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陳小胖
　　 我醒來的時候，有光從簾子里漏出來，估摸著是早上七點鐘的樣子。我雖然才十歲，可是讀了四年書，也算是受過專業(yè)訓練，每天晚上九點上床，關了燈，閉上眼，我就能睡著，早上，第一縷光線進屋的時候，我就能醒過來。身體里面像刻了一個鬧鐘，非常精準，哪怕是寒暑假，也都一樣。
　　 像今天，端午節(jié)過后的第一天，我像往常一樣醒了過來，但我并不下床，我奶奶要是見了，一定要讓我在床上多呆一會，她總怕我睡不足。
　　 昨天晚上，我夢見我媽了。在夢里，我總看不清我媽的臉，那臉模模糊糊，像籠在霧里，但我就是知道那是我媽。我媽不知道要去哪里，她一直往前走，走得飛快，我跑過去，一直喊她，但她不應我，我跟在后面跑，一直跑，可我媽越走越快，拋開我好遠，等我再去追時，腳下被草拌了一下，我摔倒了，抬頭再看時，我媽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我坐在草地上哭，哭著哭著，就醒了。
　　 醒來后，我的心還在夢里，哭泣的感覺涌上來，我把頭埋進被子里，閉上眼睛，頭腦中回憶著夢中的情形，慢慢地，那些影像變得淡薄，要哭的感覺漸漸退去。窗外的世界又重新回來，我聽見到我爸在院子里劈柴，他揚起斧子時，總要發(fā)出一聲“嘿”，斧頭落下，柴被劈成兩半。我就算不看，也知道我奶奶一定是坐在院里的墻根下?lián)癫?，每一個不下雨的早晨，我奶奶總會坐在那里，拿一把蔥或者萵苣，放在她的腳邊上，她把每一顆菜拿起來，放到手里仔細端詳，對著陽光照一下，將青的，嫩的葉子放在一邊，黃的，老的，細細擇下來，放在另一邊，這些不要的，也不會扔了，她將它們細細地剁了喂豬，我奶奶過日子，就是這樣仔細。
　　 可即使是這樣仔細，我們家依然過得窮嗖嗖的。我爺爺是木工，能做很多式樣的東西，能箍桶，做黃銅床，做八仙桌，但現(xiàn)在大家都是去家具城買，美觀省事，誰也不會請個木工在家里做，找我爺爺做事的人，寥寥無幾，我家的經(jīng)濟狀況山河日下。我爸小時候很聰明，語文數(shù)學學起來，吧啦吧啦的，是一棵讀書的好苗子，我爺爺奶奶那時候還指著他光宗耀祖呢。可我爸十二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徹底改變了我家的命運，特別是我爸的命運。
　　 那天，據(jù)我奶奶說，是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爸照例去學校，可中午放學的時候沒有回來。那時候的孩子都玩得野，我奶奶也沒在意，可到天黑了，我爸還是沒回來，我奶奶著了慌，跑到學校去找，學校早就放了學，連大門都鎖上了。我奶奶去住在附近的老師家打探消息，老師說我爸那天沒去學校。這下不得了，我奶奶去找本村的叔叔伯伯拿主意。家族里主持大局的伯伯，一邊叫人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報案，一邊讓親戚們抄上家伙，到處尋找，找到第三天，終于在附近后山的一個山洞里找到了父親，他當時被人用繩子綁著，口里塞著布條，已是奄奄一息。
　　 綁架父親的是鄰村的陳德三。至于陳德三為什么這樣做呢？經(jīng)過審訊，據(jù)說是因為和我爺爺結過仇。
　　 陳德三家早年很闊，是我村里最早富起來的那部分人，最闊的時候，家里有十來臺車，都是幫人長途運貨。那些年，陳德三賺得盆滿缽滿。有了錢之后，陳德三就想把自家的房子修整一下，請了附近最好的施工隊，要建一棟三層樓的洋房。
　　 我爺爺那時候在施工隊里做木匠。陳德三家的新房所有木工活，都是我爺爺經(jīng)手的，包括最重要的上梁。
　　 陳德三家的房子建成之后，一家人很快就搬進了新房。那時候，他家氣勢很旺，附近沒人敢惹，聽說，乞丐都不敢從他家門前過，他家的大狼狗都比別處兇，敢下嘴咬人，咬著了就不松口，非得撕下一塊肉來才罷休。
　　 陳德三搬進新家不久，家里就出事了。首先是他的大兒子，有一回送貨去內(nèi)蒙，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好像是在路上和人打架，被當?shù)厝舜蛩懒?。大兒子是陳德三的左膀右臂，失去了他，陳德三的運輸王國，就少了支柱，慢慢地就有了頹勢。
　　 古人云：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陳德三失去大兒子不久，他雇傭的一個貨車司機，在跑長途的路上，開著車，突然就失去了知覺，失控了車輛沖進了當?shù)匾粋€趕集的網(wǎng)點，當天正是集市，造成十死十傷。這一回，陳德三把所有的家當都賠了進去都不夠。陳德三自從破產(chǎn)之后，就無所事事，他家的別墅還在，那條大狼狗在家里出事的那天就跑掉了，一直沒回來過。別墅里的東西都搬空了，所有的車子全拉去抵債了，電視機，洗衣機也被人搬走了，后來的人們，見實在沒東西可搬，將他家廚房一個切菜板也給搬走了，那切菜板是陳德三從山西帶回來的。陳德三去那里送貨，當?shù)赜幸粦羧思覍ｉT做切菜板，那天那戶人家將自家一棵長勢極旺的皂角樹砍了，一時做了十幾塊切菜板，每塊2000元，當?shù)厝藫屩?，說那種切菜板好用，還能防菌。陳德三也去搶了一塊，帶了回來，回來就和村人吹噓，說是長年用那菜板切菜，能延年益壽。
　　 陳德三有錢后，特別注重養(yǎng)生，進嘴的東西，特別講究，他說，有錢了要干什么，不就是想多活幾年嗎？想活得久一些，吃的東西一定要注意，病從口入啊?？善飘a(chǎn)，錢沒了，壽命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了，那菜板也留不住，由著別人拿走。
　　 陳德三的別墅很破舊了，兩扇大鐵門，也被人撬走了，留下一個洞，像老太太嘴里缺掉的門牙。院子也沒人整理，雜草叢生，豬婆草，馬齒莧拼命吸取地上的肥料，長得比人還高。陳德三也不去管它們，他只每天坐在墻根下曬太陽，在太陽下昏睡，醒了，就呆呆地坐著，有人從他門前過，他狠狠地剜兩眼。
　　 陳德三每天都在琢磨一件事，就是他家為什么突然就敗落了，琢磨來琢磨去，他認為是我爺爺在背后搞的鬼。我爺爺是本地有名的木匠，什么木工活都會，手藝精巧。陳德三聽別人說，有些木工能通神，他們的祖師爺叫魯班，就曾寫過一本書，叫《魯班奇書》，書分上下部，上部是很普通，就是一些東西，是如何做成的；下部很不簡單，是一些法術，可以用來害人的，比如有一種法術就是，給別人建房子的時候，在墻里放個受詛咒的小人，就能讓別人家敗落下去。陳德三認為一定是我爺爺搞了鬼，所以他家才如此迅速地破落了。
　　 特別是陳德三想起了一件事之后，更加確信是我爺爺在他家的房子里搞了鬼。
　　 建房的半年前，我爺爺從陳德三的門前經(jīng)過，那條大狼狗先是在鐵門后低吼，接著從門洞里鉆出來，追著我爺爺跑，我爺爺氣不過，從地上撿了一根木棍，抽了狗幾棍，狗受了痛，嗚嗚嗚地跑了，陳德三聽見了，跑出門來，和我爺爺對罵了幾句，村人聽見后，圍攏過來，勸了幾句，兩人就停了嘴，各自散去。
　　 陳德三坐在墻根下想，肯定是我爺爺為了這事，懷恨在心，所以在他家建房時動了手腳，才害得他家敗人亡。
　　 陳德三越想越篤定，越想越覺得是我爺爺干的，要不怎么他家建房子后，我爺爺總是顯得特別心虛呢，都不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而是繞路走呢？
　　 想通了這事，陳德三氣得全身發(fā)抖，氣血往上涌，就想來找我爺爺理論，可轉(zhuǎn)念一想，這樣的事，我爺爺能承認？陳德三思來想去，覺得普通的報復無法傷到我爺爺，要搞就搞票大的，想著慘死的大兒子，陳德三決定綁架我爸，因為我爸是我爺爺?shù)莫毭纭?br />　　 陳德三在我爸上學的路上，伏擊了他，將他拖到附近的山洞里，原本想著是一鋤頭將我爸打死，可半途上，他又手軟了，覺得應該先敲我爺爺一筆錢，再將我爸弄死，讓我爺爺也嘗嘗家敗人亡的滋味。
　　 我爺爺?shù)降子袥]有那么大的本事，害得了陳德三，這個誰也無法說清楚。在陳德三看來，他家就是被我爺爺害的，相信的人更加相信，不信的人怎么也不信，這些事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被人遺忘，可我爸的一輩子卻是真正地毀了。
　　 我爸被救出來后，養(yǎng)了半個月，身體慢慢好了，精神上卻落下了毛病，他怕黑，不敢一個人睡，膽小，易受驚，癡癡傻傻的，一坐能坐一天，不叫他吃飯，他就那么坐著，也不覺得餓。還落下了尿床的毛病。這是以前沒有的，這病治了很久，中藥西藥吃了一籮筐，就是不見好。中醫(yī)說他嚇破膽了，元氣不足，膀胱無法制約尿液，所以尿床，治這病還得從精神上下手。理論倒是很對，卻一直沒效果。后來，我奶奶也死心了，不去治了，就隨我爸晚上將尿拉在床上，她勤著洗就是了。一直到我爸成年之后，尿床的毛病才自然好了。
　　 從那之后，我爸也不能去讀書了，書上的字，他一個也不認識，學校像一個陌生的監(jiān)牢，他呆在那里就哭，哭得撕心裂肺，攪得一個班的同學都學不成。校長找到我奶奶，讓我爸退了學。本來我奶奶想送我爸去學點手藝，但我爸在別人家呆不了，也就不了了之，只能呆在家里跟著我爺爺做點事。
　　 隨著我爸漸漸長大，另一件事又成了我奶奶的煩心事。她想給我爸討一個媳婦，這事隨著日月的增長，越來越大，后來簡直成了一塊石頭，壓在我奶奶的心口，漸漸地，她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
　　 我奶奶去求村里的王媒婆。王媒婆是這十里八鄉(xiāng)的媒婆，她出生在舊社會，裹過腳，后來解放了，又放了足。她的足，比平常人小，但不影響她走鄉(xiāng)竄戶。附近男男女女的信息，都在她的腦袋里，她知道東村的王巧姐今年十八了，可以找人家了，西村那個劉麻子做砌匠的兒子，和王巧姐好配，哪天去探探口風。
　　 我奶奶走進王媒婆家的時候，她正在吃晚飯，其實那個點，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經(jīng)吃完了，可王媒婆家的晚飯?zhí)貏e晚，總是要到晚上八點。這和她的職業(yè)有關，她總是在外面走，回家沒個準點，有時候遇到熱情的鄉(xiāng)人，就在別人家吃飯了，謀不到晚飯時，她就回來，等她回來，她那瘸子老公就會問她有沒有吃，如果她沒吃，瘸子就開始做飯，她要是吃了，瘸子就自己用開水泡一點中午的剩飯，坐在桌邊上，就著點咸菜，津津有味地吃。
　　 我奶奶去的時候，王媒婆正在罵瘸子，說他做魚不放紫蘇，搞得魚一股子腥味，罵著罵著，王媒婆又開始罵自己的娘，怪她娘給她纏足，害了她一輩子，害得她只能嫁給瘸子這種沒用的男人，罵著罵著，又說自己就是命苦，嫁了瘸子，沒過一天好日子，又嫌瘸子手笨，一條魚也做不好。
　　 我奶奶一走進去，算是給瘸子解了圍，王媒婆住了嘴，招呼我奶奶坐下吃飯。我奶奶說吃過了，吃過了，今天想求別的事。
　　 我奶奶把來意說了說，王媒婆吸著瘸子遞過來的煙，吧嗒吧嗒，火光后面，是王媒婆閃爍不定的目光。
　　 “老嫂子，這事難辦，你家大明的條件，你也知道，想在這附近找，怕是找不好。”王媒婆深吸一口煙，朝空中吐著煙圈。
　　 “那，那，那怎么辦？求你費費心。”
　　 “老嫂子，平日里，你知道我，我是信佛的，從來不做虧心的事。可你老嫂子求上門來，我不答應，那是打你的臉。我這個人，從來不打人臉的，這個事只有一個辦法?！?br />　　 說著，王媒婆湊到我奶奶的耳朵邊上，說了一句什么。我奶奶當時應該是面色變幻不定，心中應該也是驚疑不定，但到底是同意了王媒婆的辦法。
　　 沒過多久，應該是我爸三十二歲那年中秋節(jié)。家里按照慣例，做了頓豐盛的晚飯。農(nóng)村里的慣例，就算窮得什么都沒有，平日里吃糠咽菜，但在端午，中秋，過年這三個節(jié)日，總要想方設法，將家里有的，全部搬出來，我奶奶家里也不例外。
　　 吃了晚飯，照例是賞月，那天天公不作美，天氣陰沉，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天上濃云密布。就算沒有月亮，禮節(jié)也要盡到，家里人依舊坐在院子里，擺上幾個月餅，泡上一壺濃茶，抬著看天，依舊只有黑沉沉的云，看著沒什么意思。
　　 一年之際，到了中秋，象征著日子過了四分之三，夜里的酷熱，早已消散，中秋的夜，陡然有了一絲寒意。那天晚上，剛過九點，我奶奶就招呼家人睡了。睡到半夜，門被人輕輕地扣響，有人在窗口壓低聲音急呼：“陳大嫂，快起來，快起來。”
　　 我奶奶在迷糊有夢中被人叫醒，頗愣了一下，片刻聽出是王媒婆的聲音，忙叫醒我爺爺，骨碌下床去開門。
　　 王媒婆拉住我奶奶去點燈的手，說是帶了樣的東西給我奶奶看。借著天光，我奶奶看見院子里站了兩個人，一個男人，看不大清面目，隱在暗處，還戴了頂氈帽。旁邊站著的，看身形大約是個女子，也看不清面目，只見她勾著頭。
　　 “貨到了?！蓖趺狡耪f。
　　 “啊……能不能看看？這黑天瞎火的……”
　　 “就現(xiàn)在看吧，快做決定。雞叫三遍，就得走了。”
　　 我爺爺跟在后面，嘴里嘟囊著：“這是什么事……哪能這么快……”
　　 我奶奶踢了我爺爺一腳，朝王媒婆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成交。暗處的男人有坐地起價的意思，被王媒婆打了一個嘴巴子，馬上不吭聲了。我奶奶用個梯子，爬到房梁上，摸索一陣，取出一個布袋子，遞給王媒婆。
　　 王媒婆用手捏了捏，又放下鼻子下面聞了聞，就將布袋子塞進自己褲袋里。她指揮那男人和我奶奶，將站在院子里的那個女人，推進了我爸的房里。
　　 外面的公雞，開始叫了起來。騷動了一陣的院子里，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