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她的懷抱里，卻揭不開她神秘的面紗。
　　 ——老白山游記
　　 一
　　 爬山虎在濃重而嗆人的煙塵中，停住了轟鳴的喘息。我們看著宋華的背影，與攝像師張革向著空無一人的神鹿山山巔奔去。白色的羽絨服與白色的雪，仿佛融為一體。只有那條長長的紅色圍巾，在身后飛舞著，靈動而飄逸。
　　 她說踏入這座山脈，就聽到了神秘的呼喚，她想追尋祖先的腳步，探究張指揮老師講述中的“扎古搭氏”與“巴拉人”的故事，——一個從紫禁城中逃離的皇族，一個在老白山繁衍生息的土著，在老白山相遇相融后，——她的祖先會給她留下什么樣的血脈密碼。
　　 在這一方空曠的接近天邊的遠山上，這般寧靜的山脈中，她仿佛看到了祖先棲居的山洞。貼近那一株傳說中由七彩神鹿羽化而成的母樹，觸摸著斑駁而冰冷的樹皮，手指滑過的紋路是不是寫滿了他們的艱辛與苦難。
　　 在這座寒冷而冰寂的山巔，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氣象萬千，輝煌而恢宏。竦竦而落的冰霰，如一位老婦，在古老而神秘的“薩滿教”祭祀的繁雜儀軌中，在與神靈的溝通間，是不是還會想念起舊日紫禁城里的奢華？那面具后面的臉，是否也如這株母樹的外觀，裂痕斑斑地經(jīng)歷了歲月的風霜？她會在祈求中，將一個人的祈愿上告給神靈嗎，還是可以將神靈的意志傳達給一個人？
　　 傳說中，老白山山頂?shù)氖Ｊ枪爬系乃_滿們運用獨有的與天地溝通的方式，用列陣的石頭掌握了超生命形態(tài)的秘密和能力。而“扎古搭氏”是如何通過“薩滿教”文化，成為老白山地區(qū)“窩集部落”首領(lǐng)？是一個沒有線索的謎案。
　　 天氣晴朗，站在神鹿山山腰的觀景臺上，攀爬到那株母樹邊，回首的目之所及卻不是老白山。以此處為原點，想踏上祖先的旅程，像他們一樣，去感受山下有形的世界，有限的視野，拓展出無限的神念。
　　
　　 二
　　 這是2021年最冷的一個雙休日。12月25日，我們的腳步落于老白山山麓。
　　 黃泥河林業(yè)局團北林場的辦公室內(nèi)，暖氣慵懶地將嚴寒阻于室外。陽光斜斜地照在身上，令同行的作家們慢慢有了溫熱的感覺。
　　 心里的暖意，是沿著敦化市文廣旅局文化科科長張指揮老師的一個話題循延展開的——在他濃重而低沉的講述中，“扎古搭氏”、“瓜爾佳氏”等巴拉人的鮮明的歷史形象充盈到作家的想象中。
　　 或許這個訊息在辦公室里傳播的時候，敦化市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委員會的作家們，特別是在宋華的心底里，已開始為兩個名詞的結(jié)合而躁動，進而奮力追趕這一條線索，這一柱靈感。
　　 良緣勝因，讓敦化市作家協(xié)會、敦化市文廣旅局、黃泥河林業(yè)局，三方共同搭建起一座賞景賞文的平臺，將文化戰(zhàn)線的同好們，在這樣一個風凜日冽的北國冬月里，同聚于老白山下，共同暢敘老白山旅游推介。
　　 自媒體濫觴的時代，如何引導分眾的視線直接注視到打卡地？如何將一個“養(yǎng)在深閨人初識”的旅游目的地，頻繁地在各種載體上傳播，并成為游人的信仰，是一個十分艱辛而艱巨的任務(wù)。將三個不同戰(zhàn)線的視角互通互連，是一次新的探索，也是區(qū)域內(nèi)旅游文化的一次大交流、大互動。
　　 自老白山開發(fā)以來，黃泥河林業(yè)局在其自身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在制度定位建設(shè)、文化底蘊開發(fā)等領(lǐng)域，將歷史事件在時間與空間的交互激蕩中，改寫了中國傳統(tǒng)的大林業(yè)文化的歷史風貌。
　　 老白山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的，也是一處美麗景區(qū)所在——老林場的歲月留痕，神鹿山的聳入云端，老白山的飄渺傳說，階梯瀑布的潔凈吉祥，每一處勝景都似一幅幅寫意丹青，賦予老白山無窮的魅力。
　　 那一段被歷史湮沒的記憶，如果沒有民俗專家張指揮老師的挖掘，“扎古搭氏”是真正的回歸了么？與當?shù)夭柯湎嗳诤螅鞍屠恕笔钦嬲拇嬖谶^么？
　　
　　 三
　　 當宋華從容地從母樹邊華麗轉(zhuǎn)身而去，返回到小城后，便覺得尋根之旅不僅僅是一個形式，一段路程。她已經(jīng)觸摸到那一扇門的把手，是推門而進還是再醞釀一下情感？
　　 飛速運轉(zhuǎn)的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瞬已是春節(jié)之后，敖東城，一家有著濃郁朝鮮族特色的小酒館里，宋華女士邀請她的小姨——吉林省著名女詩人，四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張牧宇女士，相約與吉林省民俗專家，敦化市文廣旅局張指揮老師，重拾遠祖足跡，共享祖先過往的慢生活。那一種莫名的情緒，讓兩個“扎古搭氏”的后人，與“瓜爾佳氏”的后代，統(tǒng)稱到“巴拉人”之后的相聚，體味到前所未有的蒼涼之域與感傷之國。在張指揮的考證下，他外婆是“瓜爾佳氏”后人，與巴拉人兩族相融后，因緣際會，三個族群的后人相遇在祖先相融的熱土上。
　　 她們仨，張指揮在傾情著講述著他所有的線索與研究。宋華用手機記錄著，張牧宇女士卻早已在張指揮先生的講述中，聽到的一個個故事，一段段傳說而激動著，這是一段從未在史書中記載過的內(nèi)容，終究令她因意外之得而熱淚盈眶。
　　 張指揮先生，是一個安心于敖東古城，對東北民俗文化有所研究的專家。是一個有文人情懷、深厚傳統(tǒng)文化功底的地方志專家。
　　 他說，老白山“扎古搭氏”與當?shù)匕屠说娜诤希且欢螞]有被記敘的歷史。在長河鉤沉中，哪怕只是尋找到一絲些纖細線索，我也會將此為坐標，在時間的流動和記憶的細膩中尋尋覓覓。
　　 在父輩只字片語的回憶里，宋華的心中埋下了尋根的線索，她急切地想了解祖先歷史，是覺得他們特別偉大，把他們的歷史記載下來，希望她們這些后代能夠傳承祖先的優(yōu)秀品質(zhì)。
　　 她終于踏入老白山的懷抱，卻只是留連于山腳。她登臨于神鹿山，面對面的卻看不清老白山的容顏。如同一對沉默寡言的父子，面對孤獨而滄桑的身影，躍下他的肩膀后，卻漸行漸遠。
　　 祖先遙祭老白山時，可否在日升日落中，看到他們深情而粗糙的表情？祖先棲息過的樹洞石坑，將一片片足跡印在冰天雪地間。她手中接過的不經(jīng)意間飄落的雪花，都在與她交流著亙古的深情，在雪花的輪回中，是否目睹過，祖先為了生存而發(fā)動的殺戮、耕作、采摘、收獲？她卻尋不到他們結(jié)繩記事痕跡，他們又是如何用生澀而卑懦的姿態(tài)，小心翼翼地沿著無名的小溪，走出洞穴，走出大山，重新匯入滾滾的歷史長河。
　　 看著宋華背對著大山，跳躍在最冷的時節(jié)里，揚起那一杯開水瞬間凝為冰晶的時光里，去穿越此時定格的維度間，解鎖這片小天地中祖先留給她血脈的密碼？生命的經(jīng)絡(luò)？那個冰冷的刻度里，終于想起小姨的心念，她急切地與之分享著這條線索，而終于，她終于如約而來。
　　 祖先留給她的線索，她的先輩，她的族輩，都曾經(jīng)在找尋著。神鹿山啊，你能告訴她，哪個山谷是他們走出的發(fā)端？神鹿樹啊，你是否能指引她，哪一支根須，為他們指引出行的方向？
　　
　　 四
　　 宋華常常在家族的傳承中，在口口相傳的故事里，思索著祖先為什么會悄無聲息地，自國都回歸到苦寒的發(fā)源地？國史里卻只留下一鱗半爪的印記，族譜里卻遺失了那一大段傳承。從來處來，勘不破發(fā)端祖先，血脈根源在何處去哪里，卻沒有國史族譜記載，仰望這一處山脈，該如何去厘清傳承？
　　 做為一個民俗專家，一個“巴拉人”的后裔，張指揮老師在浩翰史冊中，艱苦卓絕地在查找、收集、甄別相關(guān)的文字記載，在探本溯源中梳理祖先輾轉(zhuǎn)遷徙的脈絡(luò)。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祖先從哪里發(fā)源并開枝散葉？又是有哪些歷程？繁衍到多少代？
　　 隨著一個朝代的滅亡，“扎古搭氏”出走一族的先祖、先輩的身影，漸行漸遠，卻在滿族發(fā)祥地的一處深山中，將“薩滿”的禮儀和理念與“巴拉人”的祭祀儀軌融合，在歌贊上蒼的追憶中，安慰離京出走的傷感與失意，在生者與死者的靈魂溝通間，為已黯淡褪色的身軀重新著色，編織紐帶，留下因緣，為支離破碎的血脈淵源留下一縷縷或深或淺的線索。
　　 在那段被遺忘的時光里，為了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讓族群得以生存與發(fā)展，融合后的“薩滿文化”在長久緩慢的累積中，成為老白山地區(qū)人類存在的重要表征。
　　 從紫禁城中逆行而來的“扎古搭氏”，在尋根之旅中，在與天斗，與地斗的過程中，是如何卑微而渺小地，將心靈付與神靈，簽訂下不對等的契約，用善良、溫情、感激，在蒼涼而悲愴腰鼓聲中，將一個族群傳承下去。
　　 追根溯源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特別是作為外孫女的宋華，做起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她與張牧宇女士，與張指揮老師，共同研討祖先留下的線索里，依稀記得“扎古搭氏”有位先祖曾在驛站任過小吏。她們在疑問著，一個原始巴拉人窩集部落，是如何將一個族群帶出大山，走出珠而多河流域，走向整個東北？直到在張指揮先生在可以查尋的敦化縣志中，找到了在解放前任過額穆中心校校長的“張文明”，縣志中只字片語的記載介紹“張文明”就是“扎古搭氏”后裔。經(jīng)過認證，“張文明”就是張牧宇的爺爺，是宋華的太姥爺。至此，他們仨，才在族群斷層失考中，宗支遷徙他鄉(xiāng)里，些許實現(xiàn)了尋根問祖正本溯源的夢想，滿足了時間與空間留下的想象。
　　
　　 五
　　 《北方春來》
　　
　　 風的歌聲亮起來了，攜帶著
　　 高低起伏的音部
　　 喚醒凝滯的冰封
　　 河水從細細的應(yīng)和開始，展開澎湃的合唱
　　
　　 整整五個月
　　 北方漫長的期待
　　 從天蝎座走到雙魚座
　　 時光的大提琴沉靜、舒緩
　　 低處的青草吸飽大地升起的暖流
　　 開始伸展腰肢
　　
　　 哦，北方的三月，桃花還未打開
　　 隱秘的起伏
　　 這一碰就“咯咯”歡笑的女孩
　　 含著體內(nèi)的潮汛
　　 等著白羊座吹響嘹亮的小號
　　
　　 大片的山坡、田野、村落
　　 一團一團揮霍的粉霞
　　 將整個北方薰香在肆意的熱浪之中
　　
　　 親愛的人啊，我知道前路是凋落
　　 但是我并不能停止
　　 這歡暢，這迷戀
　　 這赴死的蛻變與成熟
　　
　　 當宋華在那間極具朝鮮族特色的小酒館里，用她三年苦修的朗誦功底，充滿深情地誦讀張牧宇女士，在赴約的火車上寫就的詩篇，就成全了我們對一位陌生女詩人的美好印象。
　　 此時此刻，酒精燃燒后的激情，將女詩人的氣質(zhì)更精準地襯托出來。在祝酒詞的婉約和溫暖中，她對宋華說：你知道嗎，半年來，只字未寫，靈感的枯竭對詩人來說，是致命的憂傷，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被你的邀請治愈。
　　 當她在列車上，寫下這首《北方春來》，是不是覺得此次相聚，會打開寫作的瓶頸期，會突破“尋根”之旅的堅冰？
　　 自“張文明”之上，留給宋華、張牧宇的家族歷史記憶少之又少，在茶余飯后中，將一些道途聽說的線索串聯(lián)起來，卻編織不出一條完整的證據(jù)鏈。張指揮老師的線索里，有著祖先留下的巴拉人的巴拉語、巴拉字，還有大、小莫爾根故事，隨著張牧宇的父親、姑姑遠離額穆鎮(zhèn)而中斷，在簡易描畫的族譜里留下了幾處空白。
　　 在宋華及父親的陪同下，張牧宇女士來到敦化市北山烈士陵園，撫摸著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代表著血緣里那個不曾見面的，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的曾經(jīng)少壯的親人。在那片真誠的寂靜里，沒有誰會真正停留，只是在她們的心中，深深印下了“張鐸”這個名字——張文明的長子，張牧宇的大伯。
　　 墓碑前的鮮花，無欲無求地寄托著親人的哀思，林間的微風終將安寧，英雄的靈魂終將會歸于故里。
　　 祖先在艱苦歲月里留下文化，留下血脈，供后人銘記并傳承，這種精神也是后人探尋祖先印記的意義。
　　 張牧宇女士的歸鄉(xiāng)，既是省內(nèi)兩地尋根文化的交流，也讓張指揮先生填補了自己苦苦尋找的，張文明兩支后人在族譜上的空白。
　　
　　 六
　　 跳動的篝火在燈光的輝映下，襯托出老白山脈群山的輪廓，在高亢的音樂聲中，散發(fā)著對神秘過往的沉思。呼嘯的煙火，瞬間炸響了山谷的安寧。老林場的生活區(qū)，在沉悶的黑夜中荒涼而遙遠。
　　 篝火與燈光交織渲染著光怪陸離的世界，發(fā)散出無限的視野。宋華在勁舞中，大聲地宣揚：自今日此地為起點，我要踏上祖先路過的艱辛旅途，跟隨他們的足跡，走出樹洞石穴，順著河流，走下高山，穿越盆地，西去東北平原，開啟我的尋根之旅。我用頓悟的空靈，屏音靜聽祖先休憩時的心動，找尋他們留下的線索，遠去的路線。他們是如何獲得那一脈靈感，告別了棲息的樹穴，告別了這片大森林，告別了這漫長而高聳的老白山，掩埋了一座座不滅的塘火和灰燼，迷蒙而淡然的沿著河流，走出遠山。
　　 時隔半年，已是夏季，2022年6月25日，我們一行人，再次登臨老白山。
　　 宋華與攝影師，站在川流不息的珠爾多河橋上，在擺拍的場地上，想尋找一首久遠的關(guān)于“薩滿”的贊美歌，與這條孤獨而蒼老的河流對話。輕濺而起的浪花，在清晨的薄霧中，是否鐫刻著逐水而居的祖先留下的深情故事：殺戮、死亡、重生、交媾。春種、秋收、夏捕、冬獵。如同一場延時攝影，時光如一幀幀的花朵開放，如風起云涌的回憶，記錄著祖先在河流邊結(jié)繩記事，將兩族之間生澀的品格，隱匿在時光的袖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