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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曉荷·時光】 消失的冬天 (小說)


作者:千騎卷平岡 秀才,2641.2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5879發(fā)表時間:2021-05-06 22:47:50


   那年冬天特別冷,我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堆砌在身上,像一頭笨重的北極熊,我有兩件棉襖,一件薄的,內(nèi)面是毛絨,我一般留在暖冬穿,另一件是羊羔絨,穿在身上,像披了一層羊皮,一般只有最冷的時候,我才將它找出來。那年冬天,我將兩件棉衣都穿在身上。
   南方的冬天,不同于北方的干冷,南方的冬天,總下小雨,它們稀稀拉拉地,沒日沒夜地下,將人們的衣服潤濕,讓寒氣順著衣服,滲入皮膚,透過肌肉,等人們發(fā)覺時,寒氣早已無聲無息地浸入,骨頭都凍壞了。
   我不能去想那個冬天,有時候,思緒亂飛,不受控制時,偶爾想到那個冬天,即使我身處五月的艷陽里,依然冷得上牙床碰下牙床。
   那個冬天到來前,是個秋天,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慘淡的秋天。中秋過后,天一直下雨,白天和晚上沒區(qū)別,大中小雨輪翻上陣,它們不知疲倦,它們沒完沒了,它們糾纏不休。
   我家門前有塊土坪,平常用來曬衣服,曬干辣椒,曬苦瓜皮,曬一切雜七雜八的東西。曬谷子最麻煩,要用一塊板子將土坪拍得像一塊鏡子那么平,再敷上一層牛糞,曝曬三天,才可以曬谷子。
   牛糞難尋,村里只有那幾頭牛,但家家戶戶有土坪,人們擔兩只糞桶,兩只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四處亂瞄,看見牛糞,比爹都親,撲身上去,一滴不剩,全舀進桶里。
   父親每天起得比誰都早,他四處轉(zhuǎn)悠,草地里,田埂旁,都翻遍了,沒有一滴牛糞漏下。他跟在那些公的,母的牛屁股后面走,渴望這些畜牲站定了,拉下一泡熱乎的牛糞來,但沒有。這些畜牲像得了人的智慧,它們要拉屎,懂得往家跑,它們跑到自家院里,拉個痛快。
   父親向養(yǎng)牛的人家,買了幾擔糞。他給人家錢,人家口里說著不要,手上還是接了去。父親將牛糞鋪在土坪上,鋪了厚厚一層,太陽一曬,牛糞成了土坪堅固的外殼。太陽狠狠曬了兩天,第三天早晨,東邊的天空,艷得像塊紅綢子,父親一見,臉沉得要滴出水來。
   太陽射出萬道光芒,將天地間曬得明晃晃的,當我以為又是一個大晴天時,天卻暗了下去,濃云涌來,覆蓋了整個天空,像是給天蓋了個蓋。到了下午,天下起雨來,一直不停。父親坐在屋檐下抽煙,眼睛死死地盯著外面。
   傍晚時分,雨下得大了,牛糞開始發(fā)軟,隨著雨水不停沖刷,已成一鍋粥。家里的那條得過癩癥的狗,拖著沒毛的身子,在牛糞里撒歡。父親朝它扔了一只拖鞋,正中它的腦袋,它愣了一下,“嗷”地一聲跑走了。
   那場雨,使我家失去了牛糞做的坪,但損失遠不止這些。我家的園子里,種了很多菜,豆莢結滿了瓜架,南瓜像一個個賴小子,在草叢里亂爬。我爸種了半畝辣椒,它們吸收陽光雨露,它們茁壯成長,它們眼看就能收成,它們泡在那場漫無邊際的雨中,奄奄一息,它們后來腐敗變質(zhì),像夏天發(fā)了霉的粥。
   地里的稻子也遭了殃,雨水浸透了它們的腰桿,它們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躺在地上的谷子,喝足了水,就著濕熱的空氣,還沒被收進倉,它們就迫不及待地發(fā)了芽,它們以為自己成功搶了半年的光景,哪知剛發(fā)芽,由于找不到太陽,新芽就萎了,變黃變黑,成了地里一片又一片難看的霉斑,霉斑連成片,那年村里顆粒無收。
   那場雨整整下了九九八十一天,雨停了,天空沒有出現(xiàn)太陽,直接開始落雪。開始是小雪粒,稀稀拉拉往地上砸,砸著砸著,就來了勁,雪粒變雪花,越來越稠密,爭先恐后地落下來。
   睡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天地之間,換了顏色,到處白茫茫一片。
   父親將我從床上拉起來,對我說,走,去弄吃的,不然得餓死。
   我把所有衣服都套上,穿兩件棉襖,羊羔絨的穿在最外面,我像一頭棕熊,跟著父親往外走。
   外面都是白的,天地之間,落了一層灰蒙蒙的色,昏暗迷糊,像沒睡醒的人,半瞇著眼,眼眸里的光,昏昏沉沉。
   我們經(jīng)過張樹林的院子時,張樹林正端著一個面盆,他在漱口,白色的泡沫從他嘴里跑出來,在嘴巴邊上圍了一圈。他看見我們,口齒不清:干啥去?
   父親攏了攏衣服,說:不干啥。
   我不喜歡張樹林,這個老頭已成老成了一棵枯樹,還死愛顯擺。他家窮得只剩一套舊院子,也不知道是他哪個爺爺遺留下來的,舊得像在84消毒液里泡過,墻皮一碰就掉。
   張樹林有什么可顯擺的?他有三個兒子,他給他們?nèi)∶袕堼?,張虎,張豹,都不是正?jīng)人名,都是林子里鉆來鉆去的,畜牲的名字。他覺得好,雄壯威武,嚇倒一片。
   張龍,虎,豹,三哥倆,長得一個樣,像三座鐵塔,黑、高、壯,他們一點也不像張樹林,他們就是林子里的棕熊。
   張樹林愛顯擺他的兒子多,他張口閉口就是:我有三個兒子,我怕啥,我有人養(yǎng)老送終。他總是說,對誰都是這句話。村人聚在一起聊天,說這天氣是越來越過分,往年哪有這么熱的。張樹林插過來:天氣再熱又怎樣,我有三個兒子……
   這就很氣人。旁人都不愛和張樹林聊天,見他過來,都站開去,他臉一沉:你們啥意思,我有三個兒子……
   父親更煩張樹林,父母結婚十多年,一直沒生過孩子,他們受盡了村里人或明或暗的嘲笑,特別是張樹林,開口閉口就是他有“三個兒子”,這是拿刀戳我父親的胸口,能不煩人嗎?
   父親42歲那年,母親才生我,據(jù)說我出生的那天,天降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天地之間都是雨幕。凌晨時分,一個啼哭之后,接生婆對父親說,是個帶把的。
   父親本來是睡在旁邊的竹床上的,聽了這話,翻身爬起,接過小小的我,分開兩腿,看了又看,開始笑,笑著笑著,就開始哭,邊哭邊喊:“我也有兒子了?!?br />   接生婆見慣了人世間的癲狂,并不做聲,只在昏暗的油燈陰影里,收拾著那些帶血的剪子,鉗子。
   父親有了傳宗接代的兒子,心里暗喜,倒并不像張樹林那種整天顯擺,他的高興,只藏在心里,他想讓我將來有吃有喝,給我取了個名字:小飯碗。
   二
   我和父親走過張樹林的院子,我們來到自家地里,已經(jīng)被雪掩得嚴嚴實實。父親說,看見綠色的東西,就扯回去,這天會要餓死人。
   累了一個上午,我就扯到了一堆芨芨草。平時,我是看不會看這些草的,它們苦,澀,極難下咽,平日里,誰都不會去吃。可現(xiàn)在,地里啥都被雪淹了,只有這幾根草,生命力旺盛,挺著腰桿,站在雪地里,特別惹眼,就被我給扯下來了??磥?,那句老話是對的,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些芨芨草,就嘗到了這個命運。
   父親運氣好,在一個草垛子里撿到了一窩雞蛋,這定然是別人家的母雞下的。我們這里有些人家的母雞,像主人一樣,不愛在家里舒服的窩里下蛋,卻喜歡去別人家的窩里,或是野外去下蛋,父親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
   我們抱著那些草和那些蛋就回家了。父親讓母親開火,煮雞蛋湯喝。煮飯的鍋裝滿水,慢慢冒出騰騰熱氣,雞蛋湯就出鍋了。父親給我舀了一盆,那盆真大,比我的臉都大。我端起盆,準備向外走。
   父親問,去哪?
   不去哪。我想到外面喝。
   我端著雞蛋湯溜進了奶奶的房間。奶奶不和我們住一屋。以前奶奶是和我們住一屋的,后來,父親建了新房子,我們就住了新房,奶奶還是住在老屋,和新房一墻之隔。
   我摸進奶奶的房間,一股冷風拼命往我脖子里灌,我縮了縮脖子。奶奶的房間,冷得像冰窖,我剛站住,寒氣就從地面滲上來,浸過我的腳脖子,漫過我的大腿,直沖我的腦門。
   小飯碗,你怎么來了,這天沒凍壞我的大孫子吧。奶奶說。
   奶奶,我給你送湯來了。
   我和奶奶合伙喝了那一大面盆湯,喝完之后,欺軟怕硬的寒氣,終于從身體里退了出去。
   我陪奶奶坐了一陣,我不能離開太久,我怕父親起疑心,我得回去。
   你要是有空啊,你就來陪陪我。這里太冷了,有人說說話,也會暖和一些。奶奶對我說。
   我和父親每天都出去找吃的,經(jīng)赤張樹林的院子時,他總是在口吐白沫地刷牙。他那三個黑熊一樣的兒子,眼里閃著綠光,站在臺階上,定定地望著他。張樹林背對著他們,照例問我們干啥子去,但父親從來不告訴他。
   野外的食物是越來越難找了,我們走出越來越遠的距離,找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少。
   雪依然在下,每天不停歇。我們的視野里,到處白茫茫一片。我差不多忘了從前的天地是什么顏色。父親滿臉愁容地看著這個世界,他說,這回可怎么過,進村的路,都被雪給堵死了,出不去,進不來呀。
   后來,我們什么都找不到了,這個世界除了雪,什么都被埋了起來。我們站在空曠的原野里,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天地之間,像是一只睜不開的眼睛。
   遠處有幾棵樹在風里晃蕩。有樹就有樹葉,父親帶我向那幾棵樹走過去,那樹明明就在不遠處,可當我們走過去時,它們又在另一個不遠處,我們走走停停,怎么也追不上那些樹。
   走,回去,追不上。父親把我叫住。
   我們邊往回走邊回頭看,那樹似乎也往回走了不少。父親拉著我,加快了腳步,后來,我們甚至跑了起來,我們雙腿如飛,我們精疲力盡。
   第二天,父親決定再去碰碰運氣。我們路過張樹林的院子時,沒有看見他在刷牙。他去哪里了?
   那一天,果不其然,我們空手而歸,甚至沒有找到一片樹葉。連野鼠嘴巴里漏下來的糧食,也沒給我們留下。我們無精打采地回家。
   從那天之后,我們不再去外面找東西。父親把地窖挖開,拿出一些地瓜煮了,對付著我們的胃,那胃嗷嗷待哺,我能吃下一頭牛。
   幾天之后,地瓜也沒有,什么也沒了,我好多天沒吃什么東西,只喝水,水在胃里晃蕩,我不敢有大動作,我怕水從嘴里流出來。我怕耗了能量,不敢起床,只躺著,他們說,睡覺是最不耗能的。
   一個半夜,父親把我從床上叫醒,說是有好東西吃。他給我一個碗,里面漂著一些油星,顏色慘白,像死魚的眼睛,我的胃翻江倒海,我不肯喝。
   喝了。父親說。
   我喝了一口,胃在翻滾,我張開嘴要吐出來,父親一把捂住我的嘴,迫著我又吞了下去。
   是什么?我問。
   癩皮狗的肉。
   我斷斷續(xù)續(xù)喝那慘白的肉湯。我其實喝不下去,只能閉眼睛喝,有什么東西硌著我的嘴,我睜眼一看,是半片指甲,我吐得天翻地覆。
   我從此拒絕再喝任何東西,我只喝水,我躺在床上,氣若游絲。
   就那樣硬耗著,父親經(jīng)常坐在我的床邊唉聲嘆氣,他總勸我喝點東西,說我是家里的獨苗,不能出事。我聽得煩了,把身子側(cè)過去,只把一個后背留給他。
   不知熬了多久,當我以為這一生可能要交待在那個冬天時,突然有了食物,開始是白粥,慢慢有了肉湯,我又活了過來。
   我像一只土撥鼠,度過了那個冬天。春天來臨的時候,父親帶我清點家里的財物,發(fā)現(xiàn)丟了一頭豬,一只雞,那條癩皮狗也不見了。父親說沒丟,都進了我們的肚子里。說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那年冬天,許多人也消失了,我的奶奶不見了,張樹林不見了,我們村里好多老人都不見了。在我的余生里,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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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篇小說讀下來讓小編初始感覺很無厘頭,需細細琢磨和思考一番作者的構思和立意。四季之中,“冬”無疑是最凄冷和蒼涼的。小編想,作者將小說發(fā)生的故事置于這樣的冬季背景里,其實是在隱喻著什么呢?文章的的許多細節(jié),細思極恐,像作者一再強調(diào),張樹林有三個兒子,像“我”的父親得了一個兒子,那種高興之情溢于言表。每個人都想傳宗接代,將來老有所養(yǎng),但消失的奶奶,張樹林,村里的老人,都去了哪里?當所有人都餓得發(fā)了瘋,誰知道村里發(fā)生了什么,“我喝肉湯,吃到的半片指甲”是怎么回事?奶奶有兒子,為什么一個人住在老屋?在那個寒氣徹骨的冬天,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小編覺得,精彩的小說作品往往是用故事情節(jié)來說話的,這篇小說應該說做到了。小說提及到張樹林這樣一個人物,只是他自豪有三個兒子也沒有讓他養(yǎng)老善終,的確諷刺!全篇小說題材豐盈,內(nèi)涵厚重,能帶給讀者多角度的思考和回味。一篇佳作,推薦賞閱。【編輯:葉華君】【江山編輯部?精品推薦F202105130001】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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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葉華君        2021-05-06 22:52:28
  這是一篇立意深遠的小說,而且全文布局非常好,以點帶面,中國一個大時代背景通過一個小村莊特殊的角度來展現(xiàn),小地方體現(xiàn)出來了大格局。
葉華君,成都市作協(xié)會員,東部新區(qū)草池街道人。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工,我有一顆善感而質(zhì)樸的心,我愛我的家鄉(xiāng)我的親人!QQ1052430610
回復1 樓        文友:千騎卷平岡        2021-05-06 22:57:46
  華君老師辛苦了。
2 樓        文友:葉華君        2021-05-06 22:53:53
  拜讀佳作,解讀倉促,問好千騎老師,曉荷社團因你更精彩,創(chuàng)作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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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樓        文友:何葉        2021-05-13 20:53:21
  韓韓好棒!恭喜又一個精品,加油!
何葉
回復3 樓        文友:千騎卷平岡        2021-05-13 21:00:58
  謝謝社長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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