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仙霞嶺腹地，在閩浙兩省交界的地方，有個叫邱家塢的村莊。村莊里有個叫邱生亮的人，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
　　 他的出名，緣由他敢想敢做。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實行分山分田包產(chǎn)到戶改革，農(nóng)民的種糧積極性空前高漲。在山區(qū)，田分兩種：山腳較為平整大丘的叫畈田；面積微小、形狀細長古怪、沿著山坡一丘一丘疊上去的叫山垅田，也叫梯田。畈田用水牛耕耘，山垅田適合體形較小的黃牛耕耘，連黃牛也耕耘不了的，只能用鋤頭挖了。多數(shù)農(nóng)戶是沒有耕牛的，沒有耕牛的農(nóng)戶要央請有耕牛的農(nóng)戶耕耘，俗話叫請牛工。一個牛工的工錢是木匠篾匠的五至六倍，因而，有耕牛的農(nóng)戶被請去做牛工，是很體面的事。
　　 邱家三兄弟都是牛牯一樣的壯勞力，邱生亮排行老三，二十剛出頭。爹娘考慮到要積攢點本錢給三個兒子討老婆，舍不得花大把的血汗錢請牛工，就帶著三個兒子去挖田。可是，生亮才挖了兩鋤，就坐在田埂上歇力。他想，山外面已經(jīng)有人用拖拉機耕田了，咱這山區(qū)是不是也可以用拖拉機耕田呢？大的拖拉機不行，手扶拖拉機總可以的吧？耕山垅田不行，耕畈田總可以的吧？手扶拖拉機耕田的效率是牛工的十倍，一天少說也有一百六十塊錢的進賬，那可是一個壯勞力三個月也掙不下這么多呀。農(nóng)忙時套上犁耙耕田，農(nóng)閑時安上拖斗運貨，不出兩年，就成萬元戶了。這樣想著想著，就閉上眼睛了，就睡著了，就做起夢來了。在夢中，他開著一輛嶄新的手扶拖拉機出現(xiàn)在村口，本村及鄰村的年輕人，都跑過來看稀罕，男人搶著給他敬煙；年長的鄉(xiāng)親也圍過來拱著手巴結他，央求他把自家田先犁。在夢中，他作為萬元戶，被請上全縣勞動致富表彰大會的主席臺，縣長親手將一朵臉盆大的大紅花戴在他胸前。在夢中，村里最漂亮的淑英姑娘和最能干的愛花姑娘，相互比賽著尋找各種借口往他家里跑，給他洗衣服……
　　 收工后，本想將用手扶拖拉機耕田的想法跟爹娘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爹娘一向勤儉持家，買一輛手扶拖拉機要一千多塊錢，不招來一頓打罵才怪呢。他想到去信用社貸款，可是，去信用社一問，沒有抵押辦不了貸款。他又想到了向舅舅、大伯、姑爹、族叔等親戚長輩借。錢款籌措到位，一輛手扶拖拉機連同配套的犁耙，就被他買回來了。他聽到有人不叫他名字而叫他發(fā)明家，心里美滋滋的，仿佛成功就在眼前。
　　 然而，山區(qū)的畈田相對于山垅田來說是平整大丘的，相對于山外的大田來說，還是屬于山垅田，并不適合機械化耕作。加上他的駕駛技能不成熟，終于，在一次換丘爬坡時翻下山溝，機頭破碎了，機身變形了，連水田也坍塌了一大塊。辛好，人沒事。那些債主紛紛上他家來討債，他就到外縣的一個山鋪里躲債去了。那些債主要不到債，就賴在他家吃喝拉撒。爹娘被逼無奈，只得動用給三個兒子討老婆的積蓄，又出欄了兩頭大肥豬，又砍了承包山上的毛竹，替他把債務清償了。
　　
　　 【二】
　　 九十年代初，各地興起投資熱，上馬了一大批基建工程。毛竹是搭制腳手架的主要材料，毛竹以及經(jīng)過粗加工的竹制品的價格一路走高。仿佛一夜間，小小的邱家塢，竟然冒出了十多家將毛竹加工成竹爿、竹蓮、竹篾、竹簧出售的小作坊。
　　 生亮自從爹娘給他清償了債務之后就回了家。早先，爹娘經(jīng)常念叨他是個敗家子，督促他出工勞動，他也覺得愧對爹娘和兩個哥哥。后來，爹娘看他還是一副稀泥扶不上墻的樣子，就懶得再管；生亮見爹娘不再提起往事，就心安理得了。大哥二哥先后娶妻生子，先后分家另過，妹妹嫁人，家里就剩爹娘和他三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夢中的淑英和愛花，早已嫁作他人婦了。眼下，他雇了三個篾匠，在自己的家里開起了破竹篾、打竹蓮的小作坊。
　　 別的作坊，老板即是篾工，篾工就是老板，沒有身份區(qū)別的。生亮覺得老板做了篾工的活，身份就掉價了，因而他只做個甩手老板，不做篾工。這樣一來，生產(chǎn)效率遠不如別的作坊。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只是覺得掙錢的速度太慢了。他背著手踱來踱去，尋找加快掙錢速度的途徑。
　　 手搖式破篾機是篾匠的工具，每個篾匠都有。如果將破篾機上的篾刀從一把改為兩把，再裝個電動機，改人力驅動為電力驅動，生產(chǎn)效率不就大大提高，錢掙得更多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激動不已。
　　 然而，任何一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需要以科學理論為指導，進行全方位的論證、合乎邏輯的推理、精密的計算以及無數(shù)次的試驗，豈是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人，背起手來瞎想想就能成的？值得慶幸的是，有過上一次的教訓，再也沒有人肯借錢給他，他的發(fā)明計劃因缺乏資金投入而流產(chǎn)了。
　　 村人還是叫他發(fā)明家，只是他不知道，頗有點潮諷調侃的意味了。
　　
　　 【三】
　　 跨入新世紀，山區(qū)農(nóng)民呆在山區(qū)種莊稼或者養(yǎng)山林，已經(jīng)沒有出路了。就拿毛竹來說，雖然山外的基建工程還是一樣的多，但已經(jīng)用鋼管取代毛竹搭制腳手架，需求量減少，行情連年走低。因此，除了老人小孩留守之外，青壯年無論男女，紛紛出山，到城鎮(zhèn)，到廠礦，到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去打工或經(jīng)商。
　　 生亮跟隨憨頭到廣東東莞的一家制鞋廠做工，做了半年，實在熬不住日夜加班的辛勞，一跺腳辭職了。他又跟隨狗尾巴去建筑工地打樁。打樁是個力氣活，曬脫幾層皮不說，拿到手的是被工頭七扣八扣之后少得可憐的計件工資；他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干了不到一年又不干了。他終于明白，農(nóng)民工干的都是城里人不愿干的重活、累活、臟活、危險活，掙的都是老板、包工頭層層盤剝下的血汗錢。再找別的工作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他干脆不做了。
　　 回到邱家塢的他，無所事事，就去縣城買了一臺電腦回來，上網(wǎng)打游戲。游戲打厭了，就在村子里游蕩。游遍整個村子，遇不到一個青壯年，偶爾遇到幾個老人或小孩，就跟他們說笑。他們看見生亮，既羨慕又鄙夷，羨慕是因為自己的兒女（爸媽）都在外地打工，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鄙夷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壯年，不出去打工，太沒出息了。
　　 爹看他如此不成器，氣病交加，不久，撒手人寰。娘也快八十歲了，身體每況愈下。娘經(jīng)常說：生亮，你還年輕，還要討老婆生兒子，總得找點活干吧，不行就把撂荒的田地再種起來吧。
　　 他又何嘗不想翻身呢？只是，種田地連當農(nóng)民工都不如，是萬萬不行的。娘的話讓他煩燥不已，先是耐著性子回答：您就不要操心我的事，我自己有辦法的。后來就對著娘大吼大叫：你懂個屁，好死不去死的老東西。
　　 的確，他要走一條翻身的捷徑：再搞一項技術發(fā)明出來。他知道，一項好的技術發(fā)明，多少大老板搶著出大價錢購買。只要擁有一項好的技術發(fā)明，就可以支配那些大老板，或者說，自己是那些大老板的老板，是總老板。他一直認為，機耕山垅田和改造破篾機，都是偉大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發(fā)明創(chuàng)造沒有成功，不是他的能力不行，而是運氣差的緣故。他認定自己不是個凡人，有比別人聰明的腦袋，有能力搞一項好的技術發(fā)明出來。
　　
　　 【四】
　　 生亮回山鄉(xiāng)的第四年，憨頭在東莞的鞋廠里，做到了擁有一條生產(chǎn)流水線的包工頭，發(fā)展了十幾個鄉(xiāng)親在他的流水線上打工。狗尾巴在掌握了打樁技術之后，也置辦了兩臺鉆探機，拉起一支七八個鄉(xiāng)親組成的打井隊，輾轉各地攬活干。其他的有回鄉(xiāng)蓋起三四層小樓房的，有在城市里買下商品房的，等等。
　　 臘月底，在外拚搏的人們都回到了山鄉(xiāng)，一個個喜氣洋洋的，高門大嗓地交流著打工信息。生亮把牙齒咬得嘎嘣響。憨頭和狗尾巴，呆頭木腦的，生亮很瞧不起他倆，現(xiàn)在竟然出息了。但無論怎樣后悔和嫉妒，有一點他是清醒的，那就是跟在別人后面亦步亦趨，是絕對不行的。要翻身，就要想別人想不到的事，做別人沒有做過的事。喝了半碗老酒之后，他對自己說：搞發(fā)明，還是要搞發(fā)明。
　　 他那極富想象力的腦袋經(jīng)過一番運轉，就把發(fā)明項目敲定下來了，發(fā)明一臺可以橫向鉆探的鉆探機。工地上埋設水管或鋪設通訊線路，就不需要開挖地面了，肯定有市場。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閉上眼睛養(yǎng)神，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睡著了，就做起夢來了。在夢中，省內省外很多機械制造廠的廠長找上門來，與他洽談合作制造鉆探機事宜。在夢中，他發(fā)明的鉆探機打進了許多建筑工地，甚至打進了大慶油田這樣的大型國企。在夢中，憨頭提著高檔禮品拜他為師，向他取經(jīng)；然而，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怎好輕易傳授他人？狗尾巴的打井隊也攬不到活干了，狗尾巴跪在他面前，求他留條活路；然而，市場競爭是無情的，怎好給競爭對手留活路呢？他看著憨頭和狗尾巴那可憐兮兮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就放聲大笑。這一大笑，笑醒了，才知道是個夢。他記得上一次大白天做夢，還是三十年前的事。
　　 自從二哥蓋了新屋之后，老娘因要照顧孫女上學，就住在二哥的新屋里，諾大的老屋就留給他一個光棍漢。大年三十那天，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及其侄兒侄女們，和他齊聚在二哥的新屋里陪老娘吃團圓飯。吃完飯聊家常，他探知大哥在憨頭的生產(chǎn)線上做了三年工，有五六萬積蓄，二哥跟著狗尾巴搞鉆探，也積累了十來萬，錢都以侄兒侄女的名義，存在鄉(xiāng)信用社里，存折都交給老娘保管。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喜。
　　 大哥二哥得知他有再搞發(fā)明的想法，勾起了三十年前的怨懟，就不管過年不過年的，翻臉大罵。大哥罵：你當年買拖拉機欠下的債，是爹娘砸鍋賣鐵替你還的！是我和生軍拿出討老婆的錢替你還的！嫌害人沒有害夠嗎？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二哥罵：就你那點能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能搞出發(fā)明來，我頭朝地腳朝天走路給你看！大哥再罵：你來當科學家，科學家來給你打工？真是想發(fā)財想瘋了！二哥罵得更狠：你忘了咱爹是怎么死的，是被你氣死的！娘也非被你氣死不可！你咋不自己先死呢……
　　 任憑兩個哥哥怎么罵，他就是一聲不吭。一聲不吭并不代表服輸，他認準要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一聲不吭還隱藏著反制——利用他們的存款為他的發(fā)明鋪路。
　　 元宵節(jié)過后，憨頭和狗尾巴他們帶著鄉(xiāng)親出發(fā)了，他的哥嫂們也背起背包，坐上班車出了遠門。他開始實施偉大的發(fā)明計劃。他知道老娘保管貴重東西的習慣，熟門熟路地踅進二哥的新屋，從老娘的箱子底偷取了兩個哥哥的存折和戶口本。老娘已經(jīng)八十多歲，老眼昏花的，好糊弄。侄兒侄女在鄉(xiāng)中心學校讀初中，不滿十四周歲，沒有身份證，用戶口本就可以了。他到鄉(xiāng)信用社將兩個哥哥的存款轉存到自己的銀行卡上之后，將存折和戶口本放回了原處。
　　 他帶著重金去了趟縣城，先在一個建筑工地的鉆探機打樁作業(yè)現(xiàn)場觀摩了兩個小時，再去專營店買下一臺鉆探機，又雇了幾個幫工，將鉆探機拉到村外一座廢棄的磚瓦窯里，指揮電焊工將鉆頭鋸下來，改變?yōu)樗椒较?，再焊接上去，一臺不一樣的鉆探機就發(fā)明出來了。他將新發(fā)明的鉆探機架在土坡前試驗，因土質松軟，沒有什么石塊，還真就鉆了個碗口般大一米多深的洞。他將新發(fā)明的鉆探機以及試驗出來的洞都拍了照，請人代寫了夸大其實的說明書，到縣專利局注冊發(fā)明專利。因交足了專利保護所需的費用，發(fā)明專利也注冊下來了。他給自己印制了一打名片，冠上發(fā)明家的頭銜。
　　 他發(fā)現(xiàn)兩個哥哥的存折又有幾筆錢打進來，就又取出來四萬，然后帶著專利證書和印有發(fā)明家頭銜的名片，到省內外多個機械制造廠去推銷。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他只不過將鉆探方向由垂直向下改為橫向朝前而已，算不得發(fā)明創(chuàng)新；而這樣一改，破壞了動力平衡，技術上是行不通的；專利局只負責專利保護，并不鑒定技術優(yōu)劣。
　　
　　 【五】
　　 推銷連連碰釘子，回到山鄉(xiāng)的他意識到巨大的失敗正在迫近，就強迫自己睡懶覺。晚上睡，大白天也睡，因為睡著了，沒有煩惱，還可以做夢。只有在夢中，他的發(fā)明是成功的，他是個了不起的發(fā)明家。
　　 那天，他正坐在老屋門前的石塊上打盹，老娘帶著生榮生軍來了，老娘站在他跟前叫：三兒，三兒，你大哥二哥有事要問你呢。
　　 他陶醉在夢中，不愿睜開眼睛，問道：叫誰呀？
　　 看來，他把自己的乳名給忘了。的確，自從他成人以來，很少叫他乳名，忘了也情有可原。老娘再叫：生亮，生亮，你看看誰來了。
　　 他的上下眼皮裂開一條縫，馬上又合上了：沒事就不要瞎叫喚，吵得人家夢丟了，找也找不回來。又在叫誰呀？
　　 難道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忘了？生榮生軍把老娘拉到一邊，生榮說：娘，您沒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村里人都不叫他名字了？叫他發(fā)明家試試。
　　 老娘說：你以為叫他發(fā)明家好聽呀？那是人家嘲弄他。
　　 生軍說：人家嘲弄他不假，但他自己不這樣看呀，娘，您就試試吧！
　　 老娘將信將疑，走到他跟前叫：發(fā)明家！發(fā)明家！
　　 嗯！他睜大眼睛高聲答應，又站起來問道，是不是重慶機械制造廠有消息了，要購買我發(fā)明的鉆探機技術？
　　 果真，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只知道是個發(fā)明家。老娘說：哪來的消息呀？我問你，你大哥二哥的存款是不是你取出來了？那是你大哥二哥起新屋的錢，取出來就還給人家，這事就當過去了。
　　 他馬上蔫了下去：我還以為有廠家找上門來買我的發(fā)明技術了。我發(fā)明的鉆探機可是獲得發(fā)明專利的，是全國獨一無二的，再等等，不愁沒有買家。娘，大哥二哥的存款咋了？存折不是都交給您保管著嗎？
　　 混賬話，生榮怒不可遏了，你到底拿去用了沒有？
　　 我沒有拿。他擺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說，錢都存在信用社里，我又沒有你們的存折，怎么取得出來啊？
　　 還要抵賴！生軍把拳頭舉了起來。
　　 老娘制止住生軍的沖動：你大哥二哥都去銀行問過了，就是你取出來的。這么多的錢，你放在哪里了？不會拿去賭博糟蹋了吧？
　　 錢確實是我取出來用掉了。他伸手往場院里的一堆生了銹的鐵疙瘩一指說，我一不嫖二不賭，發(fā)明鉆探機，先借來應應急。大哥二哥，等我賣了發(fā)明技術，一分不少會還你們的，急啥？
　　 生榮咆哮起來：二十多萬，就被你糟蹋成這一堆廢鐵，你是把我倆的錢往水里砸??！你拿什么東西還？
　　 大哥，怎么能這樣說呢？這是廢鐵嗎？是我的發(fā)明專利，是無價之寶！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有實力的機械廠找我洽談，要生產(chǎn)我發(fā)明的鉆探機；我的發(fā)明專利想要的人多著呢，就看人家出得起價不。
　　 又編瞎話，看我不一拳打死你！生軍又把拳頭舉了起來。
　　 生榮也舉起了拳頭。
　　 打，打，你倆有種就往我身上打！他撕破了臉皮，堂堂一個發(fā)明家立即變成潑皮無賴一個，錢我用光了，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的確，就是把他打死，錢也要不回一分一厘來不說，還得負刑事責任。遇上了這個德性，還能咋的？！生榮和生軍不得不放下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