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是我國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郭沫若評價它“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作者融唐傳奇范式、詞章類小說優(yōu)點于一爐，著眼志怪，上承史記體例，神接《西廂》《牡丹亭》，下啟紅樓氣韻，除官場、科場文字外，更傾情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她們反抗強暴，追求自由幸福，萌發(fā)著女性意識，成為男尊女卑社會的空谷幽蘭。而那個滿懷孤憤的三家村學(xué)究，也定然有著深沉的痛苦。
　　 一、聊齋女性意識的來源
　　 （一）潦倒書生白日夢
　　 1.科場、官場、情場
　　 公元十七世紀的1640年，注定是中國文言小說史上不平凡的一年。在這年的山東省淄川縣洪山鎮(zhèn)蒲家一個敗落的中小地主和商人之家，一個貌似病僧的嬰兒呱呱墜地。此子長成后取名蒲松齡，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從他出生到1715年正月離世，在漫長的七十多年人生歲月中，蒲松齡經(jīng)歷了少年成名、中年落魄、老年無依的尷尬困境。十九歲應(yīng)童子試，連取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聲價一時震天。誰知此后幾十年屢試不第，功名之路再無寸進，其中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因越幅被黜。直到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他去世的前兩年，才以七十二歲高齡援例補歲貢生。科考失利，家境貧困，蒲松齡除了三十歲赴江蘇寶應(yīng)為同鄉(xiāng)孫蕙知縣做幕賓一年，其余以坐館為生：1673年始在本邑王敷正家坐館，1675年到唐夢賚家做西賓，1678年到刑部侍郎高珩家坐館，次年到本邑大族畢繼友家坐館，后與神韻派盟主王士禎相識，約在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才離開畢家回鄉(xiāng)。
　　 可以說除了十九歲考取秀才那次，科場之地是蒲松齡一生的夢魘。他空有滿腹經(jīng)綸，卻一生蹭蹬，對科考中的黑暗腐敗、賄賂公行有切膚之痛，血淚之恥，這成為《聊齋志異》科考文字的生活來源。這類文字揭露控訴，無情嘲諷，悲哀無奈，有著同題材前人所沒有的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魅力。蒲松齡一生不曾做官，《聊齋志異》卻有著不少官場文字，抨擊貪腐，揭露丑惡，《夢狼》一篇更是揭露了欺下媚上的封建官場規(guī)律，所謂“刺貪刺虐入骨三分”。這類官場文字得益于作者給孫蕙做刀筆師爺?shù)慕?jīng)歷，和在刑部侍郎高珩家坐館的耳濡目染。但是，《聊齋志異》最華彩的還是它的情場文字。尤其書中女性人物性格各異，命運不同，或以常人面目出現(xiàn)，更多披著花妖狐魅鬼怪的外衣示人。“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這位潦倒書生用自己一生的才情愛意，開辟出封建禮教壓榨下別樣的女性世界，塑造了一大批理想女性，閃耀著前衛(wèi)的女性意識，成為封建社會最懂女性的人——這背后，站著影響他一生的女性，也有著牽纏一生的感情密碼。
　　 2.兩個女人的影響
　　 蒲松齡的發(fā)妻劉氏是封建禮教下標準的賢妻良母。她是一位鄉(xiāng)村秀才的女兒，出嫁后上敬公婆，下疼夫君，守著幾畝薄田，拖著一堆兒女，里里外外一把手，織布績麻，累出胳膊疼的毛病。蒲松齡外出坐館，全家有點肉都舍不得吃，一直留著，直到腐爛變質(zhì)。她和丈夫相濡以沫五十多年，支撐起他的現(xiàn)實世界，她恪守婦道，勤儉耐勞，通情達理，蒲松齡對她感情很深。聊齋女性中有不少具有傳統(tǒng)美德，忍辱負重，克勤克儉，無疑有著劉氏的印記。
　　 而《聊齋志異》中還有更多的情場文字，落魄書生與花妖狐魅的種種遇合。那些美麗多情的女性，大膽追求愛情自由，個性獨立，命運纏綿悱惻，凄楚動人，她們身上卻又鐫刻著另一個女性的影子，她就是讓蒲松齡糾結(jié)終生的夢中情人顧青霞。
　　 蒲松齡三十歲赴江蘇做孫蕙幕賓，結(jié)識同道，流連花街柳巷，遇見一個懂音律歌舞又會吟詩的美麗女孩顧青霞，昵稱可兒。她的生父為世家子，私娶其母，保守的公婆責(zé)備生父伉儷“因亂成婚，為歡廢禮”而棒打鴛鴦，其時顧青霞尚在母腹。青霞少女時落入歡場，飽嘗屈辱，托蒲松齡寄書其父，遂與蒲松齡有了親密關(guān)系，甚至期望能贖身相從。陰差陽錯，顧青霞成為孫蕙的侍姬。蒲松齡曲表衷腸，屢次上書、獻詩恩主，期待孫蕙將可兒賞賜自己，最終有緣無分。數(shù)年后顧青霞病夭，成為蒲松齡一生的傷痛，他寫過大量詩篇懷戀這位夢中仙姬，更在《聊齋志異》中托身鬼狐，寄托思念與哀怨。現(xiàn)實的世界如此逼仄，巫山神女終成虛幻，作者用書生酸楚的悲情，綺麗詭異的想象，超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創(chuàng)造出生動于禮教法條之外的女性世界。
　　 有趣的是蒲松齡筆下還有一些悍婦形象，這可能與他不賢的嫂子有關(guān)。這位尊嫂苛毒涼薄，掠奪本應(yīng)屬于弟弟的家產(chǎn)，給蒲松齡留下人生陰影，也給聊齋女性長廊增添了另類藝術(shù)形象。
　　 （二）女性意識在封建男權(quán)社會的艱難萌發(fā)
　　 1.明末清初的社會動蕩與民主思想
　　 《聊齋志異》誕生于清初明末天崩地解、改朝易鼎之際，它所蘊含的前衛(wèi)女性意識是和時代背景及當(dāng)時文化土壤密不可分的。
　　 在蒲松齡出生的1640年前后，正逢大明數(shù)盡，張獻忠、李自成扯旗造反，北方滿清入關(guān)，神州大地腥風(fēng)血雨，人民流離涂炭。然而，每逢大廈將傾之際，封建專制的鐵屋子總會從瘡孔中透進一些光亮來，照亮人們的思想與靈魂。只不過因為封建秩序的頑固性，使先進思想萌芽屢被扼殺，導(dǎo)致舊的野蠻專制政度循環(huán)輪替。
　　 誠然，封建社會中女性意識的萌發(fā)是艱難的，孱弱的，卻也是女性覺醒必然的產(chǎn)物?，F(xiàn)代女性意識是女性通過后天學(xué)習(xí)萌發(fā)出來的自我意識，在對自身性別認同的前提下，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自然人，具備獨立思考能力，能夠?qū)ι鐣x予自己的責(zé)任與義務(wù)有鑒別地接受。她們對生產(chǎn)生活、教育、愛情婚姻，參政權(quán)利，人身自主權(quán)利等都會有獲得的訴求。但是，傳統(tǒng)封建社會以男權(quán)為中心，女性處于附屬地位，“三綱五常”“女子無才便是德”“存天理滅人欲”條條束縛，女性被愚化奴役，淪為生育機器和玩物，甚至連纏足等戧害婦女身心健康的陋習(xí)都被國家化。這種對于女性越益嚴苛的禮教約束，扼殺了她們的精神健康和成長空間。
　　 從明朝中后期開始，隨科技與生產(chǎn)力提高，市井文化得到發(fā)展，《三國》《水滸》《西游》及三言兩拍相繼出現(xiàn)。反禮教，追求愛情自由的《西廂記》《牡丹亭》出現(xiàn)，受到青年男女暗中追捧。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反對人性束縛”，倡導(dǎo)思想啟蒙的泰州學(xué)派出現(xiàn)，“獨抒情靈，不拘格套”的公安派繼之。接著出現(xiàn)了明末三大思想家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他們抨擊僵化唯心的宋明理學(xué)，提倡唯物主義，反對封建專制，宣揚“不以天下私一人”。他們倡導(dǎo)“工商皆本”“授民以田”，尊重婦女，反對男尊女卑。雖然這股思潮泯滅于清代的思想禁錮，但余緒猶存。這種思想文化的傳播是十七世紀中國女性意識萌發(fā)的根源，也是聊齋前衛(wèi)女性形象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基礎(chǔ)。
　　 2.作者同時代的西方女性意識的發(fā)展
　　 十七世紀是人類社會深刻變化時期，蒲松齡所在的古老東方帝國，正處在朝代更迭戰(zhàn)亂頻繁之中；西方社會，主要指文明程度領(lǐng)先的歐洲，雖有局部戰(zhàn)亂，但經(jīng)過文藝復(fù)興、宗教改革和持續(xù)進行的工業(yè)革命，科技水平提高，生產(chǎn)力較快發(fā)展，社會繁榮，科技生產(chǎn)力和思想文化繁榮程度大幅領(lǐng)先世界各地。這時的部分歐洲女性占領(lǐng)政治舞臺一角，展現(xiàn)出女性智慧與堅韌品格。基于文化傳統(tǒng)，雖然也是男權(quán)主導(dǎo)的社會，西方女性地位歷來好于東方。古希臘神話中，女神繆斯、雅典娜和宙斯、阿波羅齊名。羅馬婦女的地位則被“十二銅表法”“羅馬法”保護。
　　 歐洲政治長期分裂，大小公國、王國林立，上層女眷形成強大的外交團體，在政治舞臺施展女性特有魅力。教會中修女能夠?qū)W習(xí)掌握文化知識，婦女也可在教會布道。較為寬松的社會氛圍使西方女性的生存環(huán)境、社交環(huán)境、受教育機會均優(yōu)于東方女性，因此相同比例的西方知識女性高于東方。她們在知識結(jié)構(gòu)上，不局限于文學(xué)哲學(xué)，在數(shù)學(xué)、天文學(xué)等領(lǐng)域都有涉獵。從十四世紀開始，歐洲多國冒出一個又一個女王，英、俄、荷蘭、盧森堡、西班牙……多位女性幸運地站在權(quán)力的金字塔尖。
　　 1640年，蒲松齡在東方出生。同年，查理一世召開長期議會，標志著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拉開帷幕。以后的歲月，英國婦女通過參政選舉、募捐等方式參與革命，拒做男權(quán)附庸、家庭主婦，走向社會，爭取男女平等。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18世紀英國女權(quán)主義者瑪麗如是說。
　　 這女性意識覺醒的宣言，東方的蒲松齡沒有聽到，他已長眠地下。但這個動情的聲音早已回蕩在聊齋女性的心中，時空阻隔，表達方式不同，她們卻都在用生命詮釋著東方女性的心靈渴望。
　　 二、三個女人一臺戲
　　 說到女性意識，不少聊齋女性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體現(xiàn)。下面我將選取三個典型人物進行闡述，她們分別是嬰寧、聶小倩、黃英。我認為她們身上的女性意識有某種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天然淳樸的嬰寧為適應(yīng)禮教社會，一步步丟掉女性本我意識；為惡鬼挾持失掉人身自由的聶小倩依附男性，最終找回女人的自我意識；黃英思想前衛(wèi)，打破偏見，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進入超我之境，其進取精神值得今人借鑒。
　　 （一）嬰寧的笑與不笑
　　 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人的意識有本我、自我、超我三種，嬰寧這個由鬼母養(yǎng)大的狐女十六歲前幾乎未涉人世，在空翠爽肌的山中花海生活，社會經(jīng)驗接近空白，所以本我意識強大，自我意識薄弱，超我意識全無。嬰寧二字，最初源于《莊子大宗師篇》，指一種心寧不為外物所擾的精神境界。嬰寧幽居山野，不諳人間是非，嗜花愛笑，“嬉不知愁”，年十六而“癡呆如嬰兒”，其實是天真淳樸的人生至境，無數(shù)被封建禮教摧殘到失去本真的女性們?nèi)艉蛬雽帉σ?，定會羞愧不能自持。在蒲松齡心中，嬰寧是女性們本該有的樣子，是他的最愛，寄托著作者女性解放的最美的人格理想。
　　 嬰寧善笑，笑態(tài)百端，或拈花而笑，或隔窗吃吃而笑，或“掩其口，笑不可遏”，或爬樹摘花，“見生狂笑欲墮，且下且笑”，被生揩油捉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新婚行禮，“笑極不能俯仰”，令與男賓相見，“濃笑”，“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始出。才一拜，翻然遽出，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
　　 作者精工細刻嬰寧笑態(tài)，聲色躍于紙上，讀者也會莞爾。嬰寧并非患了“笑癡”，而是心中充滿無憂的快樂，塵世之人，禮教之事，往往觸其笑點，就有了千般笑聲，笑破千年男權(quán)制度，笑破三綱五常，將禮教藩籬笑得稀碎?！暗菩Γ嗖豢芍?。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
　　 這笑聲并非沒心沒肺，嬰寧的情商智商可不是一般高。上元節(jié)遇王子服，詰其“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而去，看似無心，實是初步試探留情。待王生尋上門去，出枯花表白，她則佯癡裝傻，以守為攻，步步設(shè)機，將男兒心思盡數(shù)“審判”明白。她盡力尊上，對婆母黎明即來省問；體恤下人，為她們開脫求情；愛花成癖，賣首飾購置花草。但當(dāng)西鄰色徒意欲對她不軌，她的嫣然一笑竟成奪命毒藥。古代女性文學(xué)《快嘴李翠蓮》女主與之有三分性格相像，李翠蓮嬉笑怒罵盡天下禮教事?？衫畲渖徚饔诔傲R一切，不知進退分寸，不顧人情道德底線，近于惡俗，最后出家了事。以她的個性，最后難免罵翻尼姑和尚?！秼雽帯放c之對比，思想藝術(shù)價值高下立判。
　　 蒲松齡畢竟深知生活三味，本我張揚的嬰寧最終絕難容于禮教社會，于是鬼母責(zé)備，婆婆面命，丈夫約束，直至惡作劇害死西鄰子，幾乎給全家惹來一場大禍，她才“幡然醒悟”，從此“矢不發(fā)笑”，世間再無嬰寧笑聲。
　　 嬰寧自嫁王子服，被人類社會接納的過程，也是被社會教訓(xùn)失去本真的過程，自然的女兒性被約束，本我失去，女性意識被徹底壓制。她雖有狐的狡黠，有女性的細膩多思，終究抵不過封建禮教的強大，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變成一個終生不會發(fā)笑的婦人。作者對嬰寧失去笑聲是心懷遺憾的，他和無數(shù)讀者更喜歡的還是未被禮教束縛的嬰寧，那才是健康社會、健康女性該有的笑聲，該有的精神風(fēng)貌。嬰寧的矢不復(fù)笑，反襯了男尊女卑社會對女人天性的強大摧殘扭曲功能，也是女性意識毀滅之殤。
　　 嬰寧山野時期的精神風(fēng)貌，是健康女性意識的自然流露。
　　 （二）聶小倩男權(quán)依附下的自我救贖
　　 有句流行語說，當(dāng)今社會“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此話很好地說明了男人、女人和這個世界相互纏繞、相互依存、相互征服的關(guān)系。人類社會強者為王，男人的體質(zhì)精力、生產(chǎn)勞動打仗等方面都強于女人，逐漸取得社會的主導(dǎo)地位，是造成歷史以來的女性相對弱勢的客觀原因。但女性也有自身的優(yōu)勢，細膩縝密，柔能克剛，男女世界互補才能和諧共生。所謂女性意識，就是相對男權(quán)社會才有的命題，男人離不開女性不成世界，而女人離開男人也無法單獨生存。雙方需要共存共榮，相對弱勢的女性要在這個世界爭取自由幸福，離開男性扶助是很難的。女人可以依賴男性獲得自己的幸福，這并不丟臉，前提需要她的動機是健康的，她的方式是清白的，她的努力是兩情相悅的，她的結(jié)果是男女雙贏的。蒲松齡筆下的聶小倩就是依靠男性實現(xiàn)自身的救贖，從而獲得人生幸福。她并沒有被人所鄙視，因為她付出了巨大的真誠和勇氣，她的自我救贖沒有走彎路，她的女性意識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該要什么，同樣知道自己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