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老王正疾疾地往村里趕，朔風(fēng)正在頭上咆哮，雙腳正在路上磨擦，傳出的并非慣聽到的刷刷聲，并是一陣別樣的嚓嚓聲，而在這嚓嚓聲響中，偶爾竟傳出一聲清脆的“咔嚓”聲來，仿如玻璃被暗力擊中而碎裂。老王無心去管這些，只是不時地往前走，走到路口，望到前面一座光禿禿的山頭，和山頭下的一排房屋，嘆息一聲，低頭瞅準腳下的一條羊腸小道，毫不猶豫地走了下去。
　　 但心中那抹愁云，卻依然沒有散去，依然籠罩在臉上，雙腳也似灌了鉛樣沉重。
　　 原來，今天早晨，村長老王正在家中吃早飯，家中的電話響了，村長老王剛準備起身去接，一旁的孫女放下匙子，脆聲聲地嚷道：“爺爺，爺爺，我來，我來?！?br />　　 說著，蝴蝶樣地飛了去。
　　 腦后的兩只羊角辮，也一上一下地忽閃著。
　　 村長老王見了，不由露出了笑容。
　　 拿起電話，孫女問道：“喂！您是哪個？”
　　 停了下，孫女扭轉(zhuǎn)頭，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脆聲聲地嚷道：“爺爺、爺爺，找您的。”
　　 說完，放下話筒，又從房中跑了出來。
　　 村長老王邊起身，邊問道：“哪個??？”
　　 孫女邊搖頭，邊回答：“是個爺爺，他只說找老王。”想一想，又道：“聲音蠻熟，可我一時又想不起來了。”
　　 村長老王笑笑，哦了聲，伸手在孫女的頭上摸了摸，眼中滿是寵溺。手里的筷子也來不及放下，腳步慌慌地往房里趕。
　　 身后，響起一連串的咚咚聲。
　　 卻由于走得疾，沒顧及腳下，過房門坎時，右腳尖被門坎一絆，整個身子忽地向前沖去，好在村長老王此時還沒有失去理智，反手猛地抓住門框，這才阻止了身子繼續(xù)前沖，也阻止了事故的繼續(xù)演化，身子雖阻止住了，可村長老王的額上，早已沁出了一層冷汗，心臟也“突突突”地蹦跳個不止。村長老王斜倚靠門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身后，也突兀地響起一聲脆生生的呼喊聲“爺爺，爺爺”。
　　 聽到聲音，村長老王平緩了下心緒，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子，當面對孫女時，滿臉都是云淡風(fēng)清，咧開滿臉胡茬的嘴唇，柔聲道：“吃飯，吃飯。”
　　 孫女聽了，哦了一聲，低頭又去對付飯菜去了。
　　 又長呼了口氣，村長老王又疾疾地走過去。
　　 拿起話筒，啞啞地問道：“哪個？”
　　 話筒中，卻傳來一陣爽朗的聲音“老王，沒得問題嘚？”
　　 顯然，對方早已知道了。
　　 村長老王連忙回道：“沒事，沒事。緩了緩，這才問道，黃鄉(xiāng)長，什么事??？”
　　 黃鄉(xiāng)長收斂起笑，正色道：“吃了飯了來鄉(xiāng)里一趟?！辈淮彘L老王再問，黃鄉(xiāng)長已掛斷了電話。
　　 村長老王也不計較，邊放下話筒，邊長長地哦了一聲，轉(zhuǎn)身一步一步朝房外走去。
　　 又叮囑了孫女幾句，村長老王這才走出大門，仰頭望了眼天空，裹緊了棉襖，甩開大步，朝外走去。
　　 來到鄉(xiāng)政府，村長老王抹了把臉，也來不及喘息，徑直朝間辦公室走去。站在門口，剛想招呼，里面的人像早已知道模樣，開口喊道“快進來，里面熱乎些。”
　　 原來，這是一套兩開間的辦公室，外面是會客室，里面才是辦公室。
　　 村長老王麻利地跺了跺腳，又撣了下身上的灰塵，這才快走了進去。
　　 剛一撩開門簾，一股暖氣毫無征兆地撲面而來，觸不及防下，竟沖得村長老王連連退后了好幾步，連呼吸也變得困難了。
　　 村長老王趕緊縮回手，只聽“嘩啦”一陣脆響，門簾又散了開來，這才遮擋住了向外直涌的暖氣，村長老王這才感覺好受了些，大口喘息了幾下，又伸手撩開門簾，也許是有了先前的教訓(xùn)，村長老王并未急著進去，待暖氣稍稍平緩了些，這才邁步走了進去，抬眼望見黃鄉(xiāng)長正坐在沙發(fā)上，端著茶杯，慢慢地品嘗著，股股茶香直扎村長老王的鼻孔。
　　 黃鄉(xiāng)長見了，也不起身，只是抬起另只手，指了指對面沙發(fā)，連聲道，坐，坐。
　　 邊說邊拿過只塑料杯，又倒上茶水，笑盈盈地道，喝茶，喝茶。
　　 村長老王嘴里唔唔地答應(yīng)著，身子卻如生了根樣釘在那里，雙眼卻不停地在室內(nèi)掃視，心中卻在不住地驚嘆，嘴里禁不住發(fā)出一連串的嘖嘖嘖的聲響。
　　 黃鄉(xiāng)長見了，卻不以然，只是癟了癟嘴，又喝了口茶，笑著道，別看了，快坐下喝茶，說著，推過杯子，又道，暖暖身子。
　　 村長老王這才抬手擦去唇邊的唾液，挪動著雙腿，慢慢地移向沙發(fā)，可那雙眼睛，卻依然在室內(nèi)掃視。
　　 見村長老王坐了下來，黃鄉(xiāng)長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杯子，笑著道，今天找你來呢，是有件事找你幫個忙。
　　 一聽這話，村長老王先是一驚，接著，轉(zhuǎn)過頭來，愣愣地看著黃鄉(xiāng)長，滿臉充斥著詫異。
　　 瞥了眼村長老王，黃鄉(xiāng)長笑笑，道：“前不久呢，市扶貧辦給我們鄉(xiāng)撥了批款子，指明道姓說是要給你們村……”
　　 聽到這話，村長老王不由瞪大雙目，傻傻地望著黃鄉(xiāng)長，滿臉劃滿了問號。
　　 黃鄉(xiāng)長卻并不理會，而是依然順著自己的思路講下去。
　　 “還記得你們村邊的那座禿山嗎？”
　　 村長老王連連小雞啄米樣點個不停，心道，記得，記得，哪不記得呢？每天都要看個幾十遍，再不想看都要看，嘴唇不停地嚅動。
　　 黃鄉(xiāng)長揮了揮手，道：“說是要綠化那座山，還說要給你們村買批羊，就在那座山上喂養(yǎng)……”
　　 村長老王忽地站起，呼呼地喘著粗氣，雙手不住地搓著，雙眼直直地盯視著黃鄉(xiāng)長。
　　 黃鄉(xiāng)長卻不以為然，示意村長老王坐下，又續(xù)了杯茶，繼續(xù)不緊不慢地道：“我原以為是明年的事，所以我就……”抬手劃了一圈，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了。
　　 村長老王神情一陣恍惚，眼前閃現(xiàn)的竟是一只只鮮活的小羊，那嗡嗡聲，仿佛變成了聲聲咩咩叫，雙拳竟不由慢慢攥緊。
　　 見此，黃鄉(xiāng)長只是一陣苦笑，喝了口茶，這才繼續(xù)道：“你也知道，后年，我就要退了，想著還有那大的運作空間，所以我就……唉……”抹了把臉，又道：“哪成想，昨天上頭來電話，說明天就要來檢查，所以我就，我就，找你來幫忙了?！?br />　　 說到這兒，聲音小得猶如蚊蠅。
　　 村長老王嗐了一聲，哧溜一聲，又從沙發(fā)上滑了下來，蹲在地上，嘴里不住地直嗐嗐，顯得六神無主。
　　 黃鄉(xiāng)長癟了癟嘴，看了眼村長老王，道：“老王……”
　　 村長老王抬起頭，停止了嘆息，瞪大雙眼，莫名地看著黃鄉(xiāng)長。
　　 黃鄉(xiāng)長笑笑，道：“村里，現(xiàn)在還有好多人啦？”
　　 說完，死死地盯著村長老王，顯出一臉的正色。
　　 看到黃鄉(xiāng)長這副樣子，村長老王禁不住一陣哆嗦，趕緊站起，一側(cè)身子，又慢慢地坐在了沙發(fā)上。
　　 可這時，卻已沒了先前的舒坦，有的只是難耐，沙發(fā)上似長了根根細針，屁股一挨上去，細針正在錐刺著屁股，疼痛感正在飛速蔓延全身，村長老王彈簧樣地彈跳了起來，雙手下意識地伸過去，不住地上下揉搓。
　　 黃鄉(xiāng)長見了，搖搖頭，指著村長老王，哈哈大笑了起來，嘴里卻在不住地調(diào)侃：“老王啊，老王，你也是搞了幾十年的村長，就這點能耐？”擦去眼角邊的淚水，又道：“三反五反，四清，文革，哪一樣少了你？你哪一樣慫過？可現(xiàn)在，只要你幫個小忙，就怕成這樣？”
　　 喝了口茶，又道：“說吧，村里還有好多人？”
　　 村長老王咬了咬牙，猛地坐了下去，卻聽到格吱一聲響，整個身子又彈跳了起來，眨眼的功夫，又坐了下去，身子雖未再彈起，可一連串的格吱格吱聲在屁股下亂響。
　　 見黃鄉(xiāng)長仍看著自己，村長老王這才開口道：“伢兒老小加起來，共有二三百人呃?！?br />　　 黃鄉(xiāng)長一拍大腿，日的一聲跳起，哈哈大笑道：“這不就解決啦？”
　　 說著，疾步走到村長老王身邊，俯下身去，湊在村長老王耳邊，一陣低語。說完，又返身走回去，坐下，端起茶懷，又慢條斯理地喝了起來。
　　 村長老王卻囁嚅道：“能，能，能行嗎？”
　　 黃鄉(xiāng)長一揮手，大聲道：“搞去！”
　　 村長老王忽地站起身，端起茶杯，一仰脖，灌了下去，豪氣地道：“搞！”
　　 說完，一轉(zhuǎn)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當快走出辦公室時，耳中又傳來黃鄉(xiāng)長的聲音：“開春，把你提為村支書。”
　　 身子一頓，卻不回頭，只把身子晃了晃，又邁開大步，毅然向前走去。
　　 一連串的腳步聲，也隨之炸響。
　　 聽在耳中，卻是那樣的堅定、有力。
　　 黃鄉(xiāng)長慢慢站起，口中喃喃：“老伙計，熬過了這關(guān)，我們都修成正果了?！?br />　　 第二天，朔風(fēng)更緊了，都打起了呼哨，快十點的時候，又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眨眼的功夫，地上現(xiàn)了一片白，小道、溝壑也都分辨不清了。
　　 此時，公路上開來長長一溜小車，看到那座小山，小車紛紛停了下來。
　　 望著那白茫茫的一片，黃鄉(xiāng)長舒展開了眉頭，口中喃喃：“天不亡我！”
　　 說著，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這時，從頭車上，下來個中年男人，男人見了黃鄉(xiāng)長，哈哈笑道：“不錯，不錯！”
　　 說著，抬腿就要往公路下走。
　　 黃鄉(xiāng)長連忙道：“領(lǐng)導(dǎo)有功，領(lǐng)導(dǎo)有功。”見男人往前走，黃鄉(xiāng)長心頭一緊，卻還是開口道：“小……”心字還未出口，腳下一滑，咚，摔了個四仰八叉。
　　 聽見響聲，男人連忙回頭，見黃鄉(xiāng)長那副尊樣，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前面，猶豫了一下，又慢慢退回了公路。
　　 黃鄉(xiāng)長長舒口氣，忽地爬起，也不拍打身上的雪花，站在那兒，沖著男人，一個勁地傻笑。
　　 男人走到黃鄉(xiāng)長面前，拍著黃鄉(xiāng)長的肩膀，哈哈笑道：“都要退休了，還是這個傻相?！?br />　　 說完，拉起黃鄉(xiāng)長的手，大聲道：“走，上車，好好說說你是怎么落實的?！?br />　　 黃鄉(xiāng)長呵呵笑著，樂顛顛地跟在了身后。
　　 另一只手卻悄悄抬起，擦去額上的汗珠。
　　 風(fēng)，越刮越緊，嘯聲越來越大；雪，也下得更大了。
　　 這時，卻從那座山上傳來陣陣呼喊聲：“救人啦，救人啦！”
　　 原來，村長老王昨天回家，召集全村的伢兒老小開了個會，并按人頭當場分發(fā)了錢鈔。
　　 眾人手拿百元大鈔，喜得都合不攏嘴巴了。
　　 回家的路上，卻還在叨叨，這輕的活，還給一百塊，苕不去搞！
　　 今晨，全村伢兒老小吃過早飯，穿上厚棉襖，手拿厚塑料薄膜，三人一伙，五人一群，有說有笑，似去趕集，似去走親戚，相互攙扶著上了山。
　　 此時，村長老王已站在了山頭。
　　 見眾人來齊，村長老王咳了聲，大聲喊道：“按昨天教的，蓋上薄膜，弓下身子，別動！”
　　 眾人連忙停止嘻笑，系牢薄膜，弓下身子，一刻都不敢動彈。
　　 村長老王掃視一圈，口中連連道：“還真象羊！”又掃了圈，肯定地道：“嗯，真象！”
　　 停了下，又道：“這個老黃，還是這多鬼板眼！”
　　 說著，臉上露出了微笑。
　　 可心內(nèi)，卻似針在扎！
　　 開始，眾人倒還受得住，可時間一長，加之氣溫一降再降，又是在山上，風(fēng)刮得滿胸滿懷，漸漸的，有人開始受不了了，開始了咳嗽，先是一人，不久，這里那里，都有了咳嗽，有人忍不住，抬頭問老王，村長，還得好半天啦？
　　 村長老王聽了，卻沒好氣地道：“這好賺的錢？”
　　 口中這樣說著，心內(nèi)卻在不住地叨叨，還不來？還不來？
　　 雙眼不住地在公路上掃視。
　　 聽村長老王這一說，那人不再說話了。
　　 其他人也不再咳嗽了。
　　 當又向公路上掃視時，村長老王心頭一喜，連忙大聲喊道：“來了，來了?！?br />　　 眾人一聽，趕緊捂上了嘴巴，口中只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
　　 村長老王卻在心內(nèi)直催促，快點，快點！
　　 因為在村長老王的視線中，有人的身子開始支撐不住了。
　　 沒過多久，車隊走了。
　　 村長老王剛想開口宣布，不遠處卻傳來一聲喊：“救人啦，救人啦！”
　　 跟著，又傳來哭泣聲，“奶奶，奶奶！”
　　 村長老王忽地站起，仰頭大聲咆哮道：“造一一孽一一呀！”
　　 可這咆哮聲，卻被那嘯利的風(fēng)聲淹沒住了。
　　 雪，下得更大了。
　　 眨眼的功夫，遮蓋住了一切形跡，整個天地，都是一片雪白。
　　 只是，它能遮蓋長久嗎？
　　 二0二二年六月四日于薇湖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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