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輛在如畫的景色中行進，我們?nèi)ネ烘?zhèn)東北的金輿谷神通寺。濟南七十二名泉，其中有七處在柳埠。作為泉城泉水的涵養(yǎng)地，濟南的南部山區(qū)植被茂密，山泉處處，入眼都是風(fēng)景。過柳埠鎮(zhèn)轉(zhuǎn)向東行不久，見北邊山腰一個塔剎的影子在樹梢上一晃而過，不用看路邊的景區(qū)指示牌就知道，四門塔到了。
　　 雖只是神通寺的一部分，可因為寺廟早毀于清代的大火——四門塔，早已成為神通寺的象征。
　　 景區(qū)門口，一座修建中的仿唐代寺廟建筑赫然入目。本以為是要俗氣地還原神通寺的舊貌，進去看過才知道，這是新建的神通寺博物館。原來，設(shè)計者是在用寺廟形態(tài)的博物館裝盛一座古老寺廟的歷史。
　　 沿青龍山小路向山上行進，很快就走進了歷史中。除樹木的青翠，腳下的路、路邊的建筑和粗大樹身上的青苔中都侵染著歲月的氣息，息息相通著一位高僧在金輿谷奔波建寺的身影。一千六百多年前，成功在中原地區(qū)遍建寺廟的西域高僧佛圖澄去世，其弟子們分赴湖南、四川等地繼續(xù)傳教，其中之一的僧朗則是“移卜泰山”。當時的山東，以泰山為中心已有佛教傳播，卻還沒有真正的寺廟。去泰山建寺，正可填補這一空白。到山東，經(jīng)過多方考察后，僧郎把目光停留在泰山與濟南之間柳埠鎮(zhèn)東北方的昆瑞山金輿谷上。
　　
　　 二
　　 我站在半山腰，努力像僧朗一樣審視眼前的山谷。腳下是青龍山、西邊是白虎山、南邊是金廬山，三座山峰共同組成的昆瑞山，把金輿谷圍成一把座椅的形狀。山上清泉翠竹，谷內(nèi)藏風(fēng)蔽氣。落在在擅長堪輿之術(shù)的僧朗眼中，這里，無疑是難得的修佛精進之所。最吸引朗公目光的應(yīng)該還有青龍山半山腰上的九頂松。粗大的主干上生出九根分支，每個分支都各自長出如蓋的樹頂。據(jù)說，該樹是東漢時栽種。那么朗公來到時已有四百多年樹齡。站在九頂松下遠眺，山下房屋美竹相連，良田阡陌交織。山勢奇特，松柏蒼翠，入山就能享受清幽；人煙稠密，物產(chǎn)豐富，出山即可踏入繁華。昆瑞山，正是適于建寺的風(fēng)水寶地。
　　 公元351年，山東地區(qū)的第一所寺廟開始修建。得益于老師的傳授，明天文、曉地理的僧朗早已有“碩學(xué)淵通”之名。通過一次成功的建言獻策，讓經(jīng)營山東的南燕主慕容德極大擴張了領(lǐng)土。見僧朗要在昆瑞山建寺，慕容德非常高興，不但撥給土地，還送來金銀。遠在江南的東晉皇帝，稱雄長安的后秦國主……都給與支持。對名聲遠揚的僧朗，竟出現(xiàn)了六帝爭迎的局面。
　　 僅僅幾年，朗公就創(chuàng)建了山東地區(qū)的第一座寺廟——郎公寺?？上Х鸱ǖ膫鞑ィ⒉荒茏柚菇y(tǒng)治者擴張的步伐。朗公圓寂后，動蕩仍然持續(xù)。又在水深火熱中煎熬了二百多年，隋朝建立，大江南北才迎來了統(tǒng)一。
　　 因為母親是濟南人，立國后的楊堅多方去該地尋找外祖家的親人。在尋找很久卻無結(jié)果時，楊堅做了一個夢，夢中，佛祖讓他到泰山腳下的郎公寺附近尋找。馬上派人去泰山，竟真的在柳埠找到了母親的堂弟和侄子。真是佛法無邊，神通廣大啊。自小長于寺廟，有僧尼養(yǎng)大的隋文帝愈加信仰佛法。他下令把朗公寺改名為神通寺，撥專款予以重修。不久后，又派自己的孫子河南王楊昭擔任泰岳神通道場檀越。
　　 隋仁壽年間，楊堅三次下令在全國范圍內(nèi)興建一百多座舍利佛塔時，更專門敕令法瓚禪師送舍利給神通寺。仁壽佛塔，全部依阿育王塔的形制建造。塔形下部作復(fù)缽式，上部逐漸形成為細長的竿剎，頂部加以相輪。塔座多用石造，上部最初時用木材，到后來也采用石材。所有御賜的舍利都放在銅函之中，再倍極小心地把銅函置于石函之內(nèi)，才把石函鎮(zhèn)藏于塔內(nèi)的地宮中。
　　 雖得到了勅賜舍利，但把舍利安放在了何處，卻是神通寺一千多年來的一大謎團。按常規(guī)，舍利要放進佛塔的地宮內(nèi)，四門塔卻并沒有像其它寺塔那樣修建地宮。呈現(xiàn)在眼前的四門塔，只是一座青石單層方形塔。簡單到一目了然。底座正方形，四面平直的墻體全用磚一樣的素潔石塊砌成。墻的中間各開一個拱門，拱門和墻體一樣平，并沒有凸出墻外。塔頂也是用石塊砌成，除塔剎石雕的佛教元素，整座塔的造型非常簡約。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fēng)雨霜雪，墻體已變得斑駁灰白，和山上偶爾裸露著的山石一個顏色。
　　
　　 三
　　 簡約可不簡單。見游客們正圍在導(dǎo)游身旁聽講四門塔的建筑特色，我們也停下來蹭點知識。順著導(dǎo)游手指的方向，把目光停留在四門塔的塔頂上。那是用五層石板疊澀向外出檐，在最高層的檐上再用二十三層石板層層向內(nèi)、向上收進，形成方錐形的塔頂。塔剎被設(shè)計成寶篋形的經(jīng)塔樣式，古樸深厚。塔頂中央設(shè)置的是方形束腰須彌座露盤，露盤的四角被雕刻成山花蕉葉形狀，中間安放圓形相輪，相輪頂部安插柱狀寶珠。整座塔透著西域傳來的印度風(fēng)格，比南北朝時的建筑略隆盛一些。不過畢竟隋朝建朝的時間短，技術(shù)還沒達到極致。四門塔，不過是承襲了南北朝時代佛教建筑的余波而已。
　　 看似簡單的佛塔竟蘊藏著如此豐富的建筑、佛教知識。聽完導(dǎo)游的介紹，突然覺得眼前樸素無華四門塔變得神秘莊嚴起來。
　　 虔誠的游客在每一座拱門前設(shè)置的跪墩上磕頭許愿。塔中心，石塊砌成的方形石柱的四面柱墻前的平臺上，南方安放著歡喜世界保生佛，北方供奉著蓮花莊嚴世界微妙生佛，面朝東方被祭拜的是香枳世界阿閦佛，面對西方享受香火的是極樂世界無量壽佛。四尊四方四面佛，都是衣紋流暢飄逸，面部表情生動，顯示了純熟的造像手法。
　　 把佛像安置于佛塔之內(nèi)，是為了方便人們參拜。導(dǎo)游繼續(xù)著自己的講解。以一根四方正棱的中心柱支撐整座建筑，在石柱上雕出佛像，是早期佛塔的主要形式。但在石柱之外安放獨立的石佛像，卻是四門塔的獨到之處。
　　 四門塔也是楊堅當皇帝時建的嗎？游客發(fā)出的疑問正好問到我的心里。
　　 以前一直以為是隋仁壽年間造塔時建造。直到1972年底，人們對四門塔進行修繕時，在頂部的石板反面發(fā)現(xiàn)“隋大業(yè)七年”的字樣，才知道四門塔建于公元611年。導(dǎo)游嫻熟地回答。
　　 因為缺少確實的文字記載，對一座著名佛塔建造年代的認知竟錯了一千多年。歷史往往如此，本以為早已明朗的事實，卻常因偶然的發(fā)現(xiàn)而被改寫。
　　 其實不只是建造年代，對隋文帝御賜舍利的安放位置也是在同次大修時發(fā)現(xiàn)的。它竟被放在塔內(nèi)石柱一點六米處的柱體內(nèi)。石函內(nèi)套裝著銅函，銅函內(nèi)裝盛著水晶珠、黃石珠、綠松石珠、砂石、藥草、香料等舍利。也許讓大家失望了。難道隋文帝賞賜的竟不是佛舍利嗎？見大家的興趣都經(jīng)被調(diào)動起來，導(dǎo)游才繼續(xù)自己的講解。是的，舍利有骨舍利、發(fā)舍利和肉舍利三種，隋文帝廣建佛塔時廣施的舍利，多數(shù)就是金、銀、琉璃、砂石、香草。水晶、珠石雖好，畢竟離佛太遠。導(dǎo)游的話，引得大家一片噓唏。
　　
　　 四
　　 拜完四門塔，導(dǎo)游帶著團隊去其他景點。仔細觀瞻完塔內(nèi)的佛像，我再次把目光停留在塔后的九頂松上。
　　 說是拜塔，其實同樣吸引人目光的還有塔后的老松樹。郎公之后，又經(jīng)過一千六百多年的生長，九頂松更加枝繁葉茂。枝干遒勁堅硬，樹冠碩大青翠。和四門塔一樣高，卻比四門塔占據(jù)了更多地盤。也許是受了多年梵音的熏染，有了佛性。躲入九頂松的濃蔭之下，馬上感到一陣愜意的清涼。在楊堅因夢尋得親人后，九頂松被冊封為靈神松?；实塾n舍利時，又把安防設(shè)立的塔址選在選在九頂松南邊，足見當時寺廟的住持和朝廷官員對九頂松的看重。塔因樹而建，樹因塔揚名。享受著和四門塔一樣香火和供奉的九頂松，供人歇息的樹蔭自然也就與眾不同。
　　 左三圈，右三圈，祈福的人群排成隊圍樹轉(zhuǎn)圈后，在樹四周的護欄上系下紅色的祈福帶。層層疊疊著，紅色的祈福帶纏滿了護欄。鮮亮的紅，一如松樹的綠，同時染了四門塔的佛光，有著同樣的蘊藉厚重。
　　 隨后去看神通寺其他建筑。龍虎塔、千佛崖的摩崖雕像，無不展示出佛教雕刻藝術(shù)的精美；墓塔林、神通寺遺址，更是充斥著山東第一家寺院的佛教底蘊。自喜歡巖泉之美的朗公去方山建造精舍，郎公寺的繁華就被靈巖寺代替了。堅持傳統(tǒng)佛教，沒有接納新興的禪宗，神通寺一直也無靈巖的熱鬧。僧朗在山東創(chuàng)建的第一座寺廟，一直保存完好，卻不幸毀于清朝時的一場大火?？上В瑲Ш蟮纳裢ㄋ聸]能重建，只留下了寺廟的臺階、礎(chǔ)柱，帶著褐綠色痕跡的石刻、雕塑。這里確實更像山東最古老寺廟的博物館。
　　 除神通寺遺址外，石塔、石雕都是唐宋遺物，寺里的最早的建筑就是四門塔了。木質(zhì)的材料比不得堅硬的石頭，隋煬帝賜建的其他佛塔多已無存。倒是簡單到只用石頭、樸素的只剩平整的四門塔完整保存下來。簡單樸素，帶著被時間浸漬的灰白，四門塔把自己融進周邊的大山；生機勃發(fā)，張揚著自然賦予的底色，九頂松用青翠染綠了神通寺的天空。
　　 “朗公精神古神通，劫火殘燒五代空。唯有四門孤塔下，長松九頂尚青蔥?！鼻迦藢ι裢ㄋ陆俸笄榫暗拿枘》诺浆F(xiàn)在仍然適用。天上的云自在卷舒，谷底的泉婉轉(zhuǎn)流淌。日月升降中，九頂松會聚著天地靈氣；古往今來里，四門塔保佑了一方平安。突然明白了景區(qū)不重建神通寺的高明之處，寺廟的歷史已不可復(fù)制，能以寺廟博物館的方式對這座古老寺廟的歷史進行思索，就是對朗公、對神通寺的最大尊重。
　　 看過了很多寺院和佛塔，感覺四門塔最是特別。為它的古老平實、簡潔堅固，也為陪伴了它一千四百多年的九頂松。每當回憶起梵聲繞繚、松濤陣陣的古塔松風(fēng)，心中就會生起一片平靜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