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來到浙江南潯鎮(zhèn)，作為中國十大古鎮(zhèn)之一，民國富商張臺銘的故居，清宰相劉墉及其子嗣的宅邸，私人藏書樓嘉業(yè)堂等集聚于此。這樣的小鎮(zhèn)，每座房子都有一段值得聆聽的傳奇故事。江南小鎮(zhèn)的黑瓦白墻色彩鮮明，街道分于民宅和河道之間，烏篷船在狹窄又渾濁的河道上隨櫓搖晃。在這個早春的午后暖暖的和風(fēng)中，一切都是那么靜謐和慵懶，讓人忘掉外面的世界。
　　 首先走進的是張臺銘故居，江南的宅院總是給人驚喜。由外視之，高墻聳立，斑駁而破舊但里面卻精巧曲折，別有洞天。迂回而幽暗的長廊恰到好處地將所有居室連接，行走其中，時光也仿佛格外漫長。主人的會客廳中，一座歐式時鐘靜默于角落，時間被永遠定格。精致的雕花木門讓人浮想聯(lián)翩，高高的門檻象征著主人不容置疑的家族權(quán)威地位。
　　 主人是做出口紡織生意的，與外國朋友時有往來，因此這是一座奇特的中西合璧的建筑。前廳會客大廳的古樸素雅，漆紅色的雕花家具、方正威嚴的太師椅，顯示著古老國度兩千年積淀下來的家族風(fēng)范。小姐的繡樓安靜而羞澀地立在那里，不禁讓人聯(lián)想，她是否日日從窗口凝望，可曾等到她的心上人出現(xiàn)，演繹一場轟轟烈烈的民國西廂？經(jīng)過長廊的轉(zhuǎn)身，就來到了歐式風(fēng)格的房間，墻上昔日的壁爐依稀可見，波斯地毯、西洋吊燈、鋪著紅色地毯的專門舞廳，可以想象當(dāng)年賓客滿堂、觥籌交錯的繁華景象。從法國運來的瓷磚鋪排整齊，琉璃高調(diào)的艷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墻上的油畫顯示了主人高雅的品味，昔日氣派奢華的生活一覽無遺。在這華麗的會客廳交際場，不知演繹過多少私密浪漫的情事，策劃過多少爾虞我詐的陰謀。我忍不住猜想房主人當(dāng)年的心境。張愛玲為這樣的場景做足了注腳，就像《傾城之戀》中所描述的：“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
　　 在穿過幽暗的長廊時，一種熟悉之感油然而生。想到了張愛玲，這種感覺在她的小說中頗為濃郁，以前總有一種隔膜，今天親眼所見才進一步讀懂了它。那是一種孤高淡漠又不得不像世俗低頭的無奈心境，一種貴族的天然的優(yōu)越感和自尊感，然而家道中落，只剩下空蕩蕩的晦暗老屋、冰冷的家具供她憑吊，怎能不傷感得催人斷腸？天賦奇高又敏感的張愛玲深得其中味，故事在她的筆下才表現(xiàn)得如此搖曳生姿，如臨水照花般真實。在漂洋過海的更遠處，在福克納小說中敗落的南方世家里，我也曾聞到過這種氣味。只是這種感覺更加絕望，以至于只有通過自戕的辦法來解決。
　　 南方的植物紛繁多枝、花團錦簇。這個季節(jié)更是一片欣欣向榮。來到花園，百年古樹參天而立，第一次見過如此高大的香樟樹。紫藤花、繡球花以其特有的陰柔之美引人入勝。當(dāng)園中的同伴們吵嚷著挑選最佳的拍攝地點時，一種哀傷的情緒突然擊中了我。也許是這種直觀的、物質(zhì)上的繁華震撼了我，對昔日雅致生活的一去不返產(chǎn)生了哀感。同時也迫使我對房主人的精神生活產(chǎn)生了好奇，恕我想象力貧乏，也許這種更為隱秘的私人體驗只能從民國的小說中獲得了。然而這些建筑家具足以讓人對他們的精神生活投去真實的一瞥。
　　 從宅子走出，聽見沿街小販的吆喝聲，一切恍如隔世。主人的宅院氣派非凡固然令人稱羨，然而他人生中經(jīng)歷的風(fēng)高浪險的歲月、時乖命蹇的年頭卻是我們看不到的。他的宅院作為國家文物供人觀瞻游覽，這只滿足了游人的好奇，而這種不帶靜穆的闖入對故人頗有不敬。我想，如此徹底的窺探定然不是他樂意看到的，這來自于一種看破虛榮浮華的氣度，他的人生自有其自尊和驕傲所在，無需他人妄下定論。
　　 想當(dāng)年，這里的門庭出入過多少達官顯貴、名仕淑媛，而百年之后人去樓空，讓人徒生傷感。我曾想，人活一世，有什么能夠證明你曾經(jīng)來過、生活過？反正這華麗的府邸不能。游人走馬觀花地走過，又有多少人能夠清楚地記住宅主人的名字和他當(dāng)年的事跡？除了徒羨主人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頭腦里殘留一些浮光掠影的華麗印象，成全無數(shù)次旅行中的一抹殘缺不全的記憶，此外還會留下什么？當(dāng)一切喧囂歸于平靜，這些往日的繁華場，如同缺少靈魂的軀殼。真有靈魂的話，也許只有它們才會在夜幕降臨時，真正懷想低訴昔日的輝煌，自傷自悼。所以，無論對于生者還是故去者，人生根本無需證明，無法證明。想要勸慰現(xiàn)世的人呵：真實地生活于現(xiàn)在，不沉湎于悲傷的往事，不逃避眼前的艱辛困苦，足矣！
　　 對于讀書人來說，私人藏書樓嘉業(yè)堂不失為一個好去處，讓人產(chǎn)生親切感。文人藏書，首先屬于一種高雅的愛好，外加上精力和財力充裕，這使他們有能力完成這項浩大的工程。因此不遺余力地搜集藏書成為風(fēng)雅的消遣和人生樂事，可以說初衷簡單又純粹。但一旦藏書形成規(guī)模，對后人來說不失為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中國藏書樓都是有故事的，且都頗不平靜。有因主人家道中落，藏書大量散失的，例如今天去的嘉業(yè)堂；也有歷盡了戰(zhàn)火的洗禮和帝國軍閥的劫掠，藏書被焚毀和搶奪的，如杭州的文瀾閣、北京的文源閣。這些遭遇想來頗讓人心痛。因此藏書保存下來實為不易，這也為藏書樓增添了滄桑感和神秘感。藏書樓嘉業(yè)堂的主人是劉承干，他是近代史上頗有名氣的藏書家，也是近代潯商中的“四象”之一的劉鏞的孫子。魯迅先生曾到劉承干在上海的嘉業(yè)堂購置劉氏刻本，稱贊劉承干為傳播中華優(yōu)秀文化所做的貢獻。他說：“對于這種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會刻的，所以他還不是毫無益處的人物”。書架上如今空無一物，陳年的灰塵散發(fā)出發(fā)霉的氣味，仿佛是時光堆積的見證?？梢韵胂螅魅水?dāng)年就站在此處，捻須而立，對他滿架子的杰作頗為得意。藏書樓掩映在一片山水和蔥綠的園林之中，通向大門的小路正顯現(xiàn)了中國園林曲徑通幽的妙處所在。這仿佛在寓意著，知識的獲取不易，需要多番的磨練和探尋。而在古代，獲得讀書的機會更為不易。這讓我想到現(xiàn)代圖書館，四通八達的大門，知識的殿堂隨時向你敞開，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地潛心其中？
　　 走過江南狹窄的小巷，春日的午后寂靜無人，我想起了鄭愁予的《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想那詩人只有在這樣的情境中才能創(chuàng)作出如此美麗的詩句。也許這種旅行，更適合一個人，避開喧囂的人群，漫無目的，帶著一點懷舊的心境，緩緩走過江南的春天……
　　 從古鎮(zhèn)歸來，再次投入繁忙又瑣碎的現(xiàn)實世界。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精神的洗禮，心底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愉悅。每個人的生活都值得一過，任何一個小人物，微不足道的nobody，都有權(quán)利過踏實愉快的生活。畢竟，你真實地存在著，而不是被定格在墻上供后人觀瞻，哪怕其中充滿了無限的崇拜。所以，凡是過生活者也須想清楚，然后去珍惜這僅有一次的短暫的人間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