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有句俗話，叫做“上車餃子下車面”或是“出門餃子回家面”。意思是一樣，寓意均是家人要長時間外出遠行時，出門上車之前，一定要包餃子送行，而歸家下車接風的飯，最好是面條。
　　 人生一世，家人免不得有外出遠行的聚散?；蛞蚪?jīng)商謀生、或因出仕致仕、或戍邊當兵、或打工求職，有時需離家千里，浪跡天涯，但家鄉(xiāng)的根，永遠是心中的牽掛，永遠是對故土鄉(xiāng)愁的牽魂繞夢。離家臨別時的那頓餃子，是經(jīng)久難忘的情懷，回家團聚的一碗熱面，釋情釋義，釋懷了人間的無限天倫。
　　 餃子，在以面食為主的北方人心目中，是最好的傳統(tǒng)美食，民間素有“好吃不如餃子”的俗語，逢年過節(jié)，餃子更成為一種任何山珍海味所無法替代的佳食。最好的美食，給與最親近的親人，這其中包含了多少愛？多少緣？多少柔情蜜意？多少眷戀相思？說也說不清，別有滋味在心頭。
　　 餃子大多是由親人們親手包的，其皮薄餡多，褶皺深沉，陷里有肉，肉中有菜，好吃而又耐饑，情深而又義重，既可以保證遠行人的旅途體力，也象征著盼望歸來團聚。一份濃濃的情、切切的愛，都在鼓腹褶翼的餃子里。
　　 餃子的制作，相對繁瑣和講究，要經(jīng)過和面、制餡、壓皮、包煮，等好多道工序，精心精藝，不可能立馬就可以完成。遇有家人遠行時，舉家可以一邊包餃子一邊嘮嗑（閑談），把親情、愛意、期盼和祝福，全部包進餃子里，吃進肚腹中，融進骨髓，留在心底。何況餃子的造型，像極了古代的元寶，代表著外出發(fā)財?shù)南矐c和吉祥。
　　 北方民眾的這一習俗，究竟起源于何時何代？沒有人知曉，只知道歷史久遠，代代傳承。這一習俗寓意深長，是中華文化歷久彌新的民俗積淀與傳承，一直被人們沿用至今，成為北方百姓們迎來送往的一個重要禮節(jié)。
　　
　　 二
　　 記得四十年前我羽翼漸豐，開始走向社會，探索自己人生世界的時候，臨離開家時，母親想辦法包了一頓餃子。三十年前，我在塞北黑土地上成家立業(yè)，有了自己的人生圈子及生活方式，但每次遠行外出和回故鄉(xiāng)探望父母時，妻子同樣包餃子送行，歸來接風的也一定是熱氣騰騰的手搟面。十多年前，女兒考學去外地讀書，上車前的那頓飯，同樣吃的是餃子。
　　 人類就是這樣，一旦某種事物成為民俗，必定融入了民族文化和生活理念。盡管有的因時代變遷，暫時不解其意，也必定隨俗照辦，圖的是吉祥和寓意，走的是繼承與流傳。唯有繼承和發(fā)展，文明才會生生不息，文化才會蔚為大觀。
　　 有這樣一個故事，代表著人們對習俗的執(zhí)著與虔誠，反映了出門餃子，在人們心中對親情、愛情、感情等多方面的詮釋。
　　 同事燕的父親，終于沒有跨過八十四歲的這道坎，生病住進醫(yī)院一周后，即撒手人寰離開了人世。燕料理完一些后事，再把父親的遺體送進市殯儀館，已到黃昏的時分?；丶业穆飞?，她心里一直糾結(jié)，“該怎樣把這事告訴同樣年邁的母親？”母親在家中，并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駕鶴西游，這事突然告訴她，擔心老人家會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
　　 母親與父親相濡以沫，共同廝守了六十余個春秋，共同經(jīng)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感情相當深厚?！皥?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現(xiàn)如今燕也到了耳順之年，也是做了奶奶和姥姥的人，更加理解老來為伴的的精神作用及生活意義，父親走后，母親一定會倍感失落和孤獨。
　　 對于父母的感情，她這個作長女的最有發(fā)言權(quán)。自打記事時起，她就沒見過兩位老人紅過臉，盡管生活中常有磕磕絆絆，盡管歲月路上充滿艱難險阻，父親總是默默地拉車，母親總是精心的駕轅，使家庭這架小車從艱難中駛向未來、駛進小康。曾經(jīng)困難的時期，兩人兢兢業(yè)業(yè)，共挑生活重擔，待日子過得安逸了些時，他們已到風燭殘年。兒女們?nèi)绯鲲w的小鳥，各自營建自己的巢，很多時候卻無余暇顧及到老巢中的他們。而且他們也一再表明，兩人吃喝不愁，身體健康，兒女們大可放心，完全不需要照顧。
　　 兩位老人像吐盡絲的春蠶，把自己約束在自己做的繭巢中，時時相依相伴，共同安度晚年。平時兩人互伴相依，你遇頭疼腦熱，我端茶送水，我感身體不適，你來噓寒問暖，盡最大的努力，不拖累兒女。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都有共同的慈愛，都有共同的執(zhí)著，只要有一丁點辦法，決不會拖兒女的后腿，無論年齡有多大，生活有多么的艱苦，孩子們的安居樂業(yè)，掙得幸福，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
　　 想想這些，燕的心情深感愧疚，也越發(fā)糾結(jié)。父親去世的消息該不該告訴母親？告訴她，痛失老伴的打擊，也許會擊垮母親的精神和意志，怕母親難以承受。不告訴她，紙終難包住火，母親遲早必定會知道，到時候埋怨她們隱瞞，反而更加痛苦，情況也許會適得其反。
　　 兄弟姊妹們幾經(jīng)商量。最后決定，父親去世的消息，暫緩讓母親知道。待走到家門時，她拿出濕巾擦了一把臉，稍微平靜了一小心態(tài)，才慢慢掏鑰匙開門。
　　 進屋后她看到老太太正在廚房忙著包餃子，對兒孫們的陸續(xù)一起來家，只瞟了一眼，手卻沒停。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似乎這情況在的她的意料之中。
　　 看到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燕的心里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她趕忙低頭走進衛(wèi)生間，免得被母親發(fā)現(xiàn)。
　　 “燕兒啊，我知道你父親已經(jīng)走了，人終歸是要走的。老話說‘出門餃子回家面’，你爸爸以前無數(shù)次的出過遠門，每次都是我包餃子煮面送行和迎歸，這兩樣東西你爸爸最愛吃。他這次去的地方，非常的遙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最后包一次餃子，你們好去給他送送行。若哪一天我去找你父親時，你們也要給我包餃子，這樣天堂的路上，我們都不會餓，一定走得舒坦和順利?！?br />　　 “媽－－”老太太似是自言自語的嘮叨，更觸動兒女們心中的悲痛。燕沖出衛(wèi)生間，帶頭跪在母親面前，失聲痛哭。
　　 老夫老妻，相伴走過人生的歲月，此次餃子只能成為送行的祭品，而歸來的面，已遙遙無期，這是人生的無奈，任誰也難以逃脫。“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br />　　
　　 三
　　 餃子的“餃”字，與漢字“腳”諧音，吃過餃子當然就增加了腳力，路途艱險，有腳力可跋山涉水；餃子的面皮和餡，又相當于漢字的“回”字，餡用皮包圍起來，象征著歸來團聚。有去有回的人生，去是為了生計及責任，回是有著牽掛和思戀，去回都平平安安，是親人們最大的祝福與期盼。親人離家時候吃上餃子，表示一定會歸來再團圓。歸來后的一碗熱湯面，無不釋解著一段分別的情懷。
　　 關(guān)于面，有長遠纏綿之意。面也是中國特有的飲食文化，一根根面條相當于生活中的線，寓意著一種牽掛，一種纏繞，綿綿長長，常常羈絆。當遠行的親人安全歸來，面條又象是繩索，用來絆住回家后的馬腿，表示要他多住幾天，長接長聚，長長團圓就是福。再說，面條的制作相對簡單些，有家人風塵仆仆的歸來，一路風餐露宿，當然饑腸轆轆，快速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面，即好吃又充饑解渴。那綿長爽滑的面條里，當然也揉進了親人無盡的愛，無限的深情和厚意。
　　 在故鄉(xiāng)，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發(fā)生在海峽相隔的兩岸，演繹出了人間的另一種鄉(xiāng)愁，另一種生死離別，也是另一種餃子和面的家國情懷。
　　 那是上世紀初，華夏民族正處于風云變幻的年代。中原黃土大地上，有同胞兄弟二人，哥哥是國民黨部隊的低級軍官，弟弟是家鄉(xiāng)民間組織的抗日游擊隊員。雖政見不同，但都在外面積極抗日，家中常常只有老母親獨自留守。
　　 到了淮海大戰(zhàn)的前夕，哥哥把妻女送回老家，弟弟也湊巧趕來，老母親親手搟面接風他們，本希望用面條纏住兒子的腿，沒想到第三日來了兩個“公人”，送來一紙命令，大意是形勢吃緊，必須速歸部隊。
　　 吃糧當兵，老母親無奈，妻女也無奈，一家人只好包餃子送行。那晚哥兩個吃餃子就酒直聊到深夜。也許冥冥之中是上天的安排，哥倆這次聊天竟成了此生永遠的離別。
　　 那晚弟弟說：“哥，別去了?！?br />　　 哥答：“身不由己啊?！?br />　　 弟說：“去了，一定有危險?！?br />　　 哥說：“若真那樣，母親你嫂子和未成年的侄女，就托付弟弟了?！?br />　　 一場大戰(zhàn)過后，哥哥不知去向，弟弟也在戰(zhàn)斗中負了傷，家中三個女人只能慢慢地等待，僅存的一點麥子白面，再難也不舍得吃，留著好在他們哥弟回來時，做頓接風的手搟面。
　　 不久弟弟光榮歸來，哥哥卻音信全無，有說他已戰(zhàn)死沙場，有說隨軍逃向南方，無奈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建國后，弟弟被定為末等殘疾軍人，受到國家照顧，本來要安排到縣城里工作，可他牽掛著母親和嫂子母女，主動要求回到離家近的鄉(xiāng)里，擔任鄉(xiāng)糧管所主任。同時哥哥也被證明，是戰(zhàn)爭的命運把他帶去了海島，好在還是活著，但歸來已經(jīng)無望。從此他們天各一方，音信也無。
　　 一道海峽成了兩岸的鴻溝，成了人間的銀漢，本是同脈的血緣，卻無法匯流在一起，多少人間的情，人間的愛，無不長期的朝朝暮暮。雖有纖云弄巧，飛星傳恨，但銀漢迢迢無度。過多少個月缺月圓，多少個春夏秋冬，歲月送走了母親，光陰染白了黑發(fā)。老人直至彌留之際，再也沒有見到遠去的大兒子，最后有些失神的雙眼，看向門口，看向掛在墻上的搟面杖，多么期盼大兒子來家吃一碗歸來的面。
　　 在政治第一的年代，他們的家庭十分尷尬，既是反動的臺屬，又是革命的光榮之家，嫂子曾多次受到運動的沖擊，幸虧弟弟有老革命和殘疾軍人的光環(huán)，每次都盡力保護。終于因立場不堅定，被下放回到村里。
　　 哥哥當年的托付，成了弟弟的終生責任，血永遠濃于水。二十幾年過去了，哥哥當年留下的小女孩已長大成人，她出嫁那天，弟弟再一次央求嫂子，讓叔叔代替做她爸爸。
　　 二十幾年的等待，嫂子已經(jīng)心灰意冷，二十幾年的照顧，她看懂了弟弟一直不娶盡力呵護的真誠。其實弟弟的這份情她早已看懂，是在他們母女生病的時候，是在紅衛(wèi)兵小將要抓她上臺被批斗的時候……只是礙于塵俗和不愿醒來的夢。
　　 造化往往弄人，弟嫂結(jié)合不久后，趕上好時代。后來，弟弟被落實政策，補發(fā)工資，享受到退休干部的待遇，生活開始逐漸平安、平靜下來。再后來，商品經(jīng)濟的潮流，促使嫂子決定家開家小面館，有故去母親留下的搟面杖來佑護，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南來北往的路人，無論是外出還是歸途，小面館的一碗面，既是顧客的情，也是嫂子心底里的意。
　　 現(xiàn)實中，社會大形勢一天天在轉(zhuǎn)好，國家開始努力在海峽兩岸興建鵲橋，電視上常聽說，兩岸三通有望。有了信息就有了期盼，嫂子嘴里不說，弟弟看出了她心思，盡管不知所措，仍然希望飛來遠方的信。不久，真的有一封期盼了太久太久的長信，從海島飛來，收信人正是弟弟。
　　 看信中，可以想象哥哥必然老淚縱橫，字里行間有道不盡的情，贖不完的罪，她表示愧對祖宗、愧對母親，愧對嬌妻幼女，愧對一奶同胞的弟弟，也愧對臨走母親包的那頓餃子。并表示跪求祖宗原諒，家人原諒，妻子原諒。信中不只是慚愧和贖罪，當然也訴說了這些年的艱辛與情況，身體不好，可能時日不多，期望身后的骨灰能撒在故鄉(xiāng)的山河，不期望入祖墳之地，只希望魂歸故里。
　　 又幾年之后，一對年輕夫妻從海島而來，帶來一塊老匾和一罐骨灰，找到弟弟夫婦，說是遵從父親遺愿來認祖歸宗。
　　 情況說明后，弟弟還是二叔，可二嬸被叫做“媽”。這個奇特的稱呼，也只能發(fā)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歷史產(chǎn)生特例的故事，諒解只能是老百姓們無奈的選擇。弟弟和嫂子，含著眼淚親自做下手搟面，一碗祭祀先去的同輩人，兩碗招待遠來的后輩人。
　　 那塊木匾是哥哥經(jīng)營了十幾年“山東扁食館”的招牌，他一直念念不忘，在他離去時母親包的餃子，他想要更多的老兵品嘗過去的回味，也只有這樣的回味，聊以做心底的慰劑。據(jù)說，隨同匾額而來的，還有一筆款，指明了要捐給祖宗的祠堂。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豐富多彩又博大精深，其內(nèi)容涉及到方方面面，有很多講究及寓意。特別是東北地區(qū)，解放前后的闖關(guān)東大潮，多少人背井離鄉(xiāng)，使親人們天各一方，高高的山海關(guān)，成為人們心中的一道大關(guān)，關(guān)里關(guān)外寄下多少鄉(xiāng)愁和思念，來往去回，多少次出門餃子歸來面的情懷，在人間演繹，唱出多少悲歡離合的歌，混響成莊嚴的民族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