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家鄉(xiāng)俗稱“水碨”，相對需牛驢拉的旱碨（磨）而言，它是從水碓（水作動力的舂米機具）進化而來。大約在晉代，是勤勞睿智的先祖，將大石頭鑿成兩片石磨片，利用水流落差的勢能（力學述語）代替牲畜拖動，通過水輪機械轉(zhuǎn)化帶動磨片旋轉(zhuǎn)，搓開麥粒拚擠出面粉，讓人類告別了繁重的苦力勞動，告別了“囫圇呑棗”吃米豆的荒蠻史，人類文明向前跨了一大步。
　　 我的故鄉(xiāng)地處西河川畔，村南溝千百年流淌的西河水，落差大流的急，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永恒動力。西河水幾十里上下十幾合（量詞，座）水碨，我西河堡就有五六合之多。西河川上以水力為動力的機械，不只是水磨磨面，還有水力彈棉花，水磨磨豆炸油等。你漫步西河川，間隔一里河灣就突起一座矮矮的石頭房間，晝夜發(fā)著磨面的嗡嗡聲，也給靜靜的河川添上了一道亮麗的景觀。
　　 一座水磨坊分上下兩層。下層是水輪間，是產(chǎn)生水磨動力之處；上層是磨子間，是磨盤磨面之處。兩層中間是一層厚木板棚隔著，麥面就在光滑的木板上運作。
　　 水輪間俗稱“碨子庼”，水磨動力從這里產(chǎn)生，整個空間在地面下、由大石塊砌成。在這里下落的水流推動大水輪旋轉(zhuǎn)，帶動一丈多高六七寸粗的通天樞轉(zhuǎn)動，力量傳到上層的下磨盤，水磨就運轉(zhuǎn)起來。
　　 碨子庼對于我們天真的孩童，那是很神奇的地方。一年四季見不著陽光，水清澈涼爽，孩童時常與小伙伴爬在洞口看水輪轉(zhuǎn)，水花四濺，嗶啦嗶啦，很是壯觀。我們孩童割旱放牛常去那里戲看，水磨轉(zhuǎn)時，水頭沖擊聲與木齒輪嚙合聲交匯一起，那就是農(nóng)家的強聲交響樂啊，樂得我們流連忘返，樂趣叢生。
　　 磨坊前后的水渠池塘，我們四五個小伙伴常在里邊光屁股戲水抓魚摸青蛙，狂上癮，半天就玩著模仿水磨“柿子串水輪轉(zhuǎn)”的游戲。在一個核桃大的青柿子圓周插滿短小木棍，似水磨“水輪”，柿子中心穿一截短木棍作旋轉(zhuǎn)軸，置于“水渠”上，讓水沖擊旋轉(zhuǎn)，那是我們最好的游樂場。
　　 上層磨面房，是水磨的核心，有旋轉(zhuǎn)的磨盤和羅面羅子。水磨的磨盤不像旱磨是上磨盤轉(zhuǎn)動，而是下磨盤轉(zhuǎn)動，因旋轉(zhuǎn)的動力是從下層水輪間的通天樞來的。兩磨盤相互摩擦麥粒被擠開出面。將面與麥麩分離，是由人工羅面。人工踩羅子。磨面人的運作，一是給上磨盤上麥、麩，一是踩羅子、“抖”麩皮。踩羅子是力氣活，“抖”麩皮，不是從羅子倒出舀出，而是“抖”出，這是個技術活，全憑悟性從小跟大人學。踩羅子、“抖”麩皮都由男壯勞力干，小孩婦女沒力氣沒技術，只能從家送飯或在磨房括磨盤落下的麥麩輔助勞作。
　　 鄉(xiāng)民云“隆隆作響不見雨，雪花飄飄不覺寒。白天亱里清油燈，光著膀子踩羅面。”那是磨房的環(huán)境寫照。旋轉(zhuǎn)的磨盤與麥粒相互摩擦，不斷生熱量，冬夏都熱，加之磨房為了阻止面粉飛揚，有門無窗，密閉又黑暗，羅面人都是光著膀子，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都點淸油燈照亮。
　　 水磨樂趣，就在輕松愉快中羅面的運作中。只要把上磨盤麥麩上好，磨盤－轉(zhuǎn)，羅子一咣當，磨房樂趣悠悠叢生。一邊是磨片轉(zhuǎn)動的似低沉雷響的嗡嗡聲，一邊是羅子鏗鏘有力的“咣當——咣當”聲，相互交匯，奏響“磨面交響曲”，生活的壓力全被嗡嗡聲吞噬：中心中的不快，全掩沒在羅子有力的咣當聲中。滿磨坊的麥香味與聞面香味融合，又讓人醉在其這中；踩羅人吼一段秦腔“千歲進宮休要忙……”唱幾聲秧歌“正月里來正月正……”，不管好賴磨坊外又聽不到，只是自唱自樂，它似一種高級的勞動號子，是農(nóng)家苦日月中難得的一番瀟灑，悠然自得。
　　 我村在西河川水碨曽多達六七合，是因為水碨它不但晝夜不停效率高，牲口拉旱碨，一大晌只磨一斗糧，而水碨可晚間不停，一晝夜可磨一二石（糧食量詞）麥豆，比旱碨提高了十倍的效率。特別是水碨解放了婦女免受羅面之苦，有水碨的村莊，受到無水磨村子的青睞和羨慕，女子多愿嫁到水碨村莊。尤其“水碨面”質(zhì)量好，磨出的上等面，細而白、粘度大、口感好，不只農(nóng)家歡迎，特別是縣城內(nèi)商號、面店、包子鋪都喜歡。
　　 清末民初，西河水碨多是做“推碨賣面”生意。為城里商家送上等白面，商家供麥子，賣了面再買麥子，周而復始成了一種生意。就是當今的面粉市場經(jīng)濟。碨子主人不只有水碨，還要養(yǎng)騾喂馬馱麥送面。我父親青年時常給城內(nèi)商號送面，見多識廣。吸引我外爺將女兒許配于他。母親十六來歸，育兒養(yǎng)女持家。應該說，有了西河水碨，有了父親“水碨賣面”，才有了我們的家。我兄妹是“西河水碨的兒子”。我家也是騾馬成群，日進斗金，靠西河水碨，日子其樂悠悠。
　　 五八年大躍進，敢想敢干，“水打羅”興起，水力帶動羅子擺動羅面。我村水打羅是從合陽百良溝水打羅水磨學來的。我親兄長就是隊長，帶領高級木匠師傅到百良，量尺寸繪形狀，打造出西河川笫一合水打羅。羅子不用人力踩了，人更輕松了。坐機房門口，腳下水輪轉(zhuǎn)，機房磨子聲，羅面羅子聲，交相輝映，磨面從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水磨文明光輝燦爛。
　　 至我水磨磨面，已是公社化了，生產(chǎn)隊有專門的老驢老騾為各家送麥馱面，免去過往走羊腸小道肩扛背馱之苦力。我踩羅子、“抖”麩皮－招一式全是十歲多就跟親兄長學得的，也享受過吼秦腔唱眉胡的悠悠樂趣。
　　 日月輪回，文明前進。六十年代，村上通了電，告別了點油燈的歷史。后來電磨興起（因磨子輥屬鋼制，俗稱“鋼磨”），磨面全自動。水磨從此與村民告別，水輪機燒柴了，石磨片泥埋了。西河水磨留在人們心中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歲月長河，是農(nóng)耕時代的文明和象征。它磨片磨的是先祖文明的積淀，是歷史滄桑的光芒。水磨消失了，磨出的是艱辛，也是輝煌；磨出的是惆悵，也是向往，永駐人間。
　　 西河水碨遠去了，當年馱麥送面，磨盤嗡嗡聲，羅子咣當響，踩羅人吼秦聲，瀟灑悠然，那是西河村興旺的象征，那是我家族繁榮印記。
　　 水磨的煙云消散了，見過水磨的人走了許多，在西河水磨踩羅子吼秦腔的人走的沒剩幾個了。今耄耋之人記下的，“西河水磨悠悠”，只刻在耄耋老人歲月悠悠記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