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金秋】情欲(小說)
獸心
一
時空倒退五十年。
那年春季,鄰隊跑荒,午后又刮大風,火借風勢,推進極快。只見,滿野濃煙滾滾,煙霾中暗紅色的火苗不斷跳閃,像一道火潮,以吞噬一切之勢席地卷來。
倘若躥進山林,勢必釀成難以撲救的森林火災。
火光就是命令,人們以最快的速度沖向火場,還沒到明火區(qū),就被高溫烤灸得無法近前。眾人置一切于度外,狂呼大叫著沖進火場,用鐵鍬、掃把、榛樹條撲打明火,撩起一道道火星組成的弧線,像無數(shù)條紅色的大莽蛇狂舞著撲向人群。被撲滅了明火的地段則騰起嗆人的白煙,裹夾著已碳化的草葉,劈頭蓋腦地吹來,讓人窒息得喘不過氣來,有人嗆得都咳出血來……
但眾人啥都不顧了,見火就撲、冒煙便打,經(jīng)過一番驚心動魄的撲救,終于將荒火撲滅在山腳前。真險吶,差一步,大火就進山了。
滅火后,連長清點人員,卻不見了鐵姑娘班的六名鐵姑娘。仔細一搜尋,只見她們倒臥在灰燼中,已全部罹難了。
事后,經(jīng)火情分析,她們撲打的地段是個谷口,是山風的過道,因此火勢更猛、煙更嗆人。鐵姑娘們只想著截住火勢進山,采取了最危險但也最有效的迎面攔截撲打的方式,因而被荒火圈包圍,窒息倒地而亡。
人們嘆息,這么年輕,就夭折在豆蔻年華了。
二
處理她們的喪事是個復雜的過程。團醫(yī)院沒有一下能停放六具尸體的太平間,同時為了盡量縮小事件的負面影響,尸體不外運,由連隊原地處置。
連隊用上好的紅松板材打了六具棺木,將鐵姑娘的尸身清理干凈后,抹上酒精入殮,但需等六個鐵姑娘的親屬們?nèi)稼s來看驗過,方可下葬。
好在尚在塞北春季,尸身防腐并不很難。按東北民俗,在外橫死人的尸體是不能運回村莊的。于是就在山林邊用炸藥炸出兩個大坑,人工修平后,鋪一層井壁鑿來的冰塊,做停柩的厝坑。厝坑挖有兩米多深,上覆雨布,有極佳的冷藏效果。為防止野豬、餓狼、山貓等野獸聞味來禍禍尸體,需要有人日夜值班守護。干這活,有點瘆,我主動請纓值夜班。
兩厝坑相距數(shù)米。半夜時分,我正在東厝坑旁臨時搭建的茅棚內(nèi)歇息,突然聽到西厝坑那邊傳來響動。
有情況!我提槍去察看。
只見臺州籍知青黃德標跪在厝坑邊,邊抽泣,邊從一只馬桶包里掏出幾只罐頭擺地上……
你來祭祀王雨香?
嗯……黃德標點點頭。
王雨香是北京籍女知青,是我連女知青中最美的一個。她的面孔是那樣的秀逸,有一種艷麗與清雅并存、嫵媚與恬靜相輔的獨特氣質(zhì)。身材勻稱而健美,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夾克工裝,穿她身上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迷人風韻……
由于心理和生理的需求,當時男女知青間已開始刮起一陣熱戀風。但還不完全甘心在北大荒扎根。同時,社會上已開始對表現(xiàn)好的知青薦工薦學,前途存在變數(shù)。因此,知青間的戀情,在開始階段都處在保密狀態(tài)。黃德標和王雨香的戀情,我是通過一次尷尬的遭遇才知曉的。
那時,我暗中已和哈爾濱女知青李玉蘭談戀愛。由于我倆是異城戀,結(jié)局的變數(shù)更大,所以保密工作做得很仔細。約會一場往往要到離村莊很遠的地頭去。
那時節(jié),麥子已收割完畢,地頭堆滿了麥秸草,松軟而透出麥香,簡直是男女熱戀的勝地。我倆剛坐下,暮色中看到遠遠走來個人,怕戀情被人發(fā)現(xiàn),趕緊躲進麥田旁的玉米地里。天快黑了,玉米壟里不敢走遠,只側(cè)身躲進青紗帳,我們能看清來人,而來人卻看不見我們。
來人漸近,是王雨香。她在我們剛坐過的麥秸草堆前佇立,伸脖探望。莫非她也來此約會,在等候她的情郎?
果然,過不大會兒,道上急匆匆跑來一個人,竟是臺州知青黃德標,他邊跑邊說,對不起,對不起。幫教會才散,來晚了,讓你久等。
他說的幫教會,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天津知青郭鐵柱和陳彩娥兩人偷嘗禁果,不慎受孕。兩人想出讓女方連蹲的方法墮胎,結(jié)果下體出血,送醫(yī)院急救。
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組織上必然要采取教育措施,考慮種種因素,決定在他們排召開一次幫教會。黃德標參加的幫教會肯定就為這事。
果真,聽黃德標說,大伙挺同情他倆的,沒一人譴責他倆婚前發(fā)生性行為。只是說,既已懷孕,就該奉子成婚,不該私自墮胎,危害生命。
輪到黃德標發(fā)言,他說,該說的大伙都說了,我就免了吧。
排長不同意,說,此次幫教會,或長或短,人人必須發(fā)言,既是幫教別人,也是警戒自己。
黃德標對王雨香說,我抬腕看看表,見約會的時間已到,你肯定已在地頭等我了,急得朝郭鐵柱吼了句,你簡直是獸心大發(fā)......罵完就跑來了。對不起噢。
王雨香說,沒事,我也剛來不久。只是天黑了,怕地頭遇獸,一人有點怕。
說罷,兩人在麥秸草堆坐下,咬來啃去地親熱起來……
你怎么喘起粗氣來了?
我、我……
趕路趕的?
不、不是。
那因為啥?
剛罵完鐵柱獸心大發(fā),眼下,清風徐徐、麥草松軟、四下無人,我自己也想大發(fā)獸心了……說著動手動腳起來。
啪,王雨香打開黃德標的手,不行。
雨香,通過今天的會,我算明白了,敢情大伙都在偷嘗青春甘露。我們又何苦強壓天性、荒廢青春?;苤亻_,青春不再,錯過就永遠錯過了……
黃德標摟緊王雨香,繼續(xù)柔聲懇求道,今晚,我真的特想、特想,你摸摸,人都憋抖了。好雨香,你就允了吧,求你了。
那——千萬小心。
得嘞!德標隨勢將雨香按倒在麥草上…….
要壞菜!他們竟要在我們眼前大發(fā)獸心,那多羞人、多尷尬。而且,按迷信的說法,看見別人行性事,是件特不吉利的事。玉蘭急得咳嗽起來。
德標、雨香聞聲,撒丫就逃……
從此,在我和玉蘭的嘴里,黃德標就不再叫黃德標,送他個綽號
——獸心。他倆情濃如此,雨香走了,獸心來祭祀也是情理當然
的事。我說,你好好祭祀,小心火燭。說罷,轉(zhuǎn)身要走。
楊哥,先別走。
為啥?
我今兒來,也不光是祭祀,還要辦件更重要的事。
噢——啥事?
雨香把她的一切都給了我(果真還是讓他發(fā)了獸心),她走了,我得給她一個妻子名份。你看,祭祀應用白蠟,我卻點了對紅燭。我是在辦我和雨香的陰陽婚禮。你撞上了,就請做我們的證婚人吧。有證婚人,婚禮就更正式、更隆重。好嗎?
我被這曠世奇情所震撼,便點頭同意了。
后來,知青大返城,獸心回了臺州。
我和玉蘭也終結(jié)了戀情,各返各城,心底留下酸楚卻難以忘懷的初戀回憶,畢竟享用了彼此的青春。
三
返城五周年,浙江籍知青大聚會。會上遇見獸心(真是叫順嘴了,改回叫德標)。他告訴我,返城分配到市政,具體工作是瀝青鋪路。還告訴我,他至今單身。
我問,還在苦守雨香?
他不置是否。
我勸道,此一時、彼一時,該翻篇了。
他說,現(xiàn)在,年齡既大、工作還差、單位里又沒有年齡相宜的女工,這輩子怕是難以成家了。
我勸慰,別悲觀,是樹就有鳥來停。不過,這般年紀了,也要抓緊出擊才行。
德標淡然一笑,一切隨緣吧。
時間又過去了幾年。
德標突然來我家找我。
我猜想,他可能是要結(jié)婚了,想請我去參加他的婚禮。
誰料,他卻告訴我,他得了肺癌了,到省腫瘤醫(yī)院來治療。但為時已晚,已失去了手術(shù)治療的機會,現(xiàn)在看中醫(yī)保守治療。
我大吃一驚,趕緊說,你臺州——杭州來來回回多不方便,住我家來,路途和煎藥都能方便些。
德標搖頭,這病太臟,總要猛咳,雖不會傳染,但會把你家空氣搞得很臟。我在醫(yī)院附近租了間農(nóng)民房,就醫(yī)和煎藥也還方便。住就不來住了。但有一事非托你不可。
啥事?盡管說!
他說,他父母這幾年雙亡了,他又是獨子,身邊沒一個親人。雖說,將來的身后事會有遠房的親戚來料理,但他心中有個愿望非得托我才有望實現(xiàn)。
啥愿望?說具體點。
他把一沓錢拍我手里。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了,怎么個意思?
他緩緩道來,我死了,別下葬,骨灰盒寄存在殯儀館里。這是寄存費。將來,你有機會回連的話,一定要把我的骨灰盒埋進雨香墓里。楊哥,你能答應我這要求嗎?
我再次被他對雨香的癡情所震撼。我知道,這是他反復思考想出的主意,任何勸解都無效,且會被他認為是一種拒絕的托詞。于是鄭重答復,我以兵團戰(zhàn)友的名義答應你。
四
人的情感真是怪異,北大荒,當年我們千方百計想逃離的地方,返城后,卻成了魂牽夢縈的第二故鄉(xiāng),知青們紛紛重返。我有重任在肩,自然頭批就重返了。
我知道,把德標的骨灰盒埋進雨香的墓里。這事兒正式報批起來可能很困難,還會遭到勸阻。于是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獨自一人偷偷地埋了進去,邊埋邊唸叨,德標,我把你帶到雨香身邊了??蓱z的你呀,單身了一輩子,男人的性福享受得實在太少、太少?,F(xiàn)在好了,雨香日夜伴著你,想發(fā)獸心就盡情地發(fā),把欠缺都補足……
我雖口吐戲言,腦里卻在思索一個嚴肅的人生課題,該怎樣評價雨香和德標的一生?
思索良久,驟然通透,甭管啥樣人生,只要執(zhí)著付出了,并極致體驗過,便是精彩人生。
雨香一生很精彩!
德標一生同樣精彩!
還有您描寫的約會現(xiàn)場,非常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