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晃晃的太陽把燥熱傾瀉在巷子里。
　　 巷內(nèi)空蕩蕩，人們都縮進(jìn)家里，在風(fēng)扇或空調(diào)的庇護(hù)下喘息。風(fēng)——當(dāng)然沒有，空氣凝滯了，只有那兩個上學(xué)的男孩經(jīng)過時，才會有一絲擾動。
　　 巷口，禿頂爺爺把撿來的紙盒拆成長方形，嫌長，須折疊一次。
　　 爺爺用左手搬紙板的一端，右手壓在中央，撅起屁股，用力摁下去，摁下去。紙板忽閃幾下，沒有折。
　　 爺爺喘著粗氣，頭臉上冒出粒粒汗珠，抬起頭，想挺挺腰，可弓腰依然弓。
　　 爺爺背后那扇朽木門吱的一聲響，走出一個干瘦的奶奶，搬出木墩，墊在紙板的一端，叨咕：咋又忘了墊木墩呢？
　　 爺爺?shù)哪_顫巍巍地踏到紙板中央，紙板折出一道痕。接著，他蹲下來用黑糙又干枯的雙手鉗住兩端，努力把紙板沿折痕處疊過來，可紙板掙扎著，還想翹回去。奶奶趕緊用腳踩在紙板中央，紙板不得不屈服，被攔腰折疊在一塊。
　　 爺爺望著奶奶，嘿嘿笑，頭臉上的汗珠撲簌簌撒一地。
　　 所有的紙盒都疊好了，奶奶回了屋。
　　 爺爺從兜里掏出塑料繩，繩有點(diǎn)寬，他劈成兩半，一半揣回兜里，另一半鋪在地上捆紙板。
　　 收破爛的小劉吆喝著走到巷口，沒打招呼就秤了紙板，不講價就付了錢，繼續(xù)吆喝著走開——他和爺爺很熟。
　　 爺爺攥著錢，又嘿嘿笑，頭臉上的汗珠撲簌簌撒一地。
　　 賣日雜的小王吆喝著走過來。爺爺伸開手，卷成球狀的紙幣濕漉漉。
　　 小王撐開紙幣，說只夠買一個雪糕的。
　　 爺爺拿著雪糕，顫巍巍跑回屋，放進(jìn)杯子里，蓋緊，捂在被窩里，又回到明晃晃的太陽底下，東張西望。
　　 放學(xué)了，第一個男孩大汗淋漓地走過來。
　　 爺爺上前拉住他的手，往屋里疾走。
　　 奶奶笑盈盈地把盛雪糕的杯子捧到男孩面前，催他快吃。
　　 哎，還是雪糕，還是黑黢黢的杯子！男孩推開奶奶，斂起笑臉，下巴上的那顆紅痣漲得通紅。
　　 奶奶不甘心，轉(zhuǎn)過身，又把杯子捧過去。
　　 男孩轉(zhuǎn)身往外跑，奶奶緊跟過去，把杯子塞在他手里，可他順手把盛有雪糕的杯子扔到門口的垃圾桶里，下巴上的紅痣漲得發(fā)紫。
　　 奶奶怔住了。
　　 爺爺一頭插進(jìn)垃圾桶，扒出雪糕，擼掉污漬，往奶奶嘴里塞。
　　 奶奶含著雪糕，干澀的眼窩濕潤了，心里叨咕：唉，你人癡心不傻，俺知足了……
　　 奶奶擼一口，又把雪糕往爺爺嘴里塞。
　　 爺爺嘿嘿笑，頭臉上的汗珠撲簌簌撒一地。
　　 爺爺把舔得干干凈凈的雪糕棒扔進(jìn)垃圾桶。
　　 奶奶把頭插進(jìn)垃圾桶，扒拉出黑黢黢的杯子，摩挲掉上面的污漬，包在腰間的圍裙里，拉著爺爺，往朽木門走去。
　　
　　 二
　　 第二天。
　　 明晃晃的太陽依然把燥熱傾瀉在無風(fēng)的巷子里。
　　 禿頂爺爺還在疊紙盒。
　　 他又忘了拿木墩，朽木門里又走出干瘦的奶奶，遞出那個敦實(shí)的木墩。
　　 每疊一個紙盒，爺爺都停頓一下，喘口氣，抹去頭臉上的汗，他那光頭如水洗一般，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
　　 疊完紙盒，他抬起頭，想挺挺腰，可弓腰依然弓。
　　 他掏出昨天剩的半條繩，捆好紙板。
　　 奶奶搬來木凳，扶他坐下，幫他擦了擦頭臉上的汗，為他搖扇子。
　　 小劉吆喝著走過來，秤了紙板，付了錢——兩個老人總是不看秤，不詢價。
　　 小王吆喝著走過來。爺爺伸開手，卷成球狀的紙幣濕漉漉。
　　 小王撐開紙幣，說只夠買一個冰淇淋。
　　 爺爺拿著冰淇淋，跑回屋，放進(jìn)杯子里，蓋緊，捂在被窩里，又回到明晃晃的太陽底下，東張西望。
　　 放學(xué)了，昨天那個男孩氣喘吁吁地走過來。
　　 爺爺去拉他的手，他乜一眼爺爺，甩開爺爺?shù)氖帧?br />　　 爺爺踉蹌一下，扶著旁邊的電線桿，穩(wěn)住身子。
　　 笑盈盈的奶奶怔住了，端冰淇淋的手滯在空中。
　　 一瞬過后，奶奶情不自禁地向前追去，還要把冰淇淋塞給男孩。
　　 男孩回頭嚷，奶奶，看你那手，那圍裙，那杯子，都臟——臟——臟。男孩下巴的紅痣又漲得紅紫了。
　　 奶奶看看那只男孩的爹在小時候曾經(jīng)用過的黑黢黢的杯子，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看自己那雙臟兮兮的老糙手，再點(diǎn)點(diǎn)頭；抖抖已經(jīng)看不清顏色的圍裙，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
　　 她收住腳，看著遠(yuǎn)去的男孩，干瘦的臉頰刷地起了一層汗。
　　 放學(xué)回家的第二個男孩出現(xiàn)在巷口，他一拐一瘸地走過來，笑著問，爺爺奶奶，大熱天咋不回屋乘涼呢？
　　 爺爺趕緊拉著他的手，因身子晃動，頭臉上的汗珠撲簌簌撒一地。
　　 奶奶送上冰淇淋。
　　 瘸腿男孩說，俺大了，不該還吃奶奶的東西啦。
　　 爺爺奶奶都拉住他不放。
　　 他紅著臉，接過冰淇淋，汪著眼看爺爺奶奶。
　　 爺爺嘿嘿笑，頭臉上的汗珠撲簌簌撒一地。奶奶干瘦的臉頰上泛著紅。
　　 后來，爺爺奶奶用紙板換零錢，用零錢換本子、畫筆、橡皮、小刀、文具盒、小兒書……再后來，日積月累，也能換一張張……
　　
　　 三
　　 二十年后。
　　 瘸腿男在明晃晃的太陽下指揮巷子拆遷，有個黑瘦男人和許多拾荒者一道在塵煙滾滾中竄來竄去，搜索可以賣錢的破爛，他下巴的紅痣上沾滿了污漬。
　　 巷子沒了，高樓拔地而起。
　　 可巷口那家安著一扇朽木門的矮屋卻在高樓環(huán)伺下被完整地保留——政府把它辟為“素質(zhì)教育基地”——那對無兒無女老人的摯愛將在此永存。
　　 瘸腿男常來瞻仰，他每次都在放著黑黢黢杯子的展柜前駐足凝視——它喂養(yǎng)了鄰里中的幾代人；他更感喟展柜中那一張張匯款單——紙質(zhì)泛黃，字跡黯然，布滿折痕，其中就有他上大學(xué)時收到的四張，盡管每張金額只有五十元，但他還是舍不得花，而小心保存了下來，就是為了記得歲月里的恩人。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