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安換車去延安的時候，還感覺不到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一當火車駛過富平，進入陜北高原的山嶺之間時，透過列車的窗戶，你才能感覺到風土地貌的巨大差異?；疖嚂r快時慢，一會兒在山洞中穿行，隧洞里的風從車窗間隙鉆進車廂，蕩起窗簾，吹得耳朵里鼓鼓漲漲的，滿耳是沉悶而濁重的車輪摩擦的聲音。一會兒又鉆出山洞，晃晃悠悠行進在兩座土山之間的橋梁上。這時候，如果你是坐在列車前頭車廂靠窗的座位上，扭過頭，你就能看見自己乘坐的列車仿佛一張彎彎的綠色長弓，在夕陽之下滿弓待發(fā)。而對面天空的夕陽像一面金色的鏡子，靜靜地懸掛在山凹上空，美得讓人窒息。夕陽之下，黃土之上，有一泊水庫。在洶涌的黃土世界里，水庫可憐巴巴的,就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低眉順眼地站在山根下，一點也不囂張。從西安到延安的綠皮火車要走三四個小時。這時間遠遠超出了我的心里預期。在我的想象中，西安到延安也就一個小時的時間罷了。這樣長的時間在黃土山地緩慢穿行，真讓我有點兒懨懨欲睡了。讀過《白楊禮贊》的人都知道，“懨懨欲睡”是茅盾先生從西安到延安途中的感覺。茅盾先生那會兒坐的是汽車，走的是公路。所以，懨懨欲睡之際，他能看到讓人驚叫一聲的白楊樹！而火車上是看不到白楊樹的。鐵路沿線最多的就是土山、隧洞、橋梁，以及車廂里面擁擠的陜北老鄉(xiāng)。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泵字钠乓虛?jù)說是很美的。這火車上，有沒有米脂的婆姨呢？我的目光在車廂里逡巡了好幾遍，大部分好像都是農(nóng)民工，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唯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滿車廂的人都很安靜，沒有高聲喧嘩和接打電話的，也沒有吃東西和亂走動的。相比之下，這列“打工列車”上的旅客，比那些富麗堂皇的高鐵列車上還要安靜祥和，我暗自思忖，這是否就是陜北這片土地的特性呢？沉穩(wěn)、大氣、內(nèi)斂、樸拙。在我遲疑思考的片刻，夜幕就像窗簾嘩啦一下就拉下來了。車窗外是夜幕背景下濃淡不一的山水畫卷，偶爾有一星燈火一晃而過，那大概是遠處山洼里的一戶人家吧。等到車窗外嘩啦一下燈火通明的時候，延安到了。
　　 楊家?guī)X是毛主席在延安住過的地方。這里有延安大學，也有影視劇上常常出現(xiàn)的延安中央大禮堂。說是大禮堂，其實真不大，我感覺也就一個室內(nèi)劇場那么大。大禮堂是在楊家?guī)X的山溝里面的。從大禮堂出來，沿著一面土坡爬上去，半山腰里有一排窯洞院落。其中兩個，就是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住的地方。這兩個院落比鄰而居，院子前面有一個簡易的泥土崗樓，是哨兵值班的地方。這時候，深秋的太陽剛好從對面的山峁上升起，霞光照射著簡樸的窯洞院落，讓我想起小學課本上的一篇課文《楊家?guī)X的早晨》。透過不高的泥土院墻，可以看見毛主席的窯洞里穿梭進出著絡繹不絕的游客。窯洞門口的太陽底下，一些身穿八路軍軍服的“女兵”們正在列隊照相。她們興高采烈，嘰嘰喳喳。有人做著剪刀手，有人擺弄軍帽下的發(fā)梢，有人調(diào)整姿勢，還有人提醒拍照的人一定要把窯洞門口的字拍進去……
　　 我靜靜地穿過人群，走進偉人曾經(jīng)住過的窯洞。窯洞里陳設簡陋，一張桌子，兩把蒙著帆布的木制椅子。桌子上擺著一些舊書，我知道這些書都是景區(qū)擺上去的。毛主席在這里居住的時候，他看的不是這些書，思考的不是這些問題。在這里，毛主席領導全黨全軍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著名的《南泥灣》就是大生產(chǎn)運動中涌現(xiàn)出來的?！稐罴?guī)X的早晨》這篇課文，描寫的也是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中毛主席參加生產(chǎn)勞動的情景；在這里，毛主席領導召開了中共七大。中共七大不僅在黨史和中國近代史上，而且在共產(chǎn)國際的歷史上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它對新中國的誕生以及我們今天的生活，起著決定性的歷史作用；在這里，毛主席會見了當時延安文藝界的著名人士，周揚、蕭軍、丁玲等人，召開了座談會，發(fā)表了具有指導意義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這里，毛主席寫下了《青年運動的方向》、《五四運動》、《紀念白求恩》、《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以及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新民主主義論》等膾炙人口彪炳史冊的文章……
　　 我站在書桌前，默默想著，看著。陽光照亮了窯洞半圓形的窗戶，我想起了2018年12月份的一天，一個大學生在大學課堂上用微信跟我聊天的情景——
　　 他說：老師正在講《新民主主義論》，老師說原文好像是十五個部分，我們學的只有十三個部分，后面兩部分是什么呢？
　　 我答：《文化性質(zhì)問題上的偏向》和《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
　　 他說：網(wǎng)上看不到這兩部分內(nèi)容啊?
　　 我說：《毛澤東選集》第二卷里面有。但必須是1991年之前的版本。以后的版本我不敢保證有沒有。你可以去學校圖書館查一下，若有必要，我的藏書快遞給你。
　　 他說：不用了。你盡量用兩句話概括一下這兩部分的內(nèi)容給我。
　　 我說：標題就是。
　　 ……
　　 想到這些，我暗自發(fā)笑。
　　 走出窯洞，我在窯洞前的石桌旁坐了下來，剛摸出一支煙，忽然想到這里是景區(qū)，就又摁了回去?？粗@面石桌，我聯(lián)想到毛主席在這個石桌前接受美國記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采訪的情景。他悠然地吸著煙，用詼諧的、藐視一切的口氣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然后，他看著斯特朗瞪著疑惑的大眼睛，問翻譯把“紙老虎”是怎么翻譯的？聽說譯成稻草人的時候，他急了，一邊擺著大手一邊說：“哎，不對不對，不是稻草人！是紙老虎！papertiger！紙老虎！”這一次，斯特朗聽懂了，石桌旁爆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棗園是毛主席在延安住過的另一個地方。它離楊家?guī)X很遠，但環(huán)境比楊家?guī)X要好很多。在我看來，棗園名副其實就是一個大園子，據(jù)說以前是滿園棗樹?，F(xiàn)在園子里好像沒有棗樹，但是大樹參天，綠蔭匝地。毛主席在棗園的窯洞，看起來比楊家?guī)X的要寬敞一些，室內(nèi)陳設也要好一點。在這里，他和中央“五大書記”以及彭德懷住在一起，領導了中國革命的勝利進程；在這里，他參加了張思德的追悼會，發(fā)表了著名的《為人民服務》，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以及“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的觀點，對于我們今天思考人生價值、處理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困難，這些話都有寶貴的指導意義；在這里，他撰寫了《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論持久戰(zhàn)》、《論聯(lián)合政府》、《關于重慶談判》等著作，為奪取全國勝利指明了方向。
　　 棗園有一座著名的五大領袖集體雕像，是游客們最愛拍照的地方。拍照的人排成長長的隊伍，等待著和領袖們站在一起，定格成一張珍貴的照片。也有很多文藝工作者在這里調(diào)研或者拍攝。我在這里看到了兩隊人馬，都是在實景拍攝相關的影視劇，拍攝現(xiàn)場吸引了很多游客圍觀。
　　 王家坪也是毛主席在延安住過的地方。王家坪本來是中革軍委的所在地，從1937年到1947年，這里是中革軍委和八路軍（后來改名解放軍）總司令部所在地。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領導人，也曾在這里短暫居住。朱德總司令在這里寫下來了著名的散文《母親的回憶》，以及其他軍事方面的文章。毛主席指導解放戰(zhàn)爭和解放區(qū)土地革命的很多重要文章，都是在這里完成的。王家坪毛主席的住所不是窯洞，而是一座獨立的黃土房子，有點像是土色土香的別墅的味道。1947年3月18日傍晚，毛主席就是從這里和昆侖縱隊一起撤離，在延安的山溝里面和胡宗南二十多萬大軍捉迷藏。很多影視劇上都有一個橋段，毛主席在窯洞里掂量著衛(wèi)兵送過來的炸彈殘片說：“可以打一把好菜刀嘍！”其實那故事不是在窯洞里發(fā)生的，而是王家坪這座毛主席住過的泥巴房子。
　　 王家坪軍委總部的院子也很大，林木茂盛，建筑散落在園子各處，很符合防空襲的要求。現(xiàn)在，這里有陜北的腰鼓表演，喜歡看陜北腰鼓的人買上一張票，就可以享受屬于一個人的專場演出。
　　 “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边@是著名詩人賀敬之老師的詩歌《回延安》里的句子。賀敬之老師是《白毛女》劇本的創(chuàng)作者，以及1951年斯大林文學獎獲得者。后來還做過中宣部副部長和文化部部長。他的《回延安》曾經(jīng)編入1980年代的初中《語文》課本，影響了幾代人?；蛟S是受他詩歌的影響吧，很多到延安的人都要去寶塔山一游。寶塔山在延安市中心位置，在路遙的小說他叫古塔山。山上寶塔有千年的歷史吧？反正，山下的摩崖石刻堪稱一絕，各個朝代的都有，各種書法都在這山崖之上找到了一展風采的舞臺。寶塔山是個獨立的景區(qū)，門票不菲。這在延安有點兒不太合群的感覺。延安的所有景點都是不要門票的，唯獨寶塔山例外！
　　 不過，也不要失望。寶塔山最美的景色是遠觀而不是近賞，尤其是晚上，整座寶塔山以及山下的延河，都成了大型燈光實景演出的主角。在悠揚的音樂聲中，各種燈光變幻閃爍，寶塔山在燈光之中綻放出五顏六色的光芒，非常震撼，非常美麗！無論你站在山城延安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感受到自己就是這場盛大演出的參與者。如果你恰好站在延河大橋上，那種感覺就更加美妙。
　　 我喜歡天涯孤旅，一個人說走就走，說留就留，無羈無絆，快意無限。去延安的經(jīng)歷也是一樣。長途輾轉(zhuǎn)，在夜幕下悄悄地來到延安，又在旭日初升的秋天的早晨，悄悄地坐上火車離去?；匚靼驳穆废啾葋頃r要熱鬧得多，因為早上有一班延安到西安的動車，動車上滿滿地都是回西安的旅客，有游客也有學生和商人。我的鄰座是一個女學生，她是在延安大學讀書的西安人。那天剛好是周五，很多那天沒課的學生都坐這趟動車回家，車廂里就顯得非?；钴S和熱鬧。相比來時那趟安靜的打工列車，我似乎更喜歡那種安靜的環(huán)境。
　　 動車很快就達到西安北站，我要在這里轉(zhuǎn)乘另一列高鐵。在候車大廳的吸煙室里，我打開在寶塔山下買的延安紅韻，深深地吸里一口，煙草特有的菲芳里，延安的滋味、延安的神韻、延安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又活了起來，就像夜晚彩燈閃爍光芒四射的寶塔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