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顧曉君騎著自行車，咿咿呀呀的一路。眼前是一片棉花地，棉株蔥蔥蘢蘢，葉子擠擠挨挨，密不透風，那白色的棉花朵兒就在葉間忽忽閃閃，比著賽著去開，那種白啊，軟啊，讓那些接觸到它們的手指都充滿著一種柔情，仿佛那是天上的云兒開了小差，調皮地溜到了人間，化作了一朵朵的棉花躲在了葉子中間，等著那些歡快的手指去發(fā)現(xiàn)它們。
　　 她非常喜歡摘棉花，感覺在那里面就仿佛與世隔絕，那密密匝匝的棉花葉仿佛在四周筑起了一道與世隔絕的墻，她喜歡那種感覺：世界近在遲尺，她只要直起身來便可以夠得著；而自己卻可以隱身在天涯，只要自己不愿意，誰也別想找得到你。她望著那些青紫色的枝干，雖然不過大拇指粗細，但是很難將它們拔起來，那扎在地底下的根雖然看不見，卻牢牢地抓住土地，一切都在暗中較勁，擰著一股勁兒，那些在枝葉間躲躲閃閃的棉花朵兒也一改之前扭捏的神態(tài)，拼命地綻放，一時間，整個地里除了綠色便是白色，陽光也趕來湊趣，拼命地往它們身上湊，似乎在對它們耳語，開吧，盡情地開吧！于是棉花像得到命令似的，鋪天蓋地地開了起來。
　　 這是一年中農民們最忙的季節(jié)，也是最開心的季節(jié)，因為越忙，越有成就感。那沉甸甸的棉花兜里裝的豈止是棉花，那就是實實在在的希望??！棉花賣了，直接變成了錢，一年中所有的賒欠或者承諾在這一刻兒都兌現(xiàn)了，那是一年中腰桿最直說話最硬氣的時候。那時候，每個人見面時，被陽光曬得黝黑發(fā)亮的臉上都會漾起遮不住的笑容，見面都會問，你那棉花幾級啊？而在家里都會估測，老魏家的棉花起碼有三千斤！他們不會直接問，你家今年棉花賣多少錢啊？但是依然免不了私下里猜測：老魏家的棉花，嘖嘖，起碼萬把萬吧！更有些自己心里存不住話的，恨不得敲鑼打鼓地告訴滿世界，我家棉花今年票子一大把呢！當然更多的是，把那些喜悅都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正如那些鈔票，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賊惦記了去！
　　 于是，農民們開始忙碌起來了，他們整日的腰上系著棉花兜，那棉花兜上到處都粘著棉花絮，棉花葉的碎末子，他們的身上頭發(fā)上甚至是眉毛上都是，果真是“須發(fā)皆白”?。跃貏e喜歡這個時候，整個農村里都洋溢著笑聲，平日里的愁眉苦臉的，呵斥叫罵的，在這個季節(jié)里都消失了，就連雞鴨們的聒噪聲都仿佛是對這個季節(jié)的歌頌！
　　 曾經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在摘棉花的繁忙時節(jié)，整個村莊里沒有一個閑人，甚至那些整日里瘋玩得不見人影的頑童也被父母抓到家里剝棉花。他們自然是不能到地里撿棉花的，但是也不能閑著。全家上下老小齊上陣，能下田的下田，不能下田的在家剝棉花。父母們趁著早上露珠未干時去地里拽些棉桃回來，那時的棉葉還不脆，棉花容易剝出來，否則能到露水干了，棉葉變脆了，棉花上就容易粘上棉葉的碎末子，再去掉碎末子很麻煩。當然，一般的時候，都直接去地里摘棉花，除非下雨來不及。
　　 曉君記得自己剛上學那會兒，放學回家，把書包倒空，便拿著那書包去地里摘棉花了，那時她個子矮，棉花兜比她還長，套在她的脖子上，直接拖到地上，爸爸總是笑著說：“你那哪是裝棉花啊，小心別把自己裝進去了！”于是，她就改用書包裝棉花了，那書包能裝多少啊，不一會兒便滿了，于是便跑到田頭，那里有個大竹筐，她把書包倒過來，兩手各捏住一角，一抖，那些依偎在里面的棉花就很聽話地抱成團來個漂亮的高臺跳水動作，躍進了竹筐里，她看著自己摘的那些棉花，又白又大，很有成就感。后來隨著年月漸長，她也漸漸地系上了棉花兜，跟他們一樣撿棉花了。
　　 記得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她從密密麻麻的棉花中間直起身來，抬頭看看天，白晃晃的陽光刺得她瞇起了雙眼，照在了她汗涔涔的額頭上，本來就不多的幾根劉海濕濕地黏著，被她一把抹到了一邊，使得她那寬大的額頭更加突出了！
　　 忽然，一旁摘棉花的姐姐說了一句：“咦，看不出你這個黃毛丫頭還很好看的??！”她一愣，扭頭一看，姐姐正在一旁打量著她，也瞇縫著雙眼！從小到大，說她聰明的有，說她呆子的有，說她好吃懶做的也有，從來沒誰說她好看，還是跟她時不時干上一仗的姐姐！
　　 她很意外地看著姐姐，姐姐正瞇縫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注視著她，那神情，卻是鮮有的若有所思！姐姐的眉毛啊，細長細長的，眉不畫而翠，這應該就是柳葉眉吧！不是說生有這種眉毛的女子都應該很幸福嗎？
　　 陽光照在綠閃閃的葉子上，厚重深沉，似乎不忍心泄露了那些深藏在葉子底下的心事。也照在地里的她和姐姐的臉上。一地的棉花在陽光下沉默著，她和姐姐淹沒在深深的棉花地里，只偶爾露出頭來看看天，舒展一下疲勞的腰背。日子就像陽光一樣簡單，明亮，充滿希望。
　　 那時的日子真快樂??！
　　
　　 二
　　 顧曉君望向自家的那塊棉花地，她的爸爸媽媽正在那地里埋頭摘棉花，偶爾，他們會直起身來向路這邊望望，望望自己的女兒有沒有上班，如果還沒看都那輛騎自行車的身影，媽媽便會說：“丫頭這個時候還沒走??？”爸爸便會說：“管她呢，她自己的事她曉得的?！?br />　　 其實每次顧曉君經過的時候，都會沖著那塊地叫一聲，“媽媽，我上班去了??！”那清脆的聲音像個水漂似的在棉花地里跳躍幾下，便躍進了顧老二夫婦倆的耳中，接著便會傳回一聲回應“你走嘜！”那一呼一應對于顧曉君倒沒覺得什么，因為從小大，她已習慣了出門要跟父母招呼一聲，就像父母每天早上出門要交代她他們要去干什么，她在家要干些什么一樣。
　　 可是那聲音在父母聽來，卻是不亞于天籟！尤其是那“上班”二字！都說三代出一個貴族，他們幾輩子都在這地里刨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家里會出來一個“上班”的人！那時候，“上班”二字對于他們來說是想也不敢想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他們慣常的生活方式，甚至在農忙時節(jié)，這些方式都可以被打亂的，只要天氣好，清亮亮的月光下干活照樣不賴！
　　 讓三個孩子讀書，指望著大的能夠爭口氣，考上個大學，哪怕是中專也好，可是他呢，卻一門心思想著回家?guī)透改父苫睿隙彩?，初中畢業(yè)就去找事做，要貼補家用。倒是這個老小，做事啥的，喜歡偷懶，念書卻很用功，書倒是念出來了，不用下地了，她倒好，比之前懂事多了，還時常下地趁趁忙的。書，到底是給自己念的啊，不管一個月拿幾個錢，終歸是有了口踏實飯吃。顧老二兩口子還是像以前那樣忙著，他們的生活并沒有因為曉君的改變而改變，就像這塊棉花地，還是自顧自地開著花。
　　 隔壁就是魏老大家的棉花地，老大兩口子正彎腰在地里摘著棉花，聽到曉君的聲音，不禁同時直起腰來向馬路上望了一眼。老大說：“還是曉君有出息，這孩子，從小就書呆子一個，是個念書的料，現(xiàn)在終于念出頭了。別看她，那么小人兒，一個月拿好幾百，抵到我們幾個月呢！我們村，也就她一個大學生！”
　　 老大娘子叫張貴蓮，很不屑地說：“聽老二瞎吹，她拿多少錢，你哪只眼睛看到的??？她的錢哪大些啊，還抵到我們好幾個月呢！”
　　 老大說“還是老二有算計，想著讓孩子念書，我們都只顧著讓孩子做事，念個什么書啊，老二這下好了，女兒有出息了！”
　　 魏大娘子聽了心里有些不受用，因為當初老大要給孩子念書時，是她說念書沒用，不如早點做事，要么學手藝，要么進城去做小工，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老大拗不過她，只得照她說的做，現(xiàn)在聽老大這么說，似乎是在指責她目光短淺呢，便恨恨地說：“這話別說早了，現(xiàn)在就知道哪個好些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看她現(xiàn)在騎著輛自行車，人五人六的，到時候再看，我家小禾不會比她差！”
　　 魏老大聽他老婆說話夾槍帶棒的，知道她心里頭有幾個念頭已經打了幾個回合了，便趕緊閉嘴！這個婆娘，似乎就見不得別人比她好！人家曉君又沒有得罪她，那孩子，雖然話不是很多，但見面都是很懂事地笑笑，問個好。再生氣的一張臉，見到曉君，似乎都不好意思繃下去了！那么燦爛的一張臉，寫滿著無辜甚至是幼稚，令所有對著她生氣的人都感到一種內疚！魏老大忽然明白了顧老二為什么執(zhí)意要讓他家的這個小姑娘念書了！
　　 說歸說，但是他們手底下并沒有慢下來。大清早的，日頭就憨憨的，仿佛逗人玩似的，時隱時現(xiàn)的，一副隨時下雨的樣子。棉花白的時候，最怕下雨，雨一下，棉花的成色就會打折扣，賣不上等級，沒來得及開的棉桃也容易變黑了，爛了！那可都是錢哪！
　　 雨是最無情的東西，它才不會管農田的事兒呢，要雨的時候，它偏偏無影無蹤，就如一個頑皮的孩子在外面貪玩，忘記了回家；不需要它的時候，偏偏像一個得了健忘癥的老人，絮絮叨叨個沒停，似乎忘了如何結束！
　　 顧曉君自然是不曉得魏家大伯大嬸的對話，她依然騎著車，沿著這條馬路往前蹬，十分鐘后她將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左拐，兩分鐘后會經過一座橋，那座橋叫壩橋；然后經過一條河，那河叫泉河；大約兩分鐘后，一條公路就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載著她一直往北，五分鐘后在一個名叫東河的小站，往左，不到一分鐘的路，在一家服裝店，一家理發(fā)店，一家五金店，一家大餅油條鋪子，一家裁縫店和一家百貨店的目送中，她來到一個大鐵門前，大鐵門的一側七個金色的大字：東河市河東中學。
　　 門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喜歡那里，一道圍墻，似乎就是一種標志，把它與外面的世界區(qū)分開來。大鐵門幾乎一直是開著的，她從那里一直騎進去，沿著那條灰白色的剛硬的水泥路面，再騎不到一分鐘，往左，經過一棟四層的宿舍樓，三層的綜合樓，停在了一棟灰白色的四層樓后，那里有停車棚，她將車子放好，從簍子里拿出作業(yè)本，奔向一層的第三個教室，那便是她的目的地。下班后，她再把來時的路倒回去一遍，每天如是。雖然這條路她已經來來回回無數(shù)遍了，但是每次的心情都是新鮮的，就像無數(shù)個清晨那樣。有活干，有飯吃，日子總是有奔頭的！
　　 腳下的那段路，那條河，那座橋，那片棉花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鋪，還有那座她工作了十幾年的學習，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村莊，穩(wěn)重踏實，就如這地球一般真實，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它們會消失，消失得片甲不留，只留下一個個站牌名。
　　 不過，跟往日不同的是，她今天有些匆忙。早上要趕早讀，七點半開始。她像往常那樣推車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胎癟癟的，沒氣，又趕忙找打氣筒，七岔八岔的，比往日出門遲了將近十分鐘。她一路飛奔著向前，自行車前簍子里裝著她帶回家改的作業(yè)，車子后阿黃還像往常那樣跟著，她也懶得像往常那樣下車趕它回去了。天色陰陰的，似乎要下雨的樣子，她才想起應該帶把傘的。
　　 雨，在糾結了半天之后，終于還是若有若無地飄了起來，不過，顧曉君倒不慌不忙了。這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她仰著臉，有意地去感受那點點的涼意。那雨，仿佛是盛夏的雪花，一觸即化，化在了她的皮膚上，頭發(fā)上，衣服上，濛濛的，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熨帖。平日里公路上灰濛濛的，尤其是一輛車駛過，更是灰塵四起，淹沒了過往的行人。公路兩邊的樹葉子上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只等著某一場酣暢淋漓的雨將它們沖洗一新。所以，每當顧曉君騎過那段破損不堪的公路，經過泉河壩橋，來到這片郁郁蔥蔥的棉花地，頓覺神清氣爽，仿佛來到了世外桃源，那些在地里忙乎的鄉(xiāng)親們在她的眼中也都成為了桃花源里的人物。
　　 魏家大嬸正忙著把田頭的裝滿棉花的籮筐往板車上搬，大伯在田地的另一頭忙著摘棉花，他們想趕在雨下大之前把這塊地里的棉花摘完。只見魏大嬸彎著腰，兩手緊緊地抓住籮筐的兩邊，試圖把它提起來，再往板車上挪去，無奈，力氣太小，那滿滿的一筐棉花堆得山也似的，她艱難地把它往車上挪去，滿臉通紅，齜牙咧嘴的，一邊氣急，大聲叫著魏老大，眼見那籮筐的邊緣已經搭在了車子上，就是沒辦法再上一步。正當她氣喘吁吁，左搬右挪的時候，曉君見狀，趕緊下車，啪啦一聲，邊把車站架打好，邊對魏大嬸說，“我來！”便過去幫忙，她見大嬸已搬起了一邊，便很默契地搬起另一邊，然后同時發(fā)力，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把這筐棉花搬上了車，大嬸又將裝滿棉花的棉花兜也放到了車上，說：“下雨了，這棉花得趕快拉回家去，攤開來，不然潮了，沒太陽曬，賣不上價，就虧了！”又對曉君說，“還真虧著你，不然我一個人是搞不上去的，等老魏，他不著急，總說這雨下不大，沒關系，你看，小雨也能濕衣，衣服都濕了，浮頭的棉花都潮了！謝謝你啊，你趕快回家去，不然感冒了，劃不來！”
　　 曉君看著大嬸拉動了板車，前面有道溝，是抗旱的時候挖的，雖然填上了，但終究沒填平，便幫著大嬸將車子推了過去，才轉身去騎車。
　　 她向著自家的地里望了一眼，朦朦朧朧間看不真切，便向著那里叫了聲：“媽媽！”倒有回聲傳了來：“你先回家去吧！就剩一小塊啦！”曉君便直接騎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