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雪蓮和三喜好上了，圩子里沒人相信，歪嘴子吹喇叭，哪碼到哪碼？一句話，不配唄。問誰配不上誰？被問者又立馬啞火。說實在話，兩人也實在反差太大，雖然是幾年的同學，但小伙子過去黑不溜秋，小姑娘現(xiàn)在細白粉嫩，小伙子農(nóng)村戶口，小姑娘吃的是商品糧，怎么能說到一塊？可是有人相信，怎么就不能善良一點，從優(yōu)勢互補的角度考慮呢？人家可郎才女貌呀。
　　 三喜爸媽不安心在土坷垃里扒拉，街南街北轉(zhuǎn)了賺點小錢，江南江北串著撈個差價，小日子過得很是滋潤。眼紅者舉報他們搞投機倒把，又苦于拿不出證據(jù)。聰明的兩口子沒有少給有關(guān)人員捎雙尼龍襪子，送點煙酒一類稀奇的禮品，更主要的是人家做得精明，收種大忙季節(jié)出勤不缺一天，利用農(nóng)閑季節(jié)賺點錢花，你奈何得了他？
　　 缺少了父母照顧的三喜，又生性活潑調(diào)皮，小時候和伙伴們一起踢格子跳繩做游戲玩得嫻熟，大一點的孩子都搞不過他而經(jīng)常上當，躲貓貓尋，他躲起來叫你找不到，你躲起來他就回家睡大覺。有時說話還不著調(diào)，有人尋開心叫他投機倒把分子子女，他白眼兒一翻，說你家不好也搞？只知道吃死飯用呆錢，沒有出息！氣得別人來不及吐血。人們叫三喜辣皮兒，他有時衣服臟兮兮的，脖子上的污垢能搓起黑色的面條兒來，誰還喜歡他？
　　 吊詭的是人們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上了初中的三喜開始有點人樣兒，白凈起來了，穿上爸媽給他從城里買回家的時髦衣服，對人態(tài)度也開始彬彬有禮，不見了那辣皮兒熊樣。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辣皮兒三喜到初中畢業(yè)時大放異彩，各科成績在班級上都名列前茅，在圩子里的七八個同班同學中更是無出其右，明星一般的閃射出光芒。
　　 班主任王老師找他談話，本想對他調(diào)侃說，瞧你個熊樣，爸媽給你買的漂亮衣服，穿不幾天就臟兮兮的，和你的學習成績哪里相稱？可看到站在面前的三喜，青翠欲滴的小松一般，玉樹臨風瀟灑得一塌糊涂，貿(mào)然發(fā)現(xiàn)這小子早已不再是那邋遢架姿，青春勃發(fā)活力四射，怎么看怎么養(yǎng)眼，因而改口說，高三喜啊，課程結(jié)束，回家參加集體勞動要好好表現(xiàn)呢，要上高中，除了文化成績外，還要看政治表現(xiàn)的，啊。你是準備讀公社戴帽子的中學呢，還是去縣城讀高中啊？
　　 老師本想通過啟發(fā)，面授機宜叫三喜回家如此如此的，哪里想到叫人要跌掉眼鏡兒的是，三喜說，隨便，老師不是說要一顆紅心多種準備的？
　　 嗯，不錯不錯，回家好好表現(xiàn)，啊。王老師以為三喜有點傻乎乎的，談到此只能無奈而尷尬的笑笑，可心里覺得要力爭把三喜推薦進縣中，不要造成遺珠之憾。
　　 王老師代表學校參加了大隊的推薦會，高三喜以絕對優(yōu)勢贏得了去縣中讀高中兩個名額中的一個，還有一個名額無可爭議的給了烈士遺孤謝雪蓮同學。
　　 雪蓮的父親謝忠敬在天山腳下當兵二十多年，轉(zhuǎn)業(yè)時工作安排在唐山，大地震時在抗震救災中夫妻雙雙不幸遇難，雪蓮成了孤兒。政府有關(guān)部門在征得幾方面同意和協(xié)商的情況下，確定把才十多歲的小雪蓮送回老家，由謝忠敬的胞弟，時任大隊主任的謝忠禮夫婦代養(yǎng)。雪蓮稱叔叔嬸嬸叫二爸和嬸娘，為叫得順口，時間不長，就省去了二和嬸，直接叫爸和娘了，忠禮兩口子聽得順耳，也確實視侄女如己出，比親生的還優(yōu)待有加，如果對孩子不好，別人會齒冷的。
　　 雪蓮母親長得酷似漢人，但她是個維族女兵，在和忠敬的工作聯(lián)系中相互愛慕，女兒便是兩人愛情的結(jié)晶。雪蓮冰雪聰明，應該說功課十分出色，但是回老家后，一是因為失去父母悲傷的影響，二也是因為老家學校的老師都是方言上課很難聽懂，差不多等于自學。盡管如此，功課除了和三喜稍有一點距離外，比其他同學還是有碾壓的優(yōu)勢，因而被推薦上縣中，除照顧的因素外也在情理之中。
　　 實話說，縣中和鄉(xiāng)村戴帽子中學的教學條件不是一個概念。首先老師都是用普通話教學，雪蓮很對口味，學習一路開掛。而三喜就如同一棵小樹從貧瘠的瘦地里移進了肥田，騰騰騰地串著長，特別是數(shù)理成績突出。兩人在家里算是新鄰居，雖在一個初中班，但也很少講話，到縣中后又不在一個班級，由于男女有別的念頭根深蒂固，偶爾碰到只是莞爾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基本如同陌生人，大禮拜回家也很少一起走。真正開始接觸和熟悉，是學校一次文藝匯演中的兩人搭檔排戲。
　　 雪蓮的樣子長得好，在圩子里無疑是一枝獨秀，到縣中也是艷壓群芳，除了身材勻稱，正在開始發(fā)育顯示出的白嫩外，還含有維族少女特有的神韻，讓人看起來覺得莫可名狀的舒坦。天生一副金嗓子，班級活動中，哼了幾句《沙家浜》“智斗”片段中阿慶嫂的唱詞，驚艷了大家。其實，雪蓮最拿得出手的是唱《紅燈記》里李鐵梅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稍作打扮就適合獨唱表演，聽說哪個老師的女兒準備了這個節(jié)目，重復就不好呢。現(xiàn)在唱“智斗”演的是對手戲，沒有對手和誰“斗”？班主任王老師串演胡司令的戲，調(diào)侃著說自己唱得差可以反襯學生的好而出彩?？蛇€缺一個刁參謀長的角色，班上又沒有合適的男生出演，很是急人。教數(shù)學課的張老師，除了教雪蓮所在的一班，還教六班的數(shù)學課兼班主任，聽說此事后，哈哈笑著說，沒事，我們六班和一班合作排演，刁參謀長的角色由六班出同學。大家歡呼著說好，但不知道是哪位哥們兒唱刁參謀長的戲。
　　 雪蓮心中揣摩著有點數(shù)，但吃不準是不是三喜，他念初中時就喜歡哼唱幾句京戲，但唱得真的不可恭維，難不成士別三日須刮目相看？兩個班主任一拍即合，他倆分別是一班和六班的班主任，又互教著對方班級的語文和數(shù)學課，工作配合十分默契。雪蓮猜得沒錯，刁參謀長的角色由六班學習委員高三喜扮唱?？山醒┥彺蠡蟛唤獾挠袃牲c：一是三喜唱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沒有和自己配不上的意味；二是覺得三喜好像過于靦腆，師生都在場排練時神氣活現(xiàn)，單獨對詞時就顯得局促不安，在家里號稱辣皮兒的三喜，在校園里一見到自己不是迎上來而往往是繞著道走，未說話先臉紅，我雪蓮是老虎會吞了你？和那些想方設(shè)法接近自己討好自己，套近乎獻殷勤的男生比，真是天上地下。
　　 人們可能沒有想到，影響一個人的想法甚至人生走向的，恰恰就可能是因為某一個人。初一下學期，三喜發(fā)現(xiàn)鄰居忠禮叔家多了一個叫雪蓮的女孩兒，居然插班和自己成了同班同學。一看到雪蓮，他便油然想起了有個成語叫冰清玉潔，但他不敢或者叫不好意思多看她，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別人怎么也沒有想到，雪蓮的到來，使三喜悄然改變了模樣。雪蓮當然更不會想到她對三喜能產(chǎn)生什么影響。三喜學著雪蓮的樣子，把放得雜亂的書本學習用品整理有序，對人說話彬彬有禮，回家后照著鏡子把臉洗了又洗看有沒有污垢殘存，把鞋拿到河邊刷得干干凈凈。他自覺不自覺地感到，雪蓮穿戴整齊、言行舉止得體等表現(xiàn)出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所謂都市人的高雅氣質(zhì)，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向人家學一學有什么不好呢？他自己一直覺得沒有學到位，到高中念書時依然是這樣想的，雖然對文化課的學習還算自信。
　　 兩個班主任當然擔任著導演，王老師還演胡司令呢！但排演不是很順暢自如，張老師發(fā)現(xiàn)了三喜不敢正眼看雪蓮而顯得扭捏的秘密，他對三喜說，刁德一用二目余光偷看阿慶嫂的神色變化，表現(xiàn)的是他內(nèi)心陰損的性格，可當應該正面看的時候，你把目光游移到別處就不對了。
　　 這個這個……
　　 別這個這個了，你是不是想著家里是鄰居，男女同學走得太近別人有閑話？
　　 嗯，那樣……不好……
　　 瞧你這點出息，你心里沒鬼，怕別人說什么？你糊涂啊！她是個孤兒，你理應多帶著她多照顧她才是呢，男女同學有所區(qū)別是對的，但和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本質(zhì)不同的兩回事！更何況這是工作上的配合，是培養(yǎng)課外活動能力的機會，多好的事！心里陽光，正常發(fā)揮，知道不？
　　 嗯，三喜點點頭，心里亮堂，臉上開揚，主動走近雪蓮，排演配合默契，校文藝匯演上的“智斗”節(jié)目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那時高中只念二年，文藝匯演一學期后就畢業(yè)回到了圩子里。都才十五六歲，大學不招生，也沒地方招工，雪蓮吃的是商品糧，回到家自然就算是插隊知青了。三喜沒有什么好商量好猶豫的，自然是一朵向陽花，鐵心務農(nóng)一輩子，雖心有不甘，也沒有什么泡兒好泛的。雖然和雪蓮初高中同學三年多時間，但現(xiàn)在回到家，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三喜怕人笑話他。如果說心中沒有對方，恐怕連他倆自己都不相信。人們不相信他倆能好上，因為是否吃商品糧就是隔在其間的一條鴻溝，你有什么辦法？再說那三喜，聽說在學校功課不丑，神氣活現(xiàn)的，小時候號還稱辣皮兒，可現(xiàn)在見到雪蓮就像根木頭，哪個姑娘喜歡個呆子？
　　 而雪蓮倒是落落大方，軍民人等，一律客客氣氣，在集體干活，不要照顧輕活兒，反而搶重的累的干，很受人們歡迎。別人向她了解三喜在校的表現(xiàn)時，她很自豪的說三喜在校做的是什么學生干部，學習成績是如何突出，說我們圩子里就是出人才呀。談到?jīng)]有大學好考，也就黯然神傷，為三喜也為自己可惜不已。而對有的人向她討好獻媚，表述出揩油抹醋的意思時，就會立即翻臉，嗤之以鼻，叫你尷尬不已無地自容，讀高中時，就有幾個不知趣的哥們兒嘗到過這滋味。
　　 有人在背后嘴閑著戲說，難不成雪蓮那個俏丫頭對辣皮兒三喜有點意思？
　　 哼，你知道三喜真傻？讓你看出有沒有意思，那就沒意思了！三喜什么人？
　　 水暖水冷鴨先知。最先知道三喜有沒有意思的當然是雪蓮本人。她出生在天山腳下的軍營里，從小和男孩女孩混在一起打鬧嬉戲快樂無憂，稍大一點隨父母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放學后和小伙伴們在機關(guān)大院里玩兒天真無瑕。回到老家和叔叔嬸娘生活在一起的圩子里，一開始極不適應，先是聽不懂小伙伴們的話，接著聽懂了的多數(shù)是臟話，很不上路子。一些男孩兒年齡不大，說起下流話來十分老到，厚皮熊樣令人作嘔。嬸娘吩咐她少和那些不學好的孩子在一起玩兒。
　　 在和年齡相仿的孩子們接觸中，她發(fā)現(xiàn)號稱辣皮兒的三喜，好像和其他孩子的底色不同，三喜說話雖然機智詼諧，有時顯得很詭譎，讓你覺得好笑，不在心里拐個彎兒不一定能聽懂他的意思，但有一點叫人開心的是，不帶臟字兒。在縣中讀書有一次閑聊談及此事時，三喜半含羞澀的告訴過自己，他媽曾不止一次的擰著他的耳朵往里灌輸，任何情況下不得說臟話，有理無理都不可罵人，罵人就是無理，說臟話罵人的人最沒出息；同時，警告他，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和人對打，有理說理，尤其作為家庭硬性規(guī)定的是，不可以和比自己小的孩子打架，更不允許打女孩兒，以大欺小打女人的都是沒出息的貨！看看那些對老婆孩子態(tài)度兇和欺軟怕硬的家伙，有幾個不是把家庭日子過得很爛糟？那些能讓人豎起大拇哥的，家庭生活富足的人家，多數(shù)是家庭和睦、待人有禮、會動腦筋能吃苦耐勞的人。聽到這些，雪蓮心理受到震撼，雖然涉世不深，但畢竟也讀高中了，怎能不理解家教對孩子成長的影響？想想自己是個孤兒就悲從中來，臉上布滿憂郁，三喜似乎察覺到說過了，又不知如何安慰自己而感到不安，借故扯開話題。姑娘和小伙想得是不是靠譜姑且不提，能有如此見賢思齊相互砥礪的想法，考慮人生、提升自我修為的自覺意識就值得點贊了。
　　 雪蓮心里有了三喜，想著三喜心里也裝著自己嗎？她是在發(fā)現(xiàn)三喜學會了抽煙的臭毛病后感覺到愛的。當時鄉(xiāng)村里的男人十有八九是抽煙的，有的小伙兒也人模狗樣的叼根煙，吐著煙圈兒好像顯擺著帥氣和成熟。同時，香煙也是重要的交際媒介，找人幫忙是香煙一銜事情好談，不發(fā)根煙好像小氣拉呱的。她對三喜抽煙很是反感，但沒有理由或說沒有資格去管他。可細心的雪蓮發(fā)現(xiàn)三喜抽煙和別人不同，不會獨自一個人抽，幾次看到他把抽剩下的半根煙見沒別人就捏滅后放進煙盒兒，這說明他一是沒癮兒，二是摳門兒，三是為了合群兒。
　　 奇怪的是，三喜的煙盒兒不肯示人。一次，三喜襯衫滑落煙盒掉在地上，雪蓮跨步過去幫他撿起問抽的什么煙時，三喜臉紅了，雪蓮也臉紅了，新疆產(chǎn)的“雪蓮”牌香煙。雪蓮立即明白了，三喜豈止是偶爾抽的煙是雪蓮牌的？稍一留意便發(fā)現(xiàn)，三喜一個人悄悄聽的收音機、腳上穿的運動鞋、洗曬掛在外邊的枕席……包括他媽新添置的縫紉機都是“雪蓮”牌的，乖乖，“雪蓮”似乎融進了三喜整個兒的生活。雪蓮在一陣陣臉紅心跳后，告誡自己不要自作多情，雪蓮牌商品又不是專為三喜家生產(chǎn)的，別人也用嘛，村子里也有人抽“雪蓮”牌香煙的了，只是沒有三喜用得這么集中這么上心吧?？墒峭瑢W幾年，包括回到村兒里一起干活兒，三喜從來沒有和自己說出過半句親昵的話來，玩笑都沒有開過。
　　 看出其中門道，又特別看不下去的是隊長三國兒，孩子們都叫他三叔。三國兒是種田的一把好手，組織生產(chǎn)沒有話說，要是他那專勾女人魂魄的眼神兒對漂亮女人少看兩下的話，提拔到大隊主任位置上的可能就不是忠禮而是他三國兒了。叫三國兒極為不爽的是兒子小軍在他眼里就是個呆瓜，姑娘從他面前走過，就如同失去了嗅覺的貓對鮮魚一樣視而不見。小軍和三喜生日只差幾天，兒時一起玩游戲經(jīng)常是被別人捉弄的對象，因為老爸是隊長，所以也沒吃什么虧。他人樣子長得周正，學習成績也不錯，但和雪蓮三喜他們一比，就顯得有點次了。公社戴帽子中學畢業(yè)后，就回家和大家一起干活，和三喜也算是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