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起風(fēng)了。
　　 風(fēng)輕叩著鋁合金窗戶，“哐啷，哐啷啷”，寂靜的世界有了微音。夜，并未因風(fēng)裂縫。難得失眠的夯夯，因為老婆晚飯桌上那句“張軍馬上要來這里開養(yǎng)老院了”的話，頭腦變得一派清明。輾轉(zhuǎn)反側(cè)中，二十年前的往事，隨著鋁合金的輕顫，一路逶迤走到了他眼前。
　　 那年，二十三歲的他已經(jīng)在上海一建筑工地干了半年多的鋼筋工。這是一個大型的建筑工地，未來，這里會是一個大型的、多功能商貿(mào)中心。也因此，工期會延續(xù)三年左右。夯夯干的活很單調(diào)，每天除了扎鋼筋就是澆水泥模塊。這樣的活，說白了就是為鋼筋水泥做和事佬，又臟又累的活自然無半點趣味可言。每天干完活躺在簡陋的工棚里，聽著此起彼伏的鼾聲，夯夯也曾無數(shù)次夢想過，要是這灰色的工地變成彩色的，該多好。當然了，夯夯夢想中的彩色，并不是自然界的赤橙黃綠青藍紫。
　　 這一天中午，夯夯跟往常一樣和一群工友敲打著各自的碗勺來到食堂。排隊打飯菜的時候，夯夯的眼睛突然一亮，他不由自主地“呀”了一聲，轉(zhuǎn)頭問，新來了一美女？
　　 那是一個有著細膩的小麥色皮膚的姑娘。圍著白色圍兜的姑娘一頭烏發(fā)高挽在后腦，雖然打眼看，整個人如同蒲公英一般尋常，但那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兩腮的酒窩，細柳般的腰肢，利落的動作等等，卻叫人心動得不能自已。輪到夯夯打飯菜的那一刻，他看著姑娘一口雪白的牙齒隨著口唇的翕動，若隱若現(xiàn)就像白玉米粒那樣齊整，便有點失神，恍恍惚惚中，他感覺自己的世界頃刻間有了色彩。
　　 幾天后，夯夯通過食堂大姐轉(zhuǎn)彎抹角打聽到姑娘名叫春梅，來自湖南，是個辣妹子。大姐介紹完，半開玩笑半認真問他是不是有想法了？他“嘿嘿”兩聲，撓撓頭不好意思答，隨便問問。再后來，夯夯知道了，原來這春梅來工地，是奔她的戀人張軍來的。
　　 張軍是夯夯的工友，也是工地的預(yù)算員。在一次的雨天閑話中，幾個工友起哄，夯夯單刀直入，張軍架不住眾口一詞，紅著臉講了他與春梅的故事。故事自然講得簡單，簡單得就像樓房的框架，不過，夯夯還是聽出了兩個人是初高中同學(xué)，相互間有好感已多年，直到兩年前私訂了終身……
　　 話說春梅來后大概四五個月，一天，張軍接到老家電話，說他母親突然病重。接到電話，他火速趕了回去。誰想，張軍這一走，他與春梅的未來有了變故。原來，張軍的家里早在他高中還未畢業(yè)時就為他定了一門親事，就為這，張軍那幾年里一直抗拒，卻總拗不過曾經(jīng)當過村支書的父親的固執(zhí)，無奈之下他拋下家里的魚塘，不辭而別來了上海。
　　 那次張軍回家后，很長時間沒有回上海。要不是后來夯夯撞見春梅撲在大姐身上痛哭的情景，他壓根不會想到回去后的張軍已經(jīng)在父親的軟硬兼施下，以替母親沖喜的由頭，完成了那樁預(yù)定的親事。
　　 憑心說，夯夯對張軍結(jié)婚是心中竊喜的。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正是因了張軍的另娶，才有了他與春梅接下來的花好月圓。
　　 夯夯知道，春梅答應(yīng)跟他回家，并最終同意嫁給他，不是因為愛情，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類似于賭氣的率性行為。新婚之夜，春梅對夯夯說，以后，這里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老公。我對你沒有其他要求，我們以后好好生活，好好過日子，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婚后，春梅再也沒有去上海，在這個舉目無親的異鄉(xiāng)，夯夯是她最初唯一的親近人。在經(jīng)歷了新婚之喜沖撞后不久，夯夯依舊回到了上海，而春梅就留在了夯夯的老家。
　　 夯夯兄弟三人，他是父母的老幺，兩位哥哥早已成家另過。父親亡故后，母親一直與夯夯過。自打春梅入門后，婆媳兩個相處很是融洽，夯夯娘總說，她這個幺子這些年來做得最對她心意的事，就是給她娶了個稱心如意的好兒媳。
　　 夯夯回到工地后，他與春梅平日里就憑借著微信、電話聯(lián)絡(luò)感情。春梅的話不多，但她性格直爽，加上她平日勤勉苦干，省吃儉用，還養(yǎng)雞養(yǎng)羊做手工，夯夯是打心眼里喜歡這樣的老婆的。不過，話說回來，因為婚姻的地基沒有時間加固，帶了點速成的味道，雖然他疼春梅，愛春梅，但他心里明白，直到兒子出世，直到豎起樓房，這里才成了春梅真正意義上的家。
　　 夯夯再次遇到張軍是在半年多前。彼時，上海疫情就像散裝麥片樣正四面撒開。那一段時間，工地停工，小區(qū)封控，公交停車，真的是有家歸不得了。當然了，活人是不會被尿憋死的?；I謀尋找了好幾天，最終夯夯伙同另外兩位工友去了方艙醫(yī)院。在那里，他們負責(zé)外圍的雜務(wù)，那工作雖然風(fēng)險大，但只要小心，回報還是不錯的。也是在那里，有一天，他遇見了張軍。
　　 近二十年未見的兩個人，加上都成了全副武裝的大白，初相見彼此都沒有認出對方，直到有人喊夯夯。張軍才緊走幾步問，你是夯夯？你真的是夯夯嗎？
　　 那一晚，下班后的夯夯跟張軍坐到了一起。在那間簡陋的屋子里，兩個人一邊吃著水煮面條，一邊說起了別后這二十年的情況。張軍告訴夯夯，在他婚后第二年，他曾回到過原先的工地。張軍說，最后還是食堂大姐告訴說，春梅已經(jīng)嫁給了他夯夯。說到這，張軍的表情有失落還有隱隱的傷感，他苦笑著說，其實那次即使再見到春梅，他也無話可說了，只是不見，心里總空著一大塊，說到底是他帶出了春梅又中途丟下了她的。
　　 那天張軍對夯夯說，當年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是他對不起春梅，知道春梅現(xiàn)在日子過得不錯，他也心安了。那晚，兩個男人還說起過各自的家庭和孩子。對話中，夯夯知悉張軍老婆已經(jīng)因病去世一年多，唯一的女兒已是大學(xué)生。這次他是開貨車來上海送貨才被滯留在這里的。
　　 那次，夯夯也曾問張軍，為啥不再找一個老婆？說到這，張軍半開玩笑說了句，“處得最好的，最忘不掉的，讓你夯夯劫去了；處得最長的，已經(jīng)成了我孩子娘的，讓閻王爺收去了。我看我呀，還是認命好了。”那次會面，他們相互留了對方的手機號碼。為了顯示自己的大方和毫無戒備，夯夯同時把春梅的手機號碼也給了對方。
　　 那次會面后不久，張軍先夯夯一步離開了方艙醫(yī)院。告別的那天，張軍拍著他的肩膀說：“不瞞你說，我跟春梅雖說最終沒成夫妻，但在我的心里，她一直是我最親的人，是我的妹子。夯夯，你一定要好好對春梅，要是以后我知道你對她不好，欺負她，讓她傷心失望，我會對你不客氣！”記得當時夯夯很自豪地回答了句，開玩笑！這么可心的老婆，我疼她愛她都來不及，咋會叫她傷心失望？
　　 上海解封后，夯夯便回了家，待工的一個多月里，百無聊賴的夯夯有了新的愛好，愛上了賭。這一賭，賭出了興趣，賭出了癮，還賭出了深度。這樣一來二去、日久天長的，牌桌上的山高水低成了他心心念念的放不下。為這，春梅不止一次跟他哭過、鬧過、吵過，每次，他滿口應(yīng)承過后，依舊屢教不改。
　　 話說回來，雖然賦閑的日子里，賭錢幾乎成了夯夯唯一的消遣，但他自覺還是一個不離譜的男人，這不，上海一復(fù)工，他就立馬去了工地，直到這次回家……
　　 夯夯做夢都沒想到，因為賭，他和春梅的婚姻亮起了紅燈。更可怕的是，這盞紅燈很可能會因為張軍的到來變得越來越紅……一想到此，他的心里有了強力的不安。重重地翻了一個身，又“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呆怔了老半天，他暗自對自己說，這賭再不戒的話，家都要散了??！雙拳對擊中，夯夯終于再一次下定決心……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