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跟我一起去了吧，這次。晚十點，加班剛進家門的夫君聽到我如是說。不，我們一起去。
　　 好不容易搶到的號，卻是這個月底的，我們單位要居家辦公一周，月初你單位忙，別耽誤了工作。停下指尖的舞動，我嘗試繼續(xù)游說。
　　 工作可以想辦法做，但你去看病，我必須陪著。夫君說完，換衣服洗漱，不再搭理我?？粗聊磺皫仔谢蚨袒蜷L的字，我也陷入深思。
　　 2008年查出甲亢后，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四年，因甲狀腺、闌尾、腎臟、子宮、乳腺住過六次院，上過四次手術(shù)臺，最長間隔兩個月最短隔天就去的頻率，這些年的總次數(shù)應(yīng)該二百余，本地看病掛號看病在三樓，慢性病繳費在一樓，血常規(guī)，甲功，生化全項是三樓抽血，24小時蛋白尿要交到三樓化驗室，尿常規(guī)到二樓體液室，這些流程，我閉著眼都弄不錯，走不錯。常七點半去排隊，一路小跑上下樓，繳費，抽血，交化驗樣品后，跑出醫(yī)院，騎上自行車趕回單位，大多數(shù)能趕在八點半前不會遲到。這些年吃的藥的總量，應(yīng)該以萬粒來計算了吧，每月耗費額度和我們家2005年買房背上的房貸一樣樣的。我總戲說，咱家兩樣支出，一個是買房，供咱們安身立命，一個是買藥，吃了就沒有了，白花錢。夫君說，房子沒有，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咱倆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能花錢買藥治的病，在我的概念里，都不叫事。
　　 發(fā)炎的闌尾，子宮肌瘤，乳腺結(jié)節(jié)切了就可以獲得暫時的平安，甲狀腺和腎臟就像葫蘆和水瓢一樣，總是按下一個，起來一個，或者說是蹺蹺板，你起來，我就下去，你下去，我就起來，像一對矛盾，我總找不到辯證上的統(tǒng)一，無奈，只得定期去北京看病。
　　 從2018年到現(xiàn)在，十幾二十次總有了。我獨行不過占一兩次，若兒子放假，可能他會陪我，但更多時，是夫君得知我搶到號，只說，你看著訂票，我有空。
　　 從北京站到北京大學(xué)第一醫(yī)院的距離，駕車、公共交通、騎行、步行的時間，我會查好，并按照掛號的具體提示時間來安排如何前往。
　　 若有時間，就轉(zhuǎn)一下沿途的小景點，若趕時間，就地鐵、騎行、小跑無縫連接。我記站點，他記方向，待到候診區(qū)，才顧得上喝上一口水，揉一揉酸脹的雙腿。
　　 為了實現(xiàn)這一行時間的最大化利用，我會購買最早和最晚一班車，為了實現(xiàn)經(jīng)濟最小化支出，我選擇了時間倆小時，花費僅為高鐵一半的動車。如此，早四點起床，晚十點才能到家，這十八個小時的奔波里，很多是看似隨性而為，但卻是不可重來的遇見。
　　 那次我們騎行過即將迎來國慶的天安門廣場，看到藍天白云下廣場上的大花籃，他說，這種感覺特別驕傲和自豪，我們的國家這么好，我們更應(yīng)該努力奮斗，身體有點小毛病不怕啥，來這里打打油，上上勁兒，回去又是精神小姑娘。
　　 更多時，在或?qū)捇蛘暮矧T行，傳說中小燕子住過的大雜院就是如此吧，站在門洞向里張望，七繞八拐，每一平米空間都被最大限度利用，沒有一個院子是一樣的，但又被統(tǒng)稱為四合院。胡同里的樹都上了年紀，枝葉交錯，遮住胡同和院子，這里面藏著太多時光里的秘密。品種大多為槐樹，槐字中有鬼，卻可護宅辟邪，擁有財富和貴人的吉祥寓意，或許是胡同里廣為種植的緣由所在。若俯瞰胡同連著的胡同，那么這一棵棵槐樹就成了點綴的生機，莫說春日里的嫩黃，夏日里的濃綠，秋日里的泛著金色，都是濃淡總相宜。
　　 我們常找槐樹下的小飯店，透過樹杈，看不遠處的大白塔，古建筑，查看地圖尋名問蹤，研究行走攻略。焦圈、豌豆黃、驢打滾、炸醬面等等北京特色小吃就和遇到想看的風(fēng)景一樣，不能貪多，遇到了就吃一些，看一下，具體幾A，無妨，具體味道如何，也不在意，他任我點餐，拍照，任我購票，在去過或者未曾去過的建筑里走走停停。他知曉，這和我的看病結(jié)果緊密相接，愿意吃和行，就說明我能接受大夫的建議，能化解多年生病帶來的隱痛和煩惱。
　　 若走到一個僻靜的長廊，或者一棵大樹下的長椅，我坐下不吭氣，胡亂刷著手機屏，他則默不吭聲地去買上一瓶老北京酸奶，插上吸管塞到我手里。老北京酸奶的口感會伴隨生產(chǎn)期的早或者晚有些許變化，日期新鮮的，偏甜一些，日期早一些的，則會偏酸一些。濃稠的口感加上酸甜適中的味道，真的是一劑柔化劑，會把我很多負面的情緒整理好，讓其順著北京的風(fēng)，吹散在北京的街道上、胡同里。
　　 若說，我們給北京留下了什么，或許就是這些相伴行走的過程，我們?yōu)榱宋叶鴣?，又何嘗不是為了我們而來呢！有一次趕上了雨天，他的雨衣是淡藍色，我的是鵝黃色，雨中騎行的我倆，像兩個小球球一樣，從胡同的這端滾到那端，雨中的牽牛花，月季花，雨中的槐樹，銀杏樹，梧桐樹像極了木頭人，被細細綿綿的雨絲定住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倆騎過，留下一串帶著河北方言的話語或者哈哈哈的笑聲。
　　 那我們又能帶走什么呢？我總以為是希望，身體的小零件有點小問題不怕，修修，補補，還能再陪我很多很多年。疫情當(dāng)下，我們既盼望外出行走，又擔(dān)憂行走會給我們帶來很多隱憂。查看行走攻略的重點轉(zhuǎn)移到風(fēng)險區(qū)的劃分，以期可以見到大夫，詢問病情，又能像解一道復(fù)雜的運算題一般，做到此行的最優(yōu)解。
　　 我不想讓他陪我，就像當(dāng)年兒子報志愿時，聽他說到學(xué)中醫(yī)的原因里，有我常年吃藥，身體不好，想要一人學(xué)醫(yī)惠及家人一樣，內(nèi)心里的崩潰使得我嚎啕大哭。為何自己要成為家人前行的負重？！
　　 他剛剛換了工作崗位，很多事情都在摸索前行，因工作特質(zhì)，每月前十天是當(dāng)月最忙的，若他陪我，那么他將付出好幾倍的努力，才能完成本職工作。他會擔(dān)憂我聽到大夫說到一些不好的可能時，只有我自己；也會怕我在異鄉(xiāng)的街頭，突然被泛起的情緒弄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沒事，這么多年了，路走熟了，心態(tài)也放平穩(wěn)了，病情有起伏是正常的，就像我發(fā)揮不穩(wěn)定的廚藝一樣，成為這個小家獨有的秘密。外人看，他家的菜系好豐富，家人卻說，不管糊了，咸了淡了的，都是家的味道。我知曉，不管他是否站在我身邊，站在北京街頭的我，都不是獨自一人。
　　 我也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