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畢竟景色秀。一條七彩錦帶，沿著松樟蔭蔽的山路，婉曲北上。天臺山的深處，有一座佛宗靈寺。
　　
　　 一
　　 萬松徑上，一位手持藤杖的游僧腳著草鞋，身穿袈裟，行至盤山道口。但見飛檐翹角的深處，寺倚五峰，院臨二澗，塔入云霄，紛影連環(huán)，交相輝映。他駐足仰瞻，雙手合十，心曠情怡。
　　 他不會知道。若干年后，就在這埡口，于萬松疊翠的西北坡豎起“唐一行禪師塔”。他更不會知道，歷經(jīng)毀損的七支塔（過去七佛）也布列在此，候迎蕓蕓眾生。然，時間知道，后世朝圣者知道，唐一行就是國清寺記憶的一部分。
　　 聽著許導(dǎo)閑閑的解說，我的思緒越過秀蔚的叢林，秒回到了八年前那個春日。
　　 日已夕暮，形色匆匆的我走在萬松徑上，趕赴一場天臺山詩文頒獎會。一仰頭，驚喜在望——夕光如霞，團團白云中佛光乍現(xiàn)，一尊金佛立于霞色叢林上，雙手合十，慈目低垂。
　　 倏忽間，靈山奇境就隨了最后一抹光淡去，淡去……我的身影也隱進了廬境。
　　 同一個埡口，一行十多人總會有一位和千年前的足印重疊。我希望自己就是那個幸運兒。重疊一行禪師的足印，仰望一行禪師之塔，一脈慈念在我的心中升騰，我似乎也親臨了那個古老傳說的現(xiàn)場。
　　 逅攏初，檀香裊裊的寺院中，計算籌碼“的的篤篤”，僧眾弟子垂首合十，唐樟也屏息而觀，整個國清寺沉醉在一場算法演示之中。籌碼聲驟停，主持吩咐小徒，快去山門迎“客”。他望著徒兒雀躍的身影，朗聲說道：門前水西流，弟子當(dāng)至。眾僧一時嘩然，幾分狐疑的神情中寫滿了明明白白的期待。
　　 長安一行禪師來啦！小徒兒一溜小跑著沖進山門，驚叫聲搖落一路松針。
　　 山門旋即大開，僧眾弟子齊頌佛好，主持和高徒魚貫而出，翹首以待。
　　 篤誠與仁惠，何其動人。唐一行又何嘗不是？為求算《大衍歷》，他依杖而行，跋山涉水?dāng)?shù)百天，由長安長途奔襲到了寧波天臺寒拾亭內(nèi)。沿路廊而上，他一陣風(fēng)就到了主持前。一個稽首請法，一個攜手而笑，剛至橋頭“雙瀾回澗”處，就遇見了一幕奇觀：
　　 北山洪水急湍而至，北澗水疏流不及，競走西澗而去。剎那間，水花團團，松濤訇訇，山呼谷應(yīng)，鐘磬齊鳴。主持達(dá)真禪師的布算術(shù)和天象預(yù)知力，可謂是神乎其技，令在場者無不相顧驚嘆。
　　 居留寺間，一行禪師一頭扎進編制《大衍歷》及算法研討中，兼修天文和佛法，謙恭好學(xué)，禮敬僧侶。這位高僧卒于長安華嚴(yán)寺，謚號大慧禪師。他訪遍名寺，嘉言懿行，禪門機鋒公案何其多?？伤钅畈簧釃逅?，而國清寺又何嘗輕慢于他？
　　 碑銘，衣冠冢，回瀾雙澗與晨鐘暮鼓，都在耳語傳真——魂兮來歸。
　　
　　 二
　　 作為中日韓天臺宗祖庭，國清寺是可以掛單的十方叢林，圣地清幽，齋飯味美。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國清寺循守“待客以至誠為供養(yǎng)”的戒規(guī)，曾駐錫過唐一行、寒山、拾得、濟公等國內(nèi)名僧，也接待過前來留學(xué)取經(jīng)的鑒真、空海、最澄等日韓禪師，還接待過那些短時掛單的游僧或香客更是不可計數(shù)。
　　 80版電影《少林寺》也曾取景國清寺。劇組人員安營扎寨，邊拍戲，邊習(xí)佛教禮，演繹了一段演員與僧侶靜怡樂處的現(xiàn)代佳話。
　　 三十多個寺院，沿著五條軸線自由悠游，走到哪里，哪里都會遇見佛寶與靈跡。
　　 一筆而就的“鵝”，那份飛逸和傳神中凸顯著天地陰陽之自然法則。鵝字碑能再見天日，功在鄉(xiāng)賢曹掄。話說當(dāng)年，于華頂廢墟中發(fā)掘此碑，曹掄如獲至寶，勤于摹煉，耗時七年，終得償所愿，補全鵝字。后來者透過鵝字碑的紋理，觀想一代書圣王羲之研讀《黃庭經(jīng)》、學(xué)習(xí)“永”字八法的勤謹(jǐn)、與隱世高道及書法家白云（即華頂高道、書法家紫真道人）間極富傳奇的師承關(guān)系。“世人但說蘭亭好，忘卻書源在白云”，許尚樞之詩可為云證。
　　 寒石亭，豐干橋，三賢殿，紀(jì)念（豐干、寒山和拾得）唐詩僧的方外之交和白話詩文（《寒山拾得》）；“錫杖泉”故事道出吃水不忘叩井人普明禪師之恩；法乳千秋亭，布列贊仰頌碑（天臺智者大師）、詩碑（日本最澄大師）、得法靈跡碑（日本最澄大師）、法乳千秋四碑，中韓天臺宗祖師紀(jì)念堂（初創(chuàng)宗師高麗義天大覺國師、中興祖師上月圓覺大師），展示建寺以來儒釋道“談仙、論佛”與中外高僧佛德；羅漢堂的釋迦牟尼白玉像，由斯里蘭卡總統(tǒng)惠贈，玉佛閣的釋迦牟尼玉佛像，系臺灣天臺宗高僧慧岳法師捐贈，觀音殿由美籍華僑捐資興建，法華經(jīng)幢上面刻寫“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幢，日蓮”，基座銘留“知恩報恩”……
　　 經(jīng)幢內(nèi)有乾坤，誰來猜猜看？閑閑神秘地眨眨眼，又顧自續(xù)出了答案。手抄本法華經(jīng)，初藏于經(jīng)幢里，后展藏于玉佛閣殿內(nèi)。
　　 國清寺有大乾坤，方外之人焉能一次朝拜就能洞悉佛意道悟？
　　
　　 三
　　 浙江天臺國清寺與濟南靈巖寺、南京棲霞寺、當(dāng)陽玉泉寺并稱中國寺院四絕。
　　 提起國清寺，繞不過隋煬帝楊廣。史載，楊廣篤信佛法。做晉王時，他有感于恩師遺愿，委派司馬王弘于八桂峰前，仿照手繪圖監(jiān)造天臺寺，遵循“寺若成，國即清”的偈語，更名國清寺。同時，一座空心樓閣式磚木隋塔也拔地而起，和寺院遙相對望，意為“報恩塔”。即帝位后，他以前瞻的戰(zhàn)略眼光，開鑿大運河，營建東京洛陽，開創(chuàng)科舉制度，三征高句麗。誰料想，超大格局的“布陣”，一腔“偉業(yè)”終化灰，不但沒能贏得清明盛世，卻二世即亡，還被史家一再黑化。幸運的是，縱是滄桑變幻，這座皇家寺院卻存在千年，香火綿延。
　　 山環(huán)水繞必有氣。五峰聯(lián)環(huán)如屏，雙澗洄流，夏引東南之風(fēng)，冬擋西北寒流，國清寺實乃東方靈山。
　　 奇罕處處有，且跟閑閑去。
　　 歇過寒拾亭，踏過豐干橋，躲蔭香樟下的石碑“一行到此水西流”，完成初印象的觀光者，迎面和山門照壁撞個滿懷。
　　 “陏代古剎”？“陏”，古字，隨也，暗和開國皇帝楊堅封號“隨國公”，趙樸初老師沿用隋代寫法，意在凸顯古剎之老，呼應(yīng)九級隋塔、千年隋梅的不老傳奇。
　　 國清寺山門東開，考慮“宅幽而勢阻，地廓而形藏”地勢而分流香客的主觀原因，拜謁天臺宗祖師智顗大師的恩情，隱蘊“紫氣東來”的祥瑞和曲徑通幽的即時感。
　　 和一般禪寺朝向不同，也有別于重修禪的“禪寺”和重清規(guī)戒律的“律寺”，“國清講寺”是以講經(jīng)說法、研究佛禮為主的教寺。然，由于朝代更迭，多次“法難”，國清寺易幟于講寺與禪寺之間，也一度被荊州當(dāng)陽玉泉寺?lián)尡M先機，因此沉寂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
　　 國清寺始建于隋朝開皇十八年，被毀于“武宗滅佛”，“小太宗”宣宗頒詔重建，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奉敕再建，特賜“龍藏”一部。文革時，經(jīng)周總理批文，國清寺佛光重生，還收到漢白玉石獅等95件珍寶鎮(zhèn)寺，興復(fù)了天臺宗佛學(xué)研究社，再一次光復(fù)了天臺宗祖庭地位。
　　 我們所見，已然是二十一世紀(jì)的國清寺。殿宇六百多間，三十多個院落，以五條南北軸線布列，高低錯落，勝跡長新。
　　 山門殿（彌勒殿），未來佛彌勒喜相，以寧波奉化契此和尚仿塑，金剛分立。青銅韋陀（明代），示忿怒相，警示世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于禮拜國清寺的僧客而言，韋陀寶杵橫捧，就是他們可以掛單的通行證。
　　 天王殿，方丈灌頂講解《妙法蓮華經(jīng)》時，法雨紛紛，又名雨花殿。四大天王各護一方，四種法器劍、琴、傘、蜃，隱喻風(fēng)、調(diào)、雨、順，托寄“五谷豐登”“國泰民安”的祈愿。
　　 大雄寶殿殿匾豎寫，皇家寺院的物證。殿內(nèi)正面釋迦牟尼青銅坐像（明代），坐禪思定。背面供奉海島觀音，以道場普陀山全景為影壁，兩旁是龍女和善財童子。殿兩側(cè)十八羅漢坐像，由元代金絲楠木雕成，神形兼?zhèn)?。殿前，青銅鼎（清乾?。┳８Ｊ壑Y，彰顯皇權(quán)至上。
　　 出大雄寶殿，我以30度仰視藥師殿，但見琉璃寶頂，光彩奪目。
　　 站在寺內(nèi)制高點，正視或斜觀，我遙見一縷縷光在隋塔空心閣樓中穿來穿去，一瞬千年。磚墻斑駁，飛檐翹角等木構(gòu)朽蝕，浸染佛光的九級塔體依然雄居于山林之間，與同一軸線上的隋梅、梅亭，保持著某種心電感應(yīng)，見證千年古寺千年風(fēng)云。
　　 塔古鐘聲寂，山高月上遲。由天臺宗五祖灌頂大師章安親植的隋梅挺立于圓壇中，幾度萎謝又幾度回春。隋梅私自笑，尋夢復(fù)何癡？倚墻的藤枝，忽而驟開的白梅，十年掛的“長生不老果”，不就是對朝夕相顧的古塔的最美回饋？
　　 梅花素素，清正無邪，佛果累累，只贈有緣人。從事地導(dǎo)多年，因帶一批重量級外賓，她有幸嘗到一枚千年梅果。閑閑又不無得色地補充，比之紅菱，爽脆中添了一絲絲清和醇。那無疑就是時光的情味。
　　 多式長廊，錯落禪院，拾級而上，或順階而下，曲徑通幽中心念也隨之起承轉(zhuǎn)合。
　　 不說那些篤行致遠(yuǎn)的求取真“經(jīng)”和教學(xué)相長的修道習(xí)養(yǎng)的傳說，不說幸遇那些亭、塔、殿閣、照壁、經(jīng)幢、碑刻等凝固的藝術(shù)，也不說古銅佛像、線刻佛像、木雕羅漢、銅鼎、墨寶、玉飾、貝葉經(jīng)等珍稀文物，且說中日國文化交流這一個面向：
　　 公元805年，最澄大師從道邃學(xué)法，仿擬國清寺在日本比叡山興建延歷寺，開創(chuàng)日本臺密宗，尊天臺國清寺為"祖庭"，常有信徒來禮拜。日本還以七佛塔為祖型創(chuàng)建國東塔，將伽藍(lán)神“王喬信仰”換型為“山王一實神道”，這是中日佛文化交流的重要實證。當(dāng)年最澄大師還把茶種攜帶回國，小日本茶道文化因之興起。
　　
　　 四
　　 我執(zhí)，我見，念心之中，何為究竟？
　　 “念無念念?！薄斗鹫f四十二章經(jīng)》道。我不自知，三顧國清寺，又源于哪一念？
　　 天臺宗，中國佛教第一個本土教派。南朝人智顗隱修天臺，不但擅長講經(jīng)說法，還編寫《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天臺宗佛法教義，世稱智者大師，被尊為東方釋迦牟尼。他倡導(dǎo)放生，弘法所到之寺，不但興建十二座道場，還督建規(guī)模不一的放生池。
　　 “魚樂國”，即國清寺放生池，出自明代書法家董其昌手筆。一棵千年古樟蒼虬橫生，執(zhí)拗地向著池水伸展。水藻青青，錦鯉悠游，龜族自在，可不就是一個偌大的魚樂之國？
　　 緣池而行，我怎么也尋不到塵慮縈心的自己，卻分明窺見了那些參天古木的倒影和屬于國清寺的高僧大德。一千多年來，國清寺秉承臺宗法門，教觀雙美（即“理論與實踐”并舉），農(nóng)禪并重，因而得大成就、證達(dá)解脫自在境界的高僧碩德不計其數(shù)。智者大師，一行禪師，灌頂大師……一面“教觀總持”照壁（由民國佛學(xué)家王震先生題寫），就是“依教悟心、藉觀熏修”的天臺宗立宗之本的最佳昭示。
　　 一座深山佛寺，何以牽系五朝十代，招引無數(shù)虔敬者禮拜、雅士游憩、凡人憩息而升格為天臺宗祖庭？欲辨已忘言。
　　 臨水而立，自在呼吸，心境互觀，我的耳畔竟不合時宜地響起了坡仙的詩句。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四十五歲，最是政治仕途的好時光，坡仙卻因"烏臺詩案"慘遭又一輪政治迫害，貶任黃州團練副使。官職低微不足以建功，那就自詡“東坡居士”，暢游赤壁山，躬耕城東坡地，寫詩以遣興，這首《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借典詰問中，激蕩處，一股昂揚的生命力和澎湃的精神能量照亮了千年時空，驚醒了那些于逆旅中不知何往的塵煙夢人。
　　 若人散漫心，入于塔寺廟。一稱南無佛，皆共入佛道。
　　 古寺睦居，時間睦居，人間朝暮的我和我們也可以睦居一隅，即使不能暢享“晨鐘鳴佛寺，暮鼓敲山林”的佛意禪境，可以禮佛觀修，可以耘“地”耕“田”，做一個素衣僧人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