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撂荒的田地上，一排排毛竹長起來了。那些毛竹孫，爭先恐后地往外躥。
　　 又到了挖春筍的時節(jié)了。只要天一放晴，他都會帶了工具出門。
　　 一人一狗，穿田埂，爬坡道，過灌木叢，循著水聲，找春筍。
　　 逗逗撒開四蹄，在前引路。一對耙耳朵在逆行的風中，起起伏伏。
　　 風流甚，映粉紅墻低，一片鵝黃。稍遠處，一畦豆花藍，雜些紅綠，染亮山野。更遠處，青山連綿，一頭低頭啃草的水牛，悠閑地甩著短尾。
　　 逗逗愛花蝶。他手拄著鋤，下頜搭在鋤把上，各樂各的。
　　 一尾雪白的魚浮在瓦藍的天空，鱗片閃著銀光。海市蜃樓？他揉一揉眼，那尾魚分明還在。
　　 哎喲，我的娘。鋤把倒下來，砸中了腳背。他索性坐在了鋤把上，目光又回到了菜花。
　　 一大片金黃，嫩得可掐出水來。幾只蜂翻飛，花蝶伴舞，清唱嗡嗡歌。
　　 那只蝶扮成了哪一朵花？飛入菜花無處尋了。逗逗小粉舌拉得好長，上躥下跳，搖曳出一陣陣幽香。
　　 行在山中，山草野花也在他身上搖曳，到處都有會旋轉(zhuǎn)的眼睛。
　　 片兒大的花苞，舉著小喇叭，像極了一只開了裂的小碗。風過處，一朵朵粉嫩的小喇叭，搖呀搖。她就是打碗花，又叫兔兒苗，香中帶甜，沖浪心肺，招出他一個大大的噴嚏。
　　 恍惚間，一張圓臉沖著他笑。是年輕時的媳婦。
　　 三十年前，也是菜花兒黃。兩人下地鋤草，上梁挖筍，總有說不完的話。趁沒人就親兩口，滿嘴是蜜。青韭菜嫩，菜花香里雜著豆花香，是萬物流蜜的春天。
　　 麒哥你人實誠，和你過日子，心里踏實。沒有三大件，就幾間土坯院墻，蓋個茅草頂，她就那么笑朗朗地嫁給了他。
　　 歲月是把刀，把那張飽滿的圓臉削成了干扁的尖臉。女兒出嫁時，從迎親、喂喜面、送聚寶盆、蒙紅蓋頭到參加婚典，當娘的她一直都笑著，眉梢挑著幸福。
　　 菜花還是那菜花，日頭還是那日頭，那笑還是明朗朗的。
　　 媳婦虛五十了，還在市里工作，說是掙點養(yǎng)老錢。一個月，估摸回來兩趟，回家不稠，難得和他溫存，話題也轉(zhuǎn)了向。不是念著女兒和外孫，就是叨著在外打工的小兒子，還常聊起阿彪夫妻，對他們業(yè)余寫作充滿了向往。
　　 任流年，偷換人間。他又過上了清筍就粗糧、自由讀書的日子。但，血肉相連的親人，他又何嘗不想呢？
　　 媳婦該回來了。
　　
　　 二
　　 回高嶺山里生活，是他的主意。
　　 2015年春天，夕陽西下，他給媳婦打電話，說了辭職回家陪老母親的打算。
　　 最后一縷夕陽逃走了。廠燈一盞盞亮起來了。他還在等。這打算，不是一時興起，而是他離開高嶺這些年，一直追隨著他。
　　 手機那端，沉默了一個世紀那么長。他的心咚咚直跳，都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跟當年相親的情形一樣。他怕媳婦一票否決。
　　 老母親要照管，你的腰要靜養(yǎng)，還巴望多讀點書，想回就回唄……好媳婦大赦天下。他沖著手機就是一陣狂吻！老腰一激靈，便有水霧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白露時節(jié)，小而圓的山核桃掛滿了枝頭。高嶺人采摘野果，也來慶賀新房。
　　 巧山半腰，矗立著一棟坐北向南的獨棟別墅。兩層半的是儲物間和觀景平臺。二層是臥房、客房、書房。一層是中堂、餐廳和廚房。
　　 別墅東首，刨了一口水池，蓋了一露天茶亭，砌了幾個廁位。
　　 別墅西首，一條17度的坡道連到了山車道。車道旁，老柏和黃連木間，懸著一個簇新的木牌：不問山莊。
　　 開門見山，來客即迎。媳婦下山時撂下一句，高嶺有了麒哥，民宿不得虧心。多讀點書，多結(jié)交文友才是正道。
　　 有驢友上門，飲口茶水，吃餐野味，喝杯原漿楊梅酒……山里炊煙農(nóng)家樂，引的是山泉水，燒的是柴灶和燃氣灶，入口的是綠色食材和生津的野味、野果……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驢友說，安于鄉(xiāng)野，擁抱自然，體驗“天風拂襟袂，飄渺覺身輕”的忘我之境，自主心靈的激情何其愜意！
　　 他的老腰，直了起來。他的公道，自在人心。
　　
　　 三
　　 嶺下的新安江，泉從山骨無泥氣。不問山莊的小池，樹陰照水愛晴柔。
　　 五年前，老母親搬進了別墅。扎根一片土地，靠山吃山，我娃沒忘本。我歡喜跟你過。
　　 流蜜之春，開荒種菜，上山挖筍。黃梅雨季，采野楊梅制原漿酒。深秋時，摘羊奶果，打些山核桃。冬至來，拾點柴火過暖冬。他忙著，老母親不閑著。刮松針，搖桂花蜜，摘羊肚菌，挑曲麻菜……即使母子倆同坐亭下，喝白開掰往事，一雙老繭手也不閑著，不是搓玉米，就是剝豆子。
　　 高嶺是座寶山。饑荒時代，高嶺養(yǎng)活整村人，也養(yǎng)活避亂者。
　　 先后逃到高嶺的沈公子和張小姐做了教書先生。他們吃百家飯，住大泥房，生兒育女。收獲季，沈先生家分得紅薯、苞谷等粗糧，分得米面油魚，還有村民主動送的柴火。那些干透的松材，劈好并堆碼在學校長廊的盡頭，一直堆到了屋梁。
　　 阿彪是沈家老二，和麒哥同齡又同班，長廊是童年的樂園。斗擺子，捉迷藏，仰躺柴垛上，偷聽讀書聲。
　　 孟浩然《宿建德江》，經(jīng)沈老師的嗓音流出來，瑯瑯上口。
　　 有時，沈老師抑揚頓挫地讀，張老師迷醉地聽。父親讀的是俄文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母親很喜歡。阿彪還說，家里有好多俄國著作。書名長，人名也長，他記不住。若說歡喜，他倆更愛中國古詩詞，詞短情長。
　　 讀書聲，是最好的休眠術(shù)。聽著聽著，夢里就上了瑤臺仙境，采到了不老仙藥……《靜夜思》課沒上，他倆會背了。李白的《古朗月行》也會叨幾句。幼小的心里，種下了文學的根。
　　 五兄弟，麒哥排行老四。父親常年臥床，母親扛起整個家，提筆忘字的他，一讀完小學就掙工分了。
　　 教書育人，一教就是十幾年！后來，沈先生家遷去城里，阿彪也去城里讀書，學什么像什么，一路讀到了大學。
　　 一別三十年，高嶺就成了娘家。應(yīng)學生之邀，退休的沈老先生夫妻住進老屋。
　　 老屋與不問山莊，只隔一道梁。兩家走動勤，親如一家。
　　 開漁了，他用電瓶車載上老母親去江邊。
　　 新安江，是畫家打翻了的調(diào)色板，流光溢彩。
　　 水柳依依，老母親坐在堤岸看水，也看他用小網(wǎng)抄魚，一臉慈祥。
　　 年邁的老母親亭里一坐一晌午，安如磐石。2018年，安祥離世。
　　 是誰解開坡草地上的牛？是誰把云影波光接進后花園？是誰輕哼菜花黃、鹽菜香的歌謠，把苦日子熬出了蜜？
　　 天倫親情，荷鋤田園，誰都會活成一個吾性自足的自然人。
　　
　　 四
　　 不問山莊咋走？是阿彪的聲音。
　　 滿身臭汗的麒哥扔下鋤頭，跟阿彪來了個熊抱。
　　 一個眼睛會說話的彝族妹子沖他笑。我家阿細。阿彪忙著介紹，發(fā)小麒哥。
　　 逗逗警警耳朵，且吠且退，藏進他的腳后跟。乖，是家人。他摸一把它的頭。
　　 它警一下鼻，嗅向阿細，蹭她的褲腳。阿細樂得拍手又合影。
　　 挖筍去。阿彪撈起鋤頭，麒哥提著背簍，阿細誘著逗逗，一行人向山而行。
　　 陡崖邊，又一溜竹梢葉密、色深的竹林。微凸且開裂的坡土處，冒頭的就是新筍。
　　 春筍呆萌，故意冒頭等著人去挖。阿細驚呼。
　　 他行得正，卻也是個呆萌。不該冒頭時，總管不住嘴，一不留神就把人得罪了。那回廠里評年終獎。大家一半訴苦，一半表功，明面謙讓卻又暗中拉票。那些偷奸的，懶出力，窩里斗，一遇重活就后撤，一有福利就搶先。他扛過鋼筋，下過鐵塊，竟落下了腰椎間盤突出……一切都翻篇了。
　　 不時有鄉(xiāng)民湊上來，請阿彪夫妻去喝酒。喧幾句，提著鋤找下一片竹海去了。
　　 阿彪是個文化人，也是挖筍的好把式。
　　 他順著竹鞭方向，揮起鋤頭就刨。幾鋤下去，筍根露了出來。再對準根部，補上一鋤，春筍連根而起。
　　 春筍筆直如塔，像有品格的人。阿細拍拍“筍寶寶”，也順勢拍拍逗逗的頭。
　　 他腰力好時，一天也能挖百斤。阿彪懂他。他接過鋤頭，將浮土填回。
　　 走一段，刨幾個。不知不覺，他們竟上了黃巖尖口。
　　 站在山頂，極目遠眺，貪婪地吸著山氣，每一個毛孔都舒開了。
　　 新安江水電站是鎮(zhèn)水的臥龍，千島湖是護生的寶庫，林立的水島是數(shù)千種野禽異獸的生趣樂園，白鷴、秋沙鴨、鬣羚、云豹等野生動物群居于此。
　　 綠竹青松的腹地，有培育毛竹園、山核桃基地的實業(yè)公司，有土雞飼養(yǎng)場，有高山蓄水池，還有四通八達的林間作業(yè)道，高嶺村實業(yè)興農(nóng)，醉氧天堂。
　　 古樹群，古民居，古祠堂，古官道，神洞，高嶺村成了網(wǎng)紅打卡點。
　　 神洞貫穿山體。洞口像石蛙，洞內(nèi)有暗泉，泉中有冷水魚。有好事者因捉冷水魚而致殘，便少有人輕易入洞。
　　 阿細也喜歡這里。阿彪傍著麒哥的肩，醉吸負氧，享受原味，體驗“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wù)者，窺谷忘返”的忘我之境，是文友們真正的棲息所。
　　 不俗不瘦，竹筍燜豬肉。不問山莊，不脛而走。
　　
　　 五
　　 杭新景高速上，車子來來去去，卸下或載走一波波客人。
　　 春日正好，一輛商務(wù)車沿盤曲的車道駛上巧山，停在不問山莊前。麒哥迎了上去。賓主一一落座。
　　 涼拌曲麻菜，清炒厥菜，熗炒野蔥，香椿炒蛋，家熏臘肉筍，辣子魚塊，胖頭魚湯，醬爆螺螄，竹筍燜豬肉，燉了幾個小時的土雞筍煲，咕嘟咕嘟冒著香氣……鮮嫩清香，滿漢全席的家宴開始了。
　　 半酒半詩，舉杯換盞間，兩桌人就熟絡(luò)了。
　　 女士這桌，由溫和可人的阿細招呼。
　　 米色小香風套裝的花開，仔細地吮著醬爆螺螄。
　　 戴貝雷帽的靚女，操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口吐妙語，舉箸添趣。
　　 土雞湯太鮮了。陽光伊人笑出一串銀鈴，美滋滋地又盛了半碗。
　　 麻花辮的呆呆俯下身子，一邊遞肉塊給逗逗，一邊輕聲嘀咕著。
　　 端雅大氣的玫瑰大姐，轉(zhuǎn)場鄰桌，碰杯致謝，還夸道主人初心不改真性情。
　　 問緣問因問因問果，不問不知不知不煩。鳥鳴竹林田園意，是麒哥闖蕩半生的終極旨歸。
　　 不問麒哥，只問阿細。呆呆接了話，撈起一筷厥菜送進口中，又逃開了。
　　 不恥下問，最有文人氣。多才佳人狐仙嫂子金口一開，他的心暖如春。
　　 說叨說叨過去，談?wù)勎磥碜x書計劃……野楊梅酒，甘醇可口，一杯接一杯。
　　 細葉舒眉的天使姐姐紅霞飛起，嚷嚷著要去挖一回筍。
　　 旗袍仙子垚垚來不及動筷，一心捕捉吃貨文人的清歡與至味。
　　 明月哥成了紫紅腮。他逸興遄飛，隨口吟出幾句古詩——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披著烏黑卷發(fā)的雪姑娘，櫻桃小口大戰(zhàn)雞翅。她一挪步，恍若整個春天在晃。
　　 她是流年社團社長。阿彪說，美目帶嗔，逼起文債來，可是六親不認。
　　 群山屏繞，竹木蓊郁，半山長亭半分云，半聽松聲半聽書。水池邊，母雞領(lǐng)著幾只小雞，正翻啄筍殼堆，一個個喉腮吃得鼓鼓的。嘰嘰喳喳，也是在跟風美評嗎？
　　 麥田青青豆花藍，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