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的生命像一條小河，流經(jīng)一片沙化的平原地帶，孱弱的，好似下一秒就消逝了。
　　 還是花一樣的年紀，嫁給不喜歡的小姑父后，她的身體就像施錯肥的莊稼一樣，不是這有毛病，就是那有問題。懷不上孩子是表象，有炎癥的腎和甲狀腺是她的難言之隱，大醫(yī)院去過，小門診去過，香門也拜過，可這倆就像葫蘆和瓢一樣，按下一個總要起來一個。還是那年來到我家，住了許久的醫(yī)院，回去后不久，懷了表弟，總算是一家三口，日子平穩(wěn)起來。
　　 表弟略微大一些，小姑把表弟放到奶奶家，以奶奶家為起點，跑起了村莊到縣城的小客車，隔天一趟，正應了特殊時代的發(fā)展需求，日子瞬時火紅起來。小姑當即做了重要決定，放下村里的老院子，去到城郊租住，小姑用這樣體面又堅決的姿態(tài)，脫離了總被人議論的村莊泥潭，過上了她想要的新生活。過了幾年，小姑趕上時興還買了房，她甚至不屑與村人分享，這是后話。
　　 小姑父是家里的養(yǎng)子，這是村莊里公開的秘密，他的性子隨著被親生父母丟在陌生的街道上后，就像他原本家鄉(xiāng)冬日里的烏拉草一樣，軟得讓小姑隨意折騰，他啞巴一樣，不敢反駁和吭氣。沒文化也沒啥主見，城里要如何生存呀！他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憤懣得想繼續(xù)跑長途，可那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不僅彎折了他的腿，還把他最后一絲憑本事吃飯的念想徹底碾碎。小姑像供佛一樣小心翼翼地伺候著表弟，自己干著拉套的活，就是幫別人跑手續(xù)，排隊耗時間，掙點生活費。有初中文憑的她識字，無意間看到了某郊區(qū)工廠招聘看門的，一個電話就給小姑父一個落腳處，上一天回來休一天，一個月掙的所有錢過了小姑的手，都花到了表弟身上。
　　 被寵著長大的表弟，可以說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卻背著村里來的包袱在城里生活，被人瞧不起，就嘴上找硬，吃好的，玩好的，用好的，這可掏光了小姑的老底兒。小姑從不嫌煩，她上面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奶奶鎮(zhèn)守老宅，她總以為，天塌下來，也會有人幫她頂著。
　　 城里的生活，忙碌也充實，有那么幾年，小姑忘了自己的腎和甲狀腺，這葫蘆和瓢好像暫時消停了，她以為生了表弟，過了一次鬼門關，這是老天也在可憐她?？稍诒淼軟]考上高中，去了職高的那年，小姑的腎突然就罷工了，她帶著報紙縫隙中的小廣告，去了省城求醫(yī)。醫(yī)院隱匿在生活區(qū)，大夫護士給予她的照顧很周到，價格還能接受的藥物，抹平了小姑的焦慮。姐姐聽說后，放下還年幼的孩子，趕過去探望。小姑說，我腎不好，甲狀腺也不行，不能輸液，不能多吃藥，只能用這些偏方，偏方也治大病，大夫說了，好多像我一樣的，都治好了。姐姐勸說許久，小姑抓著病床的欄桿，展示住院后消腫的腿，連說效果真的很好，不用懷疑，沒有上當?shù)脑挕?br />　　 小姑帶著一提包的蹊蹺古怪的藥回了家，小姑父一看，有蝎子，蛇，還有很多不認識的蟲子，嚇壞了，硬要拖著小姑去醫(yī)院。小姑雙眼一瞪，兇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你只管掙錢就行。
　　 奇怪的搭配確實緩解了小姑不舒服的癥狀，她又去了一次省城，帶回來更多的藥，可保好一陣子的平安?？删驮谶@時，不舒服的癥狀又一樣樣地回來了，尿少了，腰疼了，腿又腫了，心臟又突突突地了。她聽廣播，又找了一個老中醫(yī)，聽到小姑出門不便，就號稱不用去，單說病情就能快遞中藥?？爝f來的中藥，她虔誠地熬了，皺著眉頭喝了，療效甚微，反倒弄疼了她的胃。大姑來探望，她也不吭氣，我姐打電話問，她會有意無意地說一些生活上的困難。姐姐買了衣服，吃食，用品快遞過去，年不年節(jié)不節(jié)的，會轉一些錢。
　　 直至，聽說小姑需要透析了，昂貴的費用可是小姑一家無法承受的，姐姐在電話中擔憂地問，小姑卻高興地說，這邊給低保戶免費透析，你們放心，我還能活。
　　 這無疑于是天大的好消息，小姑像上班一樣，每周一次，再到兩次，三次去醫(yī)院透析，自己去，自己回，小姑父照常上班下班，表弟上學放學再到上班下班，繼而到有了妻子和女兒。小姑最值得稱道的投資，是在房價還很便宜的時候，傾其所有加貸款買了一套城郊的房子，房子里保持了交房的原樣，其他都是老舊的家具和村里相同的極簡生活模式。從三口之家到五口之家，房子還是那套房子，老少三代人沒有想象中的融合，而是有了清晰的劃分。生活全由小姑父的收入支撐，表弟一家的收入與小姑無關，小姑的病與表弟無關。小姑把所有的脾氣都發(fā)到了小姑父身上，小姑父除去上班，就是在家做飯，喝上一盅白酒，聽嘮叨，不敢多言一句。
　　 透析像一根無形的繩子，困住了小姑的腳步，她只能守在這座落腳二十多年的城市，老家的事情，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傳過來，她又通過這樣那樣的方式傳遞回去，她曾在身體還好時，每到冬天接奶奶來過冬，奶奶去世后，她的家仍是那些或遠或近親戚的立腳點，來了吃一頓餃子，打地鋪睡上一覺，談一些鄉(xiāng)里鄉(xiāng)情，這或許是小姑少之又少的快樂源泉。
　　 小姑會有自己發(fā)自內心的評判標準，并以此來順著電話線去找相關的人，指東打西地繞一些圈圈，緩慢地靠近對話的重點，以達到自己的預期。開始是家長里短，你好他不好，之后是她想要借此掙錢的某保健黑茶，她以為這是新時代的莊稼，只要用心去播種，就一定會有所收獲。說得次數(shù)多了，她甚至以為那些所謂的宣傳，包治百病，誰喝好是真的。親戚開始會顧著面子買上一些，直至不知道小姑特意跑回村子找病入膏肓的二伯怎么說的，罹患腸癌晚期的二伯竟然慷慨地拿出五千元的棺材本買了一大袋黑茶，并被二伯的小兒子發(fā)現(xiàn)后，小姑體弱多病的可憐標簽，徹底換成坑蒙拐騙的黑惡標簽。
　　 表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了二伯家，拿出五千元，想要挽回，可二伯一家的口徑出奇的統(tǒng)一：忘恩負義，生死不見。表弟灰溜溜地跑回了家，跟小姑鬧了好一頓脾氣，小姑可不敢惹表弟，當面說不干這事了，再也不敢了?？山柚肝龅拿x，她還會去那些她以為熟絡的老鄰居那里游說，價值好幾千的黑茶，她是一口也不舍得喝，藏在她以為家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一次次地拿出去，又拿回來。
　　 如此執(zhí)拗，鈍刀子一樣，緩慢地斬斷了原本還算順暢的親情，上門的家人越來越少，跟她說心里話的人也消失了。她拿到表弟淘汰的舊手機，努力地學會微信，主動加上遠遠近近的親人，或許是表弟有所叮囑，小姑就是看親人們的朋友圈，點贊，偶爾評論幾句，得到或者得不到回應她也不惱，仿佛這所有來源于親屬的圈子，成了她世界里的新農(nóng)村，之所以為新是，面積遼闊，涵蓋很多省市；順著血脈可以分出若干家族，總而言之，可以都統(tǒng)歸為親人；物產(chǎn)豐富，花樣百出，小姑可是在其中覓得很多樂趣，知曉了誰家有了孫子女，誰家換了新房子，誰家的關系融洽其樂融融，誰家日子艱難，太陽地里討生存，有的發(fā)一些看不懂的圖和話語，她也顧不及深究，每天閑著溜達一下，真有一種回到村莊里，遇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歡喜感，只不過，她是隱匿的，只是純粹地看。
　　 若時間就這樣流轉下去，小姑的人生也算是在歷經(jīng)病痛的折磨，找到了一段坦途，有小姑父任勞任怨地打工掙錢，過著極簡無欲的日子，看兒子媳婦相親相愛，看孫兒健康成長。可長期頻繁的透析，悄悄地損傷了她的身體，獨自去醫(yī)院的路，這么多年已然走熟的路，這時是寸步難行，她知道，不透析就以為不能活，為了透析必須走出去，再走回來。
　　 去年我淘了一件寬松版戴帽羽絨服，想著皮膚白皙的小姑穿著肯定好看，于是快遞給她。小姑回復說，正好需要，可以去醫(yī)院的路上不用挨凍了。最近幾年的疫情，屬實是困住了我們的腳步，不要說出省，出市區(qū)，嚴重的時候，連家門都出不去。加上父親的病，我們姐妹齊心協(xié)力陪著他一起奮戰(zhàn)了將近兩年，這時，小家之外的消息，我們無心探聽。父親離世后，小姑給母親打來電話，說為什么不告訴她，連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母親說，疫情期間醫(yī)院不讓進，再加上你的病，讓你知道也是平添心事。
　　 小姑可能是極為罕見地跟表弟發(fā)了火，為什么去吊唁也不告訴她，她若知道了，就是看一眼死了也心甘情愿。表弟沒多解釋，這么多年來，他所受到的教育，就是以自己為中心，最近這些年，看到小姑的病，他無心也無力撼動小姑的執(zhí)拗，只能任著小姑我行我素，他用自己的標準來處理親人間的關系，小姑唯有事后知情權。
　　 大約兩個月前，小姑突然腦梗，拴住了半邊身子，連帶不能吃喝和說話，表弟帶著她住了一個多月的醫(yī)院，小姑父日夜守護。半個月前出院后，大姑去探望，小姑可以說出幾個字，來表達自己不想透析，死了火化不留骨灰的愿望。大姑只說讓她好好養(yǎng)著，等好了再說。直至，前幾天大姑再去探望，這十多天小姑快速的消瘦，話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她眼巴巴地看著大姑。表弟說，小姑想念遠方的親人。大姑說，疫情呀，誰也沒辦法，好好養(yǎng)著。
　　 姐姐得知消息后，跟母親說了小姑的近況，母親說，你安排好時間，我跟著去看看，入門時，她還是十歲的小姑娘，兩歲就沒了爹，跟著一群哥哥姐姐，有一頓沒一頓地長大，也是不容易。相處五十多年了，就是親人了。
　　 姐姐對著我說，大姑小姑都喜歡看你的文章，都說看著親切，知道了咱家的事，心里也舒服，你不好請假，就別去了。我說疫情防護，我們單位特殊，確實不給假。我沒說小姑和我一樣，都是腎和甲狀腺的事，我內心里會有一種恐懼，擔心是否小姑就是我的明天。
　　 甲亢和腎病已經(jīng)陪伴了我十四年，這么多年來，曾去北京天津求醫(yī)，病情會有輕微反復，但總體平穩(wěn)，我深知這兩樣病帶來的痛苦，更能體會小姑這么多年的不容易，也懊惱她不聽勸而走上的這條不歸路的偏激，可總歸，不管小姑做過什么，總是父親最小的妹妹，爺爺去世時，她在薄棺旁嬉鬧玩耍不知悲傷，長大的過程里，看著守寡的奶奶跟數(shù)個兒媳無休止的算計，再到不由自主的婚姻帶給她無望的未來，總的來說，她是一個可憐人。
　　 母親讀懂了我的沉默，她偷偷說，別擔心，別看我歲數(shù)大，但我的腎可好，若你將來需要，咱們倆都是B型血，我挑最好的一個給你。娘是你最大的后盾。
　　 小姑的人生就像一灣塘水，混合著太多的生活細節(jié)，在時間的消磨中，越加清淺，縱使是有了流淌而出的機緣，也在前行的途中消失殆盡。一秋一春后，植被萌發(fā)，痕跡掩映，到那時，小姑可能連個墳頭都沒有，只在親人的心中，留下淡淡的印痕。
　　 小姑此時還在，不能說，不能動，她在想什么，或許也沒有人能知道，惟愿，她可以帶著自己世界里的平和，安然走好未來的每一步。疫情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直至如此共面即將而至的離散，誰誰都只能遠遠地守望。老院的槐樹正茂盛，樹下的奶奶已經(jīng)離去十六年，她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守在她的身邊，我想，這個世界里消失的河流，終歸會在另一個世界延續(xù)奔流，因著血脈親情，在流光中，得到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