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二連三找工作的碰壁，逐漸把楊萍的自信心削弱得簡直沒了質(zhì)感，軟踏踏趴在身體里的某個角落。今天是她找的第三十一份兒工作的面試時間，雖然僅僅是個保潔員，按說幾乎不用怎么講究，臨出門前，楊萍還是神使鬼差地站在穿衣鏡前把自己簡單收拾了一番，拍水、涂保濕乳、隔離乳，淡淡地涂上鮮紅的唇膏，整張臉立馬就有了精神。
　　 環(huán)衛(wèi)公司管招聘的是位跟她年紀相仿的中年男子，筆挺地坐在辦公桌后，抬眼看她一眼，說，可以先來試一周，試用的這一周如果你不滿意走人了，沒有工資，如果我們不滿意或者滿意了留用的話，給你算到試用期里。一周后，如果我們雙方都滿意，就簽合同，試用期三個月，每月九百元，試用期滿后每月一千五百元。楊萍連忙答應著，心里說，不就一掃大街的嘛，用得著這么繁瑣嗎？誰不會！三十四歲之前，楊萍一直在一個小山村生活，筑地、推獨輪車、挑擔子、鋤地、拔草……哪一項不是出力活兒？那體力可是早就鍛煉出來了的，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七歲了，但她相信干個掃大街之類的抬手活兒還是不在話下的。
　　 隨之，男人用手機語音通知來一個主管，讓她帶楊萍先去倉庫領工具，再去到學院街分配活兒。主管戴著白色的口罩，只露出修整齊整的一字濃眉，和一雙水靈的大眼睛。走吧。
　　 主管把電動車停在一側(cè)，前頭帶路向倉庫的方向走去?！白甙伞眰z字像定身術把楊萍釘在了原地，直到主管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她才慌亂地追了上去。雖然僅僅是“走吧”倆字，但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正是自己原來的下屬齊小雨。
　　 就在一年前，楊萍還是某上市學科類培訓機構的分部負責人，分部有幾十號員工，大家喊她楊總，楊管。齊小雨比楊萍的年紀略小，在數(shù)學組，講四年級數(shù)學提升課。齊小雨的教學能力還是過硬的，就是性子太肉?？偸锹v騰的，每周一的例會，周四的說課，讓八點鐘報到，她幾乎每次都是踩著時間點到。往往是，性急的楊萍已經(jīng)打開工作筆記，開始了一二三，她的身影才晃動在門口。楊萍為此多次單獨找她談話，在會上也沒少明里暗里說她，但效果甚微。有次，由于應付上級的一個檢查，要求員工們提前半個小時到，突擊做一些形象工作。大家都是七點半前就到，自覺地動手忙了起來，齊小雨還是不緊不慢八點才到，看大家都在忙碌，她找不到工具，站在當院看著大家忙碌。就是那一刻，楊萍徹底火了。齊小雨，你過來！楊萍的話兒里濃郁的火藥味兒遠遠地嗆入齊小雨的胸腔里，她不由自主地咳了一聲，連忙快步走向楊萍。齊小雨，你是怎么回事，每次開會我都強調(diào)要至少提前十分鐘到，你卻總是當作耳旁風，甚至還常常遲到幾分鐘。她把遲到倆字咬得格外重了點。你想干嘛，如果不想干了，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人！楊，楊總，我，我沒看群……
　　 我都說多多少遍了，工作群，需要時刻關注，更不能設置為消息免打擾，你怎么回事，總是違規(guī)，而且每次的理由還那么充分！多年的工作性質(zhì)把楊萍鍛煉成了語氣里有種領導不可抗拒的威嚴。
　　 齊小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楊萍，一字一句地說，好，我現(xiàn)在就走。有同事過來圓場，不用這樣吧，先去干活，干活。說著拉了齊小雨欲走開，齊小雨一下把她甩開，踏踏踏走出了大門。
　　
　　 二
　　 楊萍領到了一輛三輪垃圾車、垃圾斗、大掃帚等工具，除了這些工具外，還領到了兩套工作服。齊小雨前頭騎電動車帶路，楊萍穿著那身橘黃色工作服，開著三輪工具車，拉著一應工具隨后跟著。車里那些工具碰撞發(fā)出的叮里咣當?shù)捻懧曄褚粋€五音不全的人在唱一曲不著調(diào)的曲子。冬日的陽光呼啦啦鋪灑在街上，打在車輛上，行人身上，泛起耀眼的金光。楊萍忽然覺得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她低首瞅瞅自己，一身環(huán)衛(wèi)工人工作服，跟平時街上看到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沒啥兩樣，扭頭望向車體，乳白色的車體上打著綠色的楷體“環(huán)衛(wèi)”字樣，明凈、耀眼。她胸中忽然升騰起一種說不出的情愫來。慶幸、失落、惆悵，甚至攜帶著一股子絕望的迷惘。
　　 在培訓機構工作時的工資一月領到過超萬元，平時也基本能保持在八九千元，這個工資在這個基本工資兩千元的縣級小城來說，算是超高工資了。平日里除了維持一大家子的開銷外，還時有盈余。就算2020年春節(jié)期間的疫情，機構里所有員工降低百分之四十，維持基本生活，二老、二小吃藥的花銷也還夠。就在去年暑假，先是南陽那家武術館出事，所有培訓機構被省教育廳緊急叫停，接著是雙減。機構的學生全部是提前收費，有的甚至按總部的運營策略預收了三年的學費。遲遲無法開課，一些敏感的家長開始頻頻找上門、打電話詢問預收的學費的事。機構里所有人都處于焦慮狀態(tài)，尤其是他們這些領導。先是安排幾個地點比較隱蔽的分校偷偷地開課，結果，沒上幾節(jié)，就被查處貼封條并全市通報。董事會上，董事長語氣沉重地說，咱們機構已準備宣布破產(chǎn)，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吧！會后，大家竊竊私語，久久不愿離去。有的紅著眼睛說，我在這個行業(yè)干了二十年，把我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留在了這里，如今，四十好幾了，可能去干啥，說著說著，眼圈發(fā)紅，忍不住用紙巾揩淚。有的說，我大學畢業(yè)后進入這個行業(yè)，覺得自由時間比較多，工資也可觀，就老老實實在這兒干下去了，沒有想過再去考別的工作，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眼看我現(xiàn)在也快四十了，早就超過很多工種要求的最低年限了，可咋辦呢！楊萍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無法在同事面前發(fā)出委屈，可是，胸中卻像壓著塊兒磐石般沉重。
　　 不說別的，光二老和二小的日常藥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再加上上藝校的大兒子的學費、生活費，以及日常開支也只有目前的工資水準才能維持基本生活運轉(zhuǎn)。如果一下沒了這份工資，再重新去找一份高工資的工作談何容易？
　　 你負責龍安街道西段，喏，就這兒，從東方經(jīng)典丁字路口至王相路與長春路交叉口。具體要求：負責區(qū)域里不得有看得見的灰塵、紙屑、樹葉等。齊小雨停在那棵懸鈴樹下，面無表情地向楊萍吩咐工作。知道了。楊萍的口吻里依然透著她一向的干脆利落的行事風格。有啥問題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行。
　　 這一帶風味小吃館林立，各種手推風味小吃車遍布，紙屑、塑料袋也就隨處可見。楊萍掃幾下，就回頭拿起垃圾斗撮起來往垃圾車里倒一下。掃、撮，逢那些掃不掉的臟污處，甚至還要用小鏟刮。她做的每一項工作都很細致。她不想聽到你不用來上班了之類的未被錄用的話。在找工作上，她簡直被挫敗到到了絕望的邊緣。她甚至連死的心都有過。
　　 她所清掃的區(qū)域終于全部清理了一遍，她靠在一棵懸鈴木樹上，一邊喘氣，一邊用眼睛逡巡著周邊，生怕哪兒還有遺漏?！拔?，你在干嘛，干活干活！”氣息剛剛喘勻，一聲尖利的聲音即刻刺入她的耳膜。不知何時，齊小雨站在了她跟前。我，剛清掃了一遍，歇口氣。你看看，那兒，那兒，那不是紙屑、葉子？只要有臟的地方，就不能歇！就算沒有臟地方也要來回檢查，也不能歇！她嘴巴張了張，把一些話咽了下去，然后，吐出一個好字，連忙拿起夾子和垃圾兜，上前撿了食客剛不小心丟下的餐巾紙和那片剛落下的干葉子。
　　 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狐假虎威、飛揚跋扈。楊萍的腦海里一連串出現(xiàn)這些個形容此時的齊小雨的字眼。用得著這樣嗎？小樣兒！楊萍在心里說。
　　 華燈初上的時候，她才接到下班的通知。
　　
　　 三
　　 小區(qū)外，一花白頭發(fā)，瘦弱單薄的身影在來回徘徊，徘徊幾圈，就停下來東西張望一下。當楊萍出現(xiàn)在路口，他認真地確認了一下，放心地吁了一口氣，快步往小區(qū)里走。
　　 聽到敲門聲，父親連忙打開門，殷切地問了一聲，回來了？拿眼睛瞅著楊萍的臉。楊萍在進屋前，就讓自己的臉開滿了花，此時，便顯得花開簇擁的喜悅?；貋砹耍?！爹每天去小區(qū)外等她，她早就知道，只是爹故意裝著若無其事，她也就裝作不知道。剛開始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時，她忍不住淌了一大缸子的眼淚。父親一直覺得虧欠她呀！而她卻覺得自己對不住老父親。
　　 邊說邊在玄關處換鞋子、脫外套、去圍巾，往掛衣鉤上一一掛了，就先往臥室跑。
　　 二小已經(jīng)十八歲了，已古稀的父母無力再像他小時候那樣抱起他放到輪椅上或者沙發(fā)上，只能靠楊萍一個人趁上下班的空隙把他抱來抱去地移動，以免長久地一個姿勢，一來受罪，二來也容易形成褥瘡。
　　 二小，二??！隨著她的聲音，腳步也沖到了床前。二小的一雙黑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動，看到她咧嘴笑著，嘴里的哈喇子無聲地流淌。他下意識地用那只不靈便的右手去揩，她連忙從旁邊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zhí)嫠亮?。他目光清澈，嘴角含笑，那憨憨的模樣顯得那么無辜，讓她伺候他這么多年除了心疼還是心疼，自從丈夫,不，確切地說是前夫，自從前夫在二小一歲時離開后，她越發(fā)心疼二小，只想盡力把最好的給他。
　　 她為他換了尿不濕，抱他到輪椅上，用帶子把他固定好。娘從廚房出來，說，下午我跟你爹給他換了兩次，這小子，今天中午湯喝多了。眉眼里故意流出輕松的笑。楊萍也笑。
　　 母親瞅著她的表情，揣測似的問，工作？楊萍笑著說，找到了，今天已經(jīng)上了半天班了！楊萍用故作輕松來疏松著母親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
　　
　　 四
　　 正是下半夜，街上的路燈關閉，幾顆寒星稀疏地灑在蒼茫的天穹，楊萍穿了羽絨服，外面套上工作服，圍了圍巾，戴了帽子，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一出門，那種鋪天蓋地的冷還是像箭一樣直往她胸中、脖子里、臉上鉆。明明捂得嚴嚴實實的呀，怎么回事。走了幾步，楊萍才意識到，這種冷是徹骨的，并不是通過縫隙鉆進來，而是直穿厚厚的衣帽，浸潤進來的。
　　 昨晚，楊萍剛把二小收拾好，哄睡，自己正在洗漱間洗漱，接到齊小雨的電話，說負責向陽街路段的人因事請假了，需要她兼管。又補充說，向陽街都是商鋪，不是小吃街，活兒不多，順便的事，可以早起點提前干完，下班時再過去大致收收一下就行。楊萍苦笑，說得真是輕松啊，順便。心中明明擰著一股子氣兒，嘴上卻爽快地應著，行！她算看出來了，這個齊小雨是在報復。常常故意找茬，故意多派額外的活兒?？墒牵敵酰髅髯约阂矁H僅是出于工作，并無私仇?。亢沃劣谀?？沒事的，就當鍛煉了，就當做好事了。楊萍安慰著自己。
　　 嚓啦啦，嚓啦啦。掃帚摩擦地面的聲音在這個靜謐的后半夜顯得格外響亮。
　　 打掃到一半，楊萍滿頭滿臉開始冒汗，身上裊裊地升騰起白色的煙霧。氣喘吁吁的她不敢停下來，一停下來身上的汗立馬就會冰涼。她仿佛一臺機器，需要時時保持運轉(zhuǎn)才不至于熄火。
　　 忽然，掃帚被一塊兒硬硬的黑物阻擋著無法前進。她回身去車里取出小鏟子，蹲下身去鏟那黑物，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截被踩到地上又冰凍住的香蕉。她一抬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在一家水果店前。門頭上亮黃色的“王二水果店”幾個字分外刺眼。王二？難道是他？他不是在車站那條街的嗎？她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厲害。是了，店鋪不是可以移動的嗎？再說了，向陽街這邊是這兩年才改造好的新街，各商家爭相搬來，車站那邊的老街正在改造中，一準是他移過來了。
　　 楊萍腦海中隨即閃現(xiàn)出王二那矮墩墩，總是一副笑瞇瞇彌勒佛的模樣，還有他的老婆，那個發(fā)廊女，可惡的小三！要不是她，自己和王二的婚姻怎么會解體，要不是她，自己的人生何至于此？楊萍恨得牙癢癢的。她想越過這個門店，讓那被踩成爛泥的半截香蕉牢牢地杵在那兒，臟死他們！
　　 那時，大兒子九歲，二小才一歲。二小出生時，為了省錢，是在家生的，生下來半天不吭聲，大家都以為生了個死胎，楊萍母親哭著抱起來想去扔掉，誰知，小家伙像貓咪一樣發(fā)出了一聲嘶啞的哭聲，正在流淚的一家子又是擦淚又是笑的。原以為慢慢長大，哭聲會越來越洪亮，誰知，小家伙居然一直是像貓一樣的細微哭聲。大家就說真是個小小的貓咪，大家就喊他二小，二小小。三個月了，他的腦袋還軟塌塌地不會支起來，仿佛，那細弱的脖子無法承受得住那顆大腦袋。楊萍喊，娘，你看看，你看看，三個月了，二小小的頭還不會支起來。娘說，急啥，瓜果還有早有笨呢！小孩子家的本領也是有早有晚的，別急。直到十個月時，二小的腦袋才能支起來，但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卻總是無意識地擺在某處，大人故意逗他，喊他，他就是不瞧人。王二一聲接一聲地嘆氣，說，去醫(yī)院瞧瞧吧，肯定有事。
　　 診斷結果下來，果然是腦癱。接下來，住院、進氧倉，一番折騰，卻絲毫不見起色。醫(yī)生委婉地勸說不如回家慢慢鍛煉。楊萍當著一眾人的面，不管不顧哇地一聲哭出來了。就在那一刻，她覺得天仿佛塌了。
　　 回到家，王二說，要想辦法給二小看病，得想辦法掙錢，光靠出外打工掙的那仨錢不行。說他想去縣城開個水果店，他觀察過了，水果店投資小，當天見利兒，掙多掙少說話，不會賠。父親拿出全部積蓄，又東挪西借為他了籌了幾萬元。水果店開起來了，生意也不錯。楊萍和父母的臉上剛見笑容，王二就以“離婚”二字把那些笑容封殺了。
　　 母親哭得天昏地暗，父親咬牙說，我一定不讓我的閨女和倆外孫受委屈！
　　 父親一直摩拳擦掌希望靠自己的努力為女兒和倆外孫撐起一片天，可是說來容易做起來難。父親也就一打工的，年輕時像這個縣的人一樣背著鋪蓋卷到處打工搞建筑。一過六十歲各種老年人的毛病紛至沓來。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心臟病、腰腿疼……老年人的毛病他幾乎全占了。又硬撐著打了兩年工，楊萍硬勸著不讓再出去了。
　　 楊萍把所有的委屈和苦一并吞到肚子里去了，她甚至努力讓一絲笑布在臉上，安慰父母。沒事的，人生難免遇到一些難過的坎兒，總會過去的。
　　 楊萍姐妹三個，她是老大。招個入贅女婿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當媒人把王二帶到跟前時，楊萍幾乎沒有猶豫就應下來。王二家在南山，窮，長得矮矮胖胖。母親看著個子高挑，長相出眾的楊萍，眼淚吧嗒吧嗒就滾下來了。委屈你了，妮兒。母親揉著發(fā)紅的眼睛說。
　　 楊萍就是那時被生活逼迫著開始拾起書本重新學習的，先是到輔導班給人家當老師，白天和周末上課，其他時間在保潔公司做鐘點工。后來，她憑著出色的業(yè)務能力一步一步做到上市機構的分部負責人，并入了股，加入了董事會。這些年，她先從市里買了房，舉家搬到市里住，供大兒子上了藝術學校。眼看著生活正在一步步步入正軌，卻不曾想，忽然就失業(yè)，哎！
　　 她慨嘆一聲，繼續(xù)劃動手中的掃帚把角角落落里的垃圾、灰塵清掃得一塵不染。
　　 完了，她又回首去清理王二水果店門前的那塊兒踩爛冰凍的香蕉墩兒，她使勁兒地用小鏟鏟著，刺啦啦，只見白色的粉末飛起，再刺啦啦又飛了一層。總算把它徹底鏟除，清理干凈，她長吁一口氣，如同卸下心頭的一塊兒大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