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代從酒席桌上下來，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就拐進(jìn)巷子里，一伸腦殼頭也不回往西邊走去。
　　 “叔，這么晚您還繞大彎子回家??？”來人幾大步追了上來拽住老代的袖子，就把一包用塑料帶裹好的東西往他手里塞。是新郎官大順子，這是他第三次結(jié)婚擺酒席。剛才挨個桌子給大家敬酒時(shí)，他鄭重承諾，這是他最后一次擺酒席結(jié)婚，否則你們割下我七個孔的肉葫蘆當(dāng)尿壺用。人們嘴巴里雖然塞滿了雞鴨肉魚的美味佳肴，但還是像鳥雀子一樣笑得嘰嘰喳喳。
　　 老代瞅一眼新娘，那女人怕也有三十好幾了，她在白婚紗上套件大紅羽絨棉袍，臉上雖然涂了很厚的白粉，卻掩飾不了眼角的幾條密密細(xì)細(xì)的魚尾紋。他在心里頭說，還新娘子呢，哪有西邊橋頭的陸菊花漂亮！
　　 “哦喲，什么東西噻，咦，還是熱的！”老代說時(shí)，往后退了一步。
　　 “魚榚呵，二哥隔的遠(yuǎn)，大哥開會沒空來，專門留一條讓您帶給他們嘗一嘗，欒師傅打的糕，方圓百把里哪個不甩他大拇指？”
　　 老代雙手搖動著說不要，后天我就要去廣州了，留著你們自己吃。
　　 大順子可是真心的，他以為老代推推搡搡地講客套，便用力一拉棉襖就往他懷里塞，老代往后退一步，棉襖中間一顆扣子被拉脫了，一根細(xì)線牽扯著它，它晃蕩了幾下，好像舍不得離開似的停在下一顆扣子旁邊不動了。
　　 老代穿的這件棉襖，是老大穿了五六年的半舊的警服，他穿在身上，寬綽而又厚實(shí)。大兒子從警校畢業(yè)，現(xiàn)在是鄉(xiāng)派出所所長，吃的喝的穿的衣服都是國家的。往年在家里過冬時(shí)，老代只要穿上這件棉襖，就會有一種威嚴(yán)和自豪感。村前村后走一圈，搭訕說話兒敬煙的人都多些。天這么冷，從荊州出發(fā)到武昌去乘火車，然后在火車上睡一覺，沒件厚實(shí)的棉襖擋寒可不行。
　　 “說不定今夜就要下雪了。叔，我二哥那兒一年四季都是單衣薄衫的是吧？”大順子叫老代“叔”叫得比親叔還要親，還順手拿了兩包紅雙喜就往他手里塞。
　　 “是呵，廣州哪有這么冷！你這塊地荒了兩年就又翻耕撒種子了，順子呵，不是叔說你噢，一晃大半截都入了土，四十幾的人結(jié)婚生娃兒怎么能跟割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這次爭取生個帶嘴把兒的，將來長大了跟你一樣進(jìn)城建大樓！要不是為討你這杯喜酒喝，叔早些天就走了，我得找人把扣子釘上?！崩洗断驴圩舆谑中睦?，把魚糕裏在棉襖里，朝大順子揚(yáng)揚(yáng)手，就往西頭走。
　　 順子會意地笑了。心里說，你這是找人去縫扣子么？扣子沒掉時(shí)你就往這邊走了。也難怪，我叔還不到六十歲哩！
　　
　　 二
　　 村子西頭有座南北貫通的五米多寬的水泥橋，橋南邊叫橋南村，橋北邊叫橋北洼，老代就住在橋北最東邊的三層樓里，大門口有棵老槐樹，槐樹下常常停著大兒子的警車。
　　 橋南面轉(zhuǎn)彎處有家不大不小的超市，超市老板賣煙賣酒賣糧油小菜，還在二樓順帶著開麻將館。老代春上去廣州前的那段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要抱著水杯，到麻將館來搓麻將蹭頓晚飯吃。
　　 陸菊花的老式兩層樓離超市只隔一戶人家，是早些年她男人在村里修建的第一幢樓，當(dāng)時(shí)在橋南橋北很惹眼兒。她男人是城里的公交車司機(jī)，從城東到城西三十幾個站臺，風(fēng)里來雨里去，跑的里程可以繞地球幾圈了，沒想到繞來繞去的最后把自己弄成癡不癡呆不呆連回家的路都不認(rèn)得。有很多次他褲襠里兜著屎尿站在橋頭又哭又叫，非得要人家指給他看才知道哪兒是他的家。自從被單位停薪留職后，他腦殼里就像進(jìn)了水似生銹了拎不清了。
　　 菊花當(dāng)初拒絕了自己而嫁給這個男人，不就是看他當(dāng)兵回來分配到城里開大客車吃皇糧嗎？多少年來老代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吃皇糧就真是捧了只摔不碎的鐵飯碗？碗里的飯菜就有那么香嗎？一直到她男人失去了工作像霜打的茄子蔫兒巴嘰的窩家里了，他才舒了口氣不再想了，甚至還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你男人是國家的人，多生了一個女兒，摔破了飯碗沒得吃了，而我是個種田的泥腿子，超生了個兒子，罰款三百元在全大隊(duì)人面前做了個檢討，回家照樣有滋有味地吃著土里刨的大米和蔬菜。
　　 老代年輕時(shí)膽子小臉皮子薄，他就央求橋北洼能說會道的媒婆到菊花家去提親。她爹黑沉著臉說男娃兒年齡有點(diǎn)大了，再說他屋里頭的日子過得也憋屈，這不成！媒婆不急也不惱、滿臉堆笑地說著男娃兒的種種優(yōu)點(diǎn)，卻冷不丁被她父親一盆洗腳水潑了出來。媒婆撇著嘴巴給小代回話說，那姑娘吖（娃）兒倒是進(jìn)進(jìn)出出紅著臉，笑眉笑眼兒地沒表態(tài)，好像動了心思一樣。
　　 菊花當(dāng)時(shí)只有二十歲，每天騎自行車去城里一家商場專賣店里賣男裝。那會兒老代還是小代，說小也不小，二十七歲了。他讀完了初中就挽起褲腿子接過爹手里的鐮刀，媽不在了，爹有風(fēng)濕病，有時(shí)膝蓋疼得直哼哼，手指疼得伸都伸不直。家里的幾畝水田他不種誰種？不種稻子一家人吃什么？
　　 小代聽信了媒婆的蠱惑，經(jīng)常穿戴整齊去那家商場買服裝，為的是偷偷地瞥她一眼。有一回兩個人的目光剛好碰撞在一起，他壯著膽子走到她所在的專柜前面。菊花紅著臉對他一笑，笑得他臉熱心跳的魂兒都不在身上了。他硬著頭皮揀一條價(jià)格貴一點(diǎn)的褲子付了錢匆匆離開。多少年過去了，老代家的衣柜里都還掛著那時(shí)買的幾條褲子，他是穿也穿不了，扔也舍不得扔。前年老兩口要去廣州老二家?guī)蓚€孫子，老婆子這才把那幾條大半新的褲子搭在肩膀上，送給了在城里掃大街的王老黑。
　　 今年八月份，老代在廣州從電話里得知橋南村的瘋老頭死了，他吩咐老婆子晚餐加兩個好菜。當(dāng)晚他多喝了一杯酒，美美地睡了一覺。奇怪的是，盡管他睡前醒后想的都是菊花，可她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很少入夢來陪他一時(shí)半會兒。
　　 直到有一天后半夜，老代的下身突然鼓脹著堅(jiān)挺起來，他既興奮又羞愧，趁老婆子熟睡，他翻來覆去地很快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老婆子早就對這檔子事提不起興趣，這會兒她被弄醒了，提起一只腳狠狠地踹向他的屁股，厲聲道：“你個老東西深更半夜拉什么筋？這是跟哪個女人在打架呢！從明天起你滾出去客廳睡沙發(fā)。”老代一聲長嘆，只好趿上鞋去洗手間放一泡尿出來，然后呼哧哧地按水沖了馬桶，便斜靠在客廳里的轉(zhuǎn)角沙發(fā)上，煙頭上的火星跟往事一樣忽隱忽現(xiàn)。
　　 菊花在第二年冬季嫁到橋南村的鐘家，小代托人送去二百元錢作為賀禮，然后躲在被窩里，用紙團(tuán)子塞了耳朵，可一陣又一陣的鞭炮聲還是炸得他頭痛欲裂淚花四濺。他多少次站在大門口的槐蔭樹下，隔著河水望著里把路之外她家的方向出神，一直到他自己也娶妻生子，才漸漸淡忘了她清秀的臉上微微的笑。
　　 那條三米多寬的新河從他家門前流經(jīng)她家后園，河兩岸的房子整齊而有間隙地排列著，如同大地這件綠衣上的黑紐扣兒。而他的眼光好比縫扣兒的長線，這么多年來，一直連著她的身影，剪不斷理還亂。
　　 再后來她守著瘋癲男人過日子，他從她家后門路過，看見她蹲在河邊木板跳上洗屎尿布，他剛想走過去說幾句話，不料那瘋老頭歪著頭向他舉起半塊紅磚頭，嘴巴里還嘟囔著不準(zhǔn)看不準(zhǔn)看。老代一邊逃跑一邊在心里對她說，菊花呀菊花，要是你當(dāng)初跟了我，搭火車乘地鐵坐飛機(jī)，廣州深圳珠海到處走走看看，吃香的喝辣的該有多好呵！
　　 老代回家那陣子，荊州一點(diǎn)都不冷。當(dāng)天的太陽就能把濕衣服曬透。老代很多次從她門口過，看見菊花二樓窗戶上挑晾出來的衣服，有花格子的睡衣，玫紅色的內(nèi)褲，繡花胸罩，還有天藍(lán)色的床單。他雖然只是輕輕一瞥，卻心慌眼跳地腳步也亂了，軟軟綿綿的像踩不著地似的。
　　 回來了有一個多月了，只有一次他倆在她家大門口碰了個正著，菊花頭一低，臉又紅了，眼圈還有些濕。她輕聲打個招呼，就提著半籃子青菜進(jìn)了屋。這也難怪，她剛死了歪老頭不久，還沒從悲傷里走出來呢！
　　 老代這次回來，幫老大把屋后頭魚塘里的幾百斤泥藕起了，又賣給菜販子。又把鯇魚鯽魚一網(wǎng)打盡賣掉了，他把錢如數(shù)交給兒子，兒媳拿出一沓厚厚的錢放在他手邊，要他去茶館喝茶打麻將好好地玩幾天，說這疫情拖了一兩年了，您回來一次不容易。
　　 老代答應(yīng)遲些日子回廣州，他心里頭揣著菊花，每次去麻將館從她家經(jīng)過，都盼望著哪一天能直接走到她家里去說一些安慰她的話暖暖她的心。
　　 這會兒他已走近她家門口了。門口的幾棵樹在清冷的月光里佇立著，樹上光禿禿的只剩下枯瘦的枝丫，夏季的繁茂的綠葉已蕩然無存。只是不遠(yuǎn)處的那棵粗壯的老樹上，掛著一條紅布帶，不，老代有一次在大白天里看清楚是一條玫紅色絲巾，它應(yīng)該從二樓的飄窗上被風(fēng)刮到這兒，不小心落到這棵老樹的樹椏上，和著樹枝上殘存葉片的碰撞和嗚咽，仿佛在默默地訴說著一個并不遙遠(yuǎn)的故事。
　　 燈光從半掩的門里照射出來，跟月亮的清輝溶合在一起，被夜色稀釋得像水一樣白。
　　 老代的心里先是一陣緊縮，又是一陣莫名的酸痛，菊花，菊花你還好嗎？我知道你在家，我只想好好看看你，跟你說幾句話。
　　 “有人啵？呃……我可以進(jìn)來嗎？”老代站定后。仗著酒勇，大聲喊道。
　　 屋里有聲音應(yīng)道：“誰呀？我在家呢。”
　　
　　 三
　　 他在走進(jìn)家門的一剎那，腿子如同抽筋了一樣緊箍箍硬梆梆的，菊花笑著迎上前來，吩咐小女孩喊他代爺爺。
　　 老代看見她七八歲的外孫女在燈下做作業(yè)，他從麻將館里得知她二女兒的孩子在姥爺走后，就過來跟她一起生活了。橋北洼代老苕家的黃臉婆擠眉弄眼地在麻將桌子上說，這下好了，她家臭老頭子去見閻王爺了。你們誰見她掉了一滴眼淚的？要我說她這幾年身子就沒閑著，要不然怎么會長得瓜溜溜嫩生生的，哪里看得出是五十歲的人！……咦吔，等她吖兒（外孫女）白天讀書夜里睡著了，她還找不到一個男人快活？
　　 另外一個坐在桌子旁邊看牌的女人就說有幾次看見她騎電動車出門去，好大半天才回來，衣服穿得好周正，頭發(fā)也燙了上了色，臉巴子像抹了胭脂的，連腰桿兒都是活甩甩的，應(yīng)該是進(jìn)城吃了唐僧肉吧，反正她不愁錢，這十鄉(xiāng)八里，要說賺錢，哪個趕得上她的二女婿的飼料廠？更何況政府又補(bǔ)給她老頭一筆款子。
　　 有雨過天晴的日子，一個女人剛進(jìn)茶館的門就匯報(bào)說，有輛高級黑轎車停在陸寡婦門口了，車上下來個五十歲的斯文男人，兩個人有說有笑好親熱。
　　 有人問，是什么樣子的高級車？
　　 女人用手比劃著成一個圓圈答曰，車屁股頭四個圓巴巴扣在一起的。
　　 馬上就有人陰陽怪氣地接話道，這是招商引資大好事呀，說不定會有人到我們橋南村來開了天然農(nóng)莊建個游樂場什么的，反正一大片閑田荒著沒人種。
　　 那天幾個女人把菊花掛在嘴邊討論了一輪又一輪，老代張著耳朵聽，口袋里的四百多塊錢一下子就輸了個精光。
　　 門“吱”的一聲打開了。
　　 幾十年了，這是老代第一次走近她的家。墻面是新近粉刷的乳白色，乳白色的正墻中央，本該掛老頭遺像的地方卻掛著一幅她和她老頭的照片，照片上的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大橋上，橋后面是一片綠色的田野和飄著炊煙的村莊，前面的男人高大穩(wěn)健，兩眼注視著前方，他的手伸向后面的菊花，與歡笑著的她十指相扣，傳遞著對生活的熱愛和憧憬。
　　 這時(shí)菊花遞給他一杯熱水輕聲說，他那會兒還在幫人開大貨車，那天正好是結(jié)婚紀(jì)念日，大女兒喊我們到橋上照張像……這也是我們這一生最后一次合影。
　　 “病了五六年噢，你可真不容易！呃，他走了有小半年了吧？”
　　 “開始那陣子時(shí)好時(shí)壞的，后來病就重了。都是命啊，您坐！”
　　 女孩用嘴巴含著鉛筆，用一雙黑亮亮的眼睛警惕而好奇地盯著老代，老代腿肚子又一陣抽搐，眼皮子也跟著扯了幾下，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摸衣服口袋，掏出那枚扣子，舉到她面前請她幫著縫上。
　　 菊花上樓去了，不一會兒拿只笸籮下來，坐在沙發(fā)的一角，戴上眼鏡后穿針引線，然后拿根細(xì)針往頭發(fā)上劃幾下，她嗔笑道，你可真會找人，我這段時(shí)間在電腦上忙，眼睛有點(diǎn)脹疼哦！
　　 “在電腦上忙什么？”他有些驚詫地問。
　　 小女孩撅著嘴搶著回答：“我外婆是體操教練，拍抖音，還帶賣運(yùn)動衣。”
　　 她微笑著瞟外孫女一眼：“就你多話，算術(shù)做完沒？等會兒媽媽又該視頻檢查作業(yè)了”
　　 老代剛要脫下棉襖，她擺手制止，說天氣冷，別感冒了。說時(shí)她走到他跟前，扯開衣服，低下頭就縫起來。老代乘機(jī)打量她：厚厚實(shí)實(shí)的粟色大波浪披在肩頭，油光水滑的并不見一絲白發(fā)；她的胸部還很豐滿、腰身也是輕伸胳膊就能淺淺合扣的樣子。老代昏了頭，他吸吸鼻子，忍不住聞一聞她身體里散發(fā)的幽香，然后輕輕地吁一口氣。
　　 菊花她端詳著手中歸還原位的扣子，又加了兩針，然后低下頭用嘴巴輕輕地咬斷那根線：“縫的十字結(jié)，衣服穿爛了扣子都不會掉！”
　　 老代肚子里的酒精和美味串通在一起，鼓勵著他的欲望，他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她緞子一樣的頭發(fā)。哪知手尖剛劃過她光潔的額頭，菊花迅速地扭頭躲開，警惕地瞥一眼外孫女，轉(zhuǎn)過頭來用凌厲的眼睛剜他一眼。只見她仰起手腕，銀針白光一閃，老代的手腕處就感到尖銳鉆心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