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月光如練，聲聲杜宇震蕩著我的耳鼓。我不禁睡意全失，情緒完全融入這十分特異的聲音里……
　　 年少時生活在鄉(xiāng)下，每到春暖花開之時，故鄉(xiāng)的山間便鳥聲盈耳，其中尤以杜宇的叫聲更為明亮而奇特。那是在搶種搶收的農(nóng)忙時節(jié)，一只只杜宇穿梭在天地之間，或白天，或夜晚，或停在樹梢，或從頭頂飛越而過，一聲聲、一遍遍地叫著同樣的聲音。
　　 杜宇又叫杜鵑、子歸、催歸等，孩子時的我并不喜歡這種鳥，原因便是基于它的那種非常陰損的習(xí)性——這鳥自己不會筑巢，不會孵化和哺育孩子，當(dāng)繁殖季節(jié)到來，它就四處尋找蘆葦鶯的巢穴，把一只卵下在里面，并偷走蘆葦鶯的一枚蛋，以防蘆葦鶯發(fā)現(xiàn)破綻。一般而言杜宇會先于蘆葦鶯孵出，當(dāng)它還閉著眼睛時，就會伸腿把還未孵出的蘆葦鶯蛋擠出巢穴，從而讓自己能堂而皇之地得到蘆葦鶯的疼愛。所以，當(dāng)我見到它停在某處鳴叫，便會投擲石頭或泥塊驅(qū)趕它，甚至還和其他孩子們用彈繃子比賽，看誰射得準(zhǔn)。當(dāng)然，杜宇身手的敏捷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們，我們的“陰謀”自然從未得逞過。
　　 我對杜宇印象的第一次改變源于它的一個傳說——孟姜女。就這個盡人皆知的愛情故事而言，孟姜和丈夫李貴陽之間的恩愛絕不亞于天下所有的癡情男女，而故事迷人的程度也絕不遜色于天下所有的愛情故事，我甚至覺得杜宇的叫聲聽起來就是“李貴陽”三字。聽見它那凄苦的叫聲，我從內(nèi)心多么盼望她能找到自己的愛人，并與之重新過上甜蜜的日子！可惜世事并不如人意，否則世間就不會有這樣的傳說，或許我們也沒法聽見杜宇那奇特的叫聲了。對待這樣一只神鳥，我怎可無禮而不心存一絲同情呢？于是，我內(nèi)心的情緒化作了一首小詩：
　　 子歸聲中思貴陽，暗恨始皇憐孟姜。人生若得此真情，化作黃土又何妨？
　　 我再次改變對杜宇的印象是源于一句詩歌和它的另一個傳說——“望帝春心托杜鵑”，望帝原名叫作杜宇，傳說他年輕時曾率部參加了武王伐紂的戰(zhàn)爭，為推翻暴政立下了蓋世功勛，后成為蜀國國王，晚年時見洪水患難，臣民不得安寧，乃化身杜鵑察地形，測水勢，引導(dǎo)人們消除了水患，蜀民得以安處，這里杜宇又成了天下好官的化身。
　　 這個典故不由我不對杜宇產(chǎn)生一份敬重。是的，舉凡天下之人，哪個不佩服這樣的好官？哪個不敬重這樣的人品呢？“當(dāng)官怎為民做主？杜鵑啼血說甘苦；當(dāng)官若為民做主，杜宇聲聲把功數(shù)?！蔽覍⒆约旱拿篮迷竿腿松硐攵蓟诙庞畹纳砩狭?。
　　 然而以上的想法和行為不過是自己年少時的幼稚和沖動罷了。人過中年，當(dāng)我也經(jīng)歷了生活的漂泊和坎坷后，我才真正懂得這叫聲的含義?！皟蛇吷侥竞?，終日子歸啼”、“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無端舊夢驅(qū)殘醉，獨對燈陰憶子歸”……這是游子的唱響，更是艱辛生活的真實寫照！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被先賢們用詩歌吟誦得最多的鳥聲便是這杜宇了，杜宇聲聲，其中包含著多少熱淚啊！聯(lián)想到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這聲音，叫我何忍諦聽？這聲音，叫我情何以堪呢？窗外夜色沉沉，屋內(nèi)靜寂如墓，我只得起身，希冀借用其它事物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此時這聲音成了天地間唯一的絕唱，它是那么地入肝入肺、入心入神，我又怎能撇以得開？我又怎能抑制住自己的熱淚？
　　 晨曦將夜色撕開了一道裂縫，新的一天悄然來臨，此時我低沉的情緒才逐見振作。這一個不眠之夜在我只能算是一次情感的小小旅歷，在人或許更是不值一提，我何須這樣地多愁善感，浮想聯(lián)翩？但是一念既去，新思卻又不由自主地生發(fā)起來：物競天擇，失去父愛母愛的幼杜鵑生存一定比別的雛鳥更加艱難；天命難違，陰損也罷，執(zhí)著也罷，造物主造就了杜宇的一生，它豈能做別的選擇？假如我是一只杜宇，面對非議、艱辛等等諸如此類好比啼血的人生，我又該何去何從？
　　 “咕咕，咕咕……”此刻，又一陣哀婉的悲啼繞過耳畔，我抬起頭，向著一片叢林極目搜尋，仿佛看到了一群杜宇，它們正張開尖嘴，伸張著殷紅殷紅的舌頭，演繹著一曲生命的絕唱……
　　 杜宇聲聲驅(qū)舊夢，晨光初照又一天！聲聲激越中，我不由得握緊拳頭，目光堅定，向著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