起盤子，遞到她手上。親愛的，吃蘋果，別生氣，不值得。他一邊說，一邊舉起右手，作樣向自己臉上扇去。你除了臉皮厚，會轉(zhuǎn)彎轉(zhuǎn)彎也快以外，還會哄人，像小孩子一樣哄人。她拿起蘋果，咬了一口。是小孩子哄你，還是哄小孩子？他向她身邊挪了挪，覺得她的話語里有甜蘋果的清香……
　　 吃完飯，盛曉越起身收拾碗筷。翟秀苡還對著手機(jī)傻笑。這個主播臉皮真厚，會轉(zhuǎn)彎轉(zhuǎn)彎也快。她不經(jīng)意地說。她說的與他無關(guān)，他裝著沒聽見。進(jìn)廚房，打開抽油煙機(jī)，在轟轟聲中洗涮，收拾干凈才出來。
　　
　　 下午過了一大半，書桌上的一杯清水漸涼。盛曉越倚在書房沙發(fā)里看書，事實上是書在看他。悶熱的午后，使他懨懨欲睡。從一頁的盡頭，到另一頁的開始；文字是轉(zhuǎn)折，或是遞進(jìn)；正在失去的，和已經(jīng)失去的——它們有什么不同，他都不在意。窗邊落地扇咔噠咔噠搖頭，書房外院子玻璃頂上陽光閃耀。當(dāng)幾道沉悶的雷聲滾過，他想到長江在一里之外翻騰激越。這會，困倦漸漸降臨，滿眼的磕睡蟲在飛，但他不甘心馬上睡去。
　　 不久，突如其來的一場陣雨。雨點(diǎn)在院子玻璃頂棚上噼里啪啦，院墻內(nèi)墻跟的烏青樹青翠欲滴，外高墻邊的一簇綠竹枝被壓彎，灰褐色墻磚之間的紋路更清晰可見。他仿佛看到雨點(diǎn)在寬闊的江面上跳躍承歡，聽到江邊的貨船發(fā)出巨大的泥沙俱下的攪拌聲。大約過了十分鐘，雨不下了，天轉(zhuǎn)晴，陽光和雨水一樣多。他發(fā)覺雨水并沒有帶來一絲清涼，卻帶來一堆莫名其妙的情緒。除了綠葉上的氤氳水汽，和青草濕漉漉的味道，明亮的天空下，陽光顯得更充足。倘若在江堤邊行走，會感到江水更加溫?zé)?，還能聽到江水汩汩沸騰的聲音，和明晃晃的波光隨風(fēng)顫栗。假如忽略那一點(diǎn)時間，雨水仿佛就沒來過。在天和地的倏忽變幻中，觸及到內(nèi)心最隱秘的部分，而時光流逝的氣息讓他沉迷。
　　 這時候手機(jī)響了，馬登科打來電話。
　　 老馬，從天津回來了？聚一聚。
　　 沒問題。不過你要出面，先幫我解決一個問題，小季在家鬧得不可開交，這次她非要離婚不可，麻煩得很。
　　 你就不能收斂些？
　　 小季還是蠻聽你的。你和梅方快來，幫我勸勸她。
　　 明天來，來得及嗎？
　　 可以。
　　 馬登科甫一掛電話，小季也跟著打進(jìn)來。
　　 盛曉越，和你說，馬登科不是個東西，他和我的親妹亂倫，和他的親妹也有一腿。小季顫聲道，他父親是這樣，他也這樣，都一個德性。
　　 別亂想，不可能。
　　 肥水不流外人田。
　　 別瞎說。盛曉越聽不下去了，掛斷電話，感覺腦子里被塞進(jìn)亂絮，視線在昏暗的書房里游蕩。他想起瘦瘦高高的小季，高馬登科半個頭，一張蒼白少血色的長臉，薄嘴唇天然紅潤，一雙小瞇眼平時無異樣，而生氣時聚集的冷漠猶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模樣，按現(xiàn)代人的審美，也是美女一枚。馬登科卻看不上她，還說當(dāng)初是她追求他。當(dāng)時他這么一說，盛曉越有點(diǎn)不相信，認(rèn)為他好面子而已。有一次喝靠杯酒，馬登科借助酒勁發(fā)起牢騷，還抖出愛情史。油漆工馬登科十九歲那年，當(dāng)上小包工頭，手下掌管十來號人，接連接下幾個裝修工程。小工小季在其中毫不起眼，處處關(guān)心他的生活。他明白她的心意，但不領(lǐng)情。那時候，他畢竟年輕，管理經(jīng)驗不足，隊伍沒多久散掉了，只有小季沒離開。他有些感動。一個夜晚，她做好飯菜，又陪她喝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難耐沖動，把她按倒在床上，終于“生米煮成熟飯”。那以后，他發(fā)現(xiàn)她還不錯，很快奉子成婚。盛曉越覺得不可思議，未免太過草率。梅方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前年初，小季死活要和馬登科離婚。那時候，他們還住在攔江小區(qū)十平米筒子樓。那天一接到馬登科的求助電話，盛曉越向漢陽區(qū)人民法院趕去。臨近中午，來到馬鸚路上。散漫的陽光在上空緩緩流動，流過平房和高樓的玻璃窗，流過行人面無表情的臉龐，還流過道路兩旁布滿灰塵的梧桐樹，從樹上飄下來的黃色飛絮在空中凌亂飛舞。
　　 盛曉越和梅方先后來到法院，便來到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馬登科深鎖眉頭，圍著會議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季陰沉個臉，冷峻的眼神里，難掩憤怒和絕望。兩人一會兒爭鋒相對互不相讓，一會兒面面相覷良久不吭聲。眼下的情形，盛曉越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說，說什么都是多余，也無濟(jì)于事。梅方拉馬登科坐下，也不發(fā)一言。
　　 你們這種情況，我們遇到很多。怎么說呢？你們又要供房貸，又要供小孩上大學(xué)。你們先冷靜冷靜，還是好好過。
　　 如果一定要離，就好好協(xié)商，看怎么分割財產(chǎn)，還有小孩的安排。
　　 就這樣，協(xié)商好了，再找我。
　　 年輕的女調(diào)解員目光冷然語氣平靜，不偏不倚地說完后，把他們丟在調(diào)解室，推開門，出去了。后來，直到他們走，她都沒再出現(xiàn)……
　　 不簡單，不容易。讓這樣的事盡快從腦子里濾掉，我現(xiàn)在的心情不適合想這些。盛曉越不愿多想，從沙發(fā)里抽身，快步走出書房。進(jìn)廚房倒一杯清水，咕咚咕咚喝掉大半杯后，打開廚房后門，來到北邊院子里。
　　
　　 北邊院子里靠墻的烏青樹長勢良好，春日陽光灑在葉片上，亮晶晶的光閃耀眼。而草坪青一塊禿一塊，那是老狗多多撒歡的杰作。翟秀苡叫來廣水的程桂平師傅翻修草坪，他老婆金鳳帶著小孩過來幫忙。程桂平夫婦在院子里正干活，他們的兒子坐在小板凳上玩手機(jī)。翟秀苡在旁邊搭手。先鏟掉舊草坪，再把地翻新，等把地抹平整后，再鋪上新草皮，最后追肥和澆水。盛曉越熟悉流程，時間可不短。他們說說笑笑，忙乎了一下午。
　　 已是傍晚時分，微風(fēng)輕拂過，悶熱漸退去。盛曉越看到一只灰白色長翼小鳥從院外一棵高大的香樟樹上俯沖下來，落在院子里搭在戶外木上的紅褐色木質(zhì)狗屋頂斜坡一角小憩。翟秀苡在一旁一邊清掃，一邊和程桂平夫婦閑聊。
　　 一會后，盛曉越回到客廳陽臺里，隔著鐵紗窗和翟秀苡說話。前一會，她還罵他不插手，卻還管這管那，有些不高興；現(xiàn)在，翟秀苡和程桂平開起了玩笑，擺明她心情放松。見程桂平?jīng)]什么反應(yīng)，翟秀苡又重復(fù)說起來。
　　 我們是看電影認(rèn)識的，那天——翟秀苡看著程桂平，對陽臺里的盛曉越說。
　　 誰啊？程桂平好像剛回過神來，一抬頭，又低下頭，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雙手給編織袋收口。
　　 我老公問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我說是看電影認(rèn)識的。翟秀苡說。
　　 不是。程桂平笑說。
　　 是嗎？金鳳也笑說。
　　 開心就好，干活不累。盛曉越說。
　　 我們想在58同城上做廣告，發(fā)布園林綠化和花草養(yǎng)護(hù)信息，但不知怎么弄。金鳳說。
　　 你小孩會上網(wǎng)吧？翟秀苡問。
　　 他還小，才十歲。金鳳說。
　　 我教他。翟秀苡說。
　　 前年，程桂平來打理過草坪，翟秀苡滿意他的產(chǎn)品和服務(wù)，后來沒留意，把他的手機(jī)號碼弄丟了。幾天前，翟秀苡去和平花卉市場，問了好多人才找到他們。下載58同城app，用戶注冊，發(fā)布廣告……翟秀苡說，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好，謝謝。金鳳說。
　　 今天得趕快點(diǎn)，要趕在下雨前，把新土覆蓋完，再鋪上新草皮。程桂平說。
　　 下雨有沒有影響？盛曉越問。
　　 雨水澆灌會更好。程桂平說罷，出大門，先到院子圍墻外把一袋袋舊草皮扔到垃圾站，再開車去花卉市場取一些新草皮過來。
　　 翟秀苡回到客廳，打開儲物柜，在玻璃罐里拿出蜂蜜麻花給小孩吃，小孩禮貌而靦腆地拒絕，望著金鳳，待金鳳點(diǎn)頭后，才忸怩接下。
　　 旦旦，還不說謝謝？金鳳說。
　　 謝謝阿姨。旦旦對翟秀苡說。
　　 等程桂平的當(dāng)兒，她們坐在狗屋邊聊天。
　　 你兒子很聽話，不鬧人，安靜地自己玩。翟秀苡說。
　　 還不是很調(diào)皮，上次不小心摔倒，到醫(yī)院看病，好貴啊，花了三千多。金鳳說。
　　 今年是第三次來，你們做事不錯，下次還是找你們。翟秀苡說。
　　 謝謝。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有些客戶很挑剔。金鳳說。
　　 說話間，金鳳將小板凳向翟秀苡身邊挪了挪。然后，轉(zhuǎn)動目光往四周掃了掃，壓低聲音和翟秀苡講了一個故事。
　　 春節(jié)剛過，金鳳家大門上的對聯(lián)還完整如新，門口放過鞭炮的紙屑還沒打掃干凈。那個夜晚，下起了大雨。村口池塘的蓄水又漫溢出來，幾條梭子魚從水溝跳到屋門前，潮濕而陰冷的氣息籠罩整個村子。
　　 金鳳家又吵架了，哭鬧叫罵聲撕破夜空，在村子里尤為刺耳，鬧得四鄉(xiāng)八鄰不安穩(wěn)，人們都懶得去勸，再說勸也沒什么用。
　　 看你也是個好人，有個事情和你說。趁我老公現(xiàn)在不在，你又不是我們那里人，不然我不會和你說的——金鳳停頓了一會，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憋不住還是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