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眽魧嶋H是心中的掛念,是一種心態(tài)心結(jié)。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與其好友元稹心性相通，志趣相投，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互相惦記，又難以相見，把心中的萬千相思托于夢中，便有了流傳下來因夢的唱和詩：“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回夢見君?！薄吧剿f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夢顛倒，惟夢閑人不夢君。”北宋杰出的政治家王安石，據(jù)說其晚年也愛做夢，一次夢醒后留下禪詩一首：“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大政治家絕非凡人，做夢也是功德與人生?？磥韷粢仓档猛嫖?它與個人經(jīng)歷經(jīng)驗不無關(guān)聯(lián)，正所謂：“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狈踩粲星楸赜袎?，大凡常人都會有做夢，人一輩子也不知做了多少夢，不過只有那些文人墨客,因了他們的生花妙筆，他們的夢才得以流傳，而村夫俗子沒有文化，他們再多再美的夢也保存不了。
　　 我對做夢并不在意，無論美夢噩夢，睜眼就忘，夢如浮云，隨風即逝，來去請便。倒是近日一夢奇異，不知何故，明明人醒眼開，可腳還留在夢鄉(xiāng)，夢中的情景一幀幀在腦海翻轉(zhuǎn)，纏纏綿綿，揮之不去。
　　 回想起來，我的夢是在一個四面環(huán)水一片汪洋的小島上流連: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文化大革命的熱浪正在全國洶涌翻滾。因父親的所謂歷史問題,初中學業(yè)剛開始，我就被迫輟學,三年多時間,在老家農(nóng)村“修理地球”，瘦小的身軀既承受著繁重的體力勞動，還蒙受無辜的精神壓力和歧視。天無絕人之路，偶然聽說，在離縣城和我家鄉(xiāng)百里之外的一個水鄉(xiāng)澤國，新建一所學校，因?qū)W校處在三縣交界偏僻之地，交通極為不便，尤其每年汛期，學校就成孤島，加上場校合一，半工半讀，自然沒有多少人親睞，而于我則是一條新的求生之路……
　　 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天尚未亮,寒氣襲人,我背上行禳，踩著露珠，一路跋山涉水，在繁星初上、鳥雀歸巢時分抵達所在。這年我十六歲，心智漸開，來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眼晴放開搜索,敞開身心體驗,現(xiàn)實對比，幸福感油然而生。別人覺得勞累，我感覺比以前輕松，別人認為生活艱苦，我覺得比家里要好，學習和勞作渾身是勁。一學期結(jié)束，考核實踐我拔得頭籌，正值場校缺人手，被選拔錄用到機電排（當時時行部隊建制）當了合同制工人。我是幸運的，可謂百里挑一，從此可以洗腳上岸，由農(nóng)民變成工人。我激動萬分，心潮澎湃，接到通知后心里如裝上了鼓風機，一路順風連走帶跑到了機電排上班報到……
　　 機電排任務繁重，三十幾號人，除了要負責場校生產(chǎn)生活用水用電，負責前湖北湖兩處排灌站的排澇抗旱，負責本場校幾千畝農(nóng)田的機械化作業(yè)，農(nóng)忙時還要支援鄰近的地區(qū)農(nóng)墾場，每年都有硬性任務。排長老師傅幾句歡迎的客道話后，即分配我晚上到北湖排灌站接替姚師傅當班。
　　 時值七月，正是汛期，抗洪排澇是當務之急。那天我早早吃過晚飯，眼望銀白色的太陽緊貼在西邊的天幕，映照著泱泱湖水，光氣相融，水天一色。湖水蕩漾，似如椽之筆將圍堤涂涂抹抹圈圈點點，平日可通汽車的堤壩斷斷續(xù)續(xù)，若隱若現(xiàn)。我出場校后門，繞過一片洼地，穿過一片果林，踏上一處三四里路長的山崗。山崗叢林密布，遠處近處高大的松木威嚴壓抑，一條似路非路、少有人至的羊腸小道，自南向北擱掛在山脊上，北湖排灌站建在山崗北面的山坳里。走在陰森寂靜的山崗上，聽見荊棘劃扯衣褲的吱吱聲，鞋底與雜草磨擦的嗖嗖聲和自己的砰砰心跳聲，胸中頓感一股涼意。走著走著，心情伴著天色越來越暗，但隱約聽見山坳里傳來轟鳴聲，隨著轟鳴的噪聲越來越響，眼前出現(xiàn)了站房。身材高高瘦瘦的姚師傅，兩鬢花白，雙眼布滿血絲，慈善的臉上帶著幾分疲倦，他將嘴巴貼近我的耳朵交待完三臺機組的運行情況，拖著疲憊的身子走了，姚師傅又是當班十二個小時。
　　 望著姚師傅漸行漸遠的背影，逐漸感到孤獨寂寞和害怕。夜色越來越濃，四周一片漆黑，在星星眨眼瞬間，隱約看見不遠處有幾座墳墓，我速將眼光轉(zhuǎn)向別處，那是湖面，幽幽湖水似墨汁，如暗井，深不可測，更不忍看。我忙縮回站房，但站房也無處安身，螺旋漿纏攪水流的呼嘯聲裹挾著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使人煩躁難耐，我杵在站房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簡直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下有個洞，能從洞里鉆進去。我望著桌上的鬧鐘，希望表針走得快點，更快點，期望黑夜快走黎明快來。我十分害怕，不由得想起父親，如果父親在我身邊，我一點也不害怕，可父親不在身邊。正當我絕望的時候，姚師傅奇跡般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將手中拿著的一個藍布兜放在桌上，邊打開布兜邊笑吟吟地對著縮在墻角一旁的我說，快過來吃點紅薯，我也沒有吃。轉(zhuǎn)身他又拉著我的手說，不要怕，慢慢就會習慣，我會陪著你。望著桌上冒著熱氣的紅薯，我明白了，姚師傅擔心我害怕，沒有吃飯又匆匆返回陪伴我。望著眼前的姚師傅——其實他并沒有當過我的師傅，我的聲音哽咽了，我的眼睛模糊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個長者給予一個普通員工的父親般的愛，那樣一種無私的令我終生難忘的人間關(guān)愛。
　　 半個世紀過去，走過千山萬水，經(jīng)歷風風雨雨，那方小島，依然離不開我的夢境，那灣湖水，常常溫暖著我的心。它永遠召示著，人間要有愛，人間有愛，黑暗并不可怕；人間有愛，世界將充滿光明。
　　
　　 2022年9月27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