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說母親也是個極平常的家庭婦女，可她對生活卻還是有她自己的認知和理念的。那就是：無論做人還是做事，一是要讓自己心安，二是要讓旁人說好。
　　 母親這理念看似很簡單，但在實際中做起來就不那么簡單了。因為大凡這世上讓自己高興的事做起來容易，可還要讓別人也高興的話，那可就不再那么容易了。拿自己更多的付出和犧牲去博別人的高興，有誰愿意？
　　 我的母親她愿意。也就是這簡單而樸素的理念，卻成了她為人處事的準則。這準則，她堅持了一輩子，也堅守了一輩子。
　　 大前年的春夏之際，我見母親身體條件還不錯，就準備帶她老人家去逛一趟北京，讓她老人家也親身體驗一下雄偉的天安門廣場，瞻仰一下他們那代人曾無限敬愛的毛主席的遺容，再見識一下古代帝王們居住過的神秘的故宮。然而很不湊巧，她卻就在那個時候一次下樓梯時把腿給扭了。雖說并沒傷到骨頭，可行走還是出現(xiàn)困難。北京到底沒去成。
　　 也就是在當時送她老人家來回看病時，只因我盡了一個為人子的職責，就獲得到圍觀者們口賞的一個“孝子”的美譽。有關“孝子”云云，其實我并不為意，然而母親確是十分高興的。對此，我說我只管做我以為該做的事，并不需要、也不在乎別人的評價?？赡赣H卻認為，能得到別人的認可，這也正說明你做人是成功的，也顯示出了你在別人心目中的分量和地位。顯然，在母親的理念里，無論做人、做事，都是很重視別人的評價的。
　　 我則不大接受母親這理念，因為做起來太累，往往太委屈自己。我還認為：人首先是為自己活的，次后才能顧及到別人。只要不傷及別人，無論做人還是做事，自己高興才是正理。
　　 而她卻說：人活在這世上，就要活得有名有聲。行得端走得正，從人面前走過去就要叫人挑大拇指、讓人說好，決不要叫人家在后面戳脊背！
　　 一時間她說她的、我說我的，誰都想說服對方，可誰又都說服不了誰。這便是我與母親最初的理念的沖撞。
　　 至于這次沖撞的結果，自然是沒有結果的結果：擱置爭議、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時我卻有個附加條件：力所能及！當時母親雖答應了，可我還是聽出了其中例行公事般的口氣。我也自是知道，她向來就主意很正，要她改變一般很難！
　　 也是啊，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太太，理念轉(zhuǎn)變與否又能礙著誰呢？再說了，她老人家那理念從理論上講其境界似乎還更要高我一層呢！她要堅守、要堅持，那就由著她罷，只要她高興。
　　 我的母親一生剛強、一生勤勞、一生愛干凈，也一生都很在乎別人的評價。她也的確如她自己所說，在人面前從來就不做沒神氣的事。即使這幾年她上了年歲，也還是在各個方面都非常留心、非常注意。只要有精神、能動彈，她從來都不閑著，不是干干這、就是干干那，手里總是有活。
　　 我們當然也知道，年老的她之所以還這么努力，完全是想幫我們一把。她老說看著我們天天都忙碌著挺可憐的，她能搭手幫上一把是一把。有母親在家里，我們家向來都是整整齊齊、窗明幾凈、讓人舒心的。如果有外人來做客，往往會對眼前這景象贊不絕口。每每聽到這些溢美之辭，母親自是相當高興，忙不迭地給贊美者倒茶遞水，甚至還熱情地要留人家吃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只要別人對她好，說聲要襪子她連鞋都能舍得給。這就是我們母親實實在在的形象。
　　 看著母親精神狀態(tài)這么好，有時我就琢磨：我這老娘篤定會是個壽星！現(xiàn)在八十多了，思路清晰，身體硬朗，實在是我們做兒女的福分呢！有人呼她為老太君，若以眼前這情形看，母親成為百歲的老太君似乎也并非是神話。至于逛北京，今年去不了還有明年么。何況北京就在那里，任誰也搬不走咯。
　　 前年的年尾到去年的年初，西安也因新冠疫情封城，直到春節(jié)時才放開。雖說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一時間難正常，可我卻并不擔心，而且還堅信這一切都必將過去，一切都會回歸到正軌的。
　　 春節(jié)期間，母親的胃口不大好。我詢問原因時，她滿不在乎地告訴我，可能是吃了我們要扔但她沒舍得扔的幾顆草莓的原因。她還說她自小胃就不好，老胃病了。唉，她老人家就是這么個人，從不鋪張浪費，一生節(jié)儉樸素。
　　 我說：“咱是不是去醫(yī)院查一下？”她說：“不用，吃幾天拌湯調(diào)養(yǎng)一下就好了。我的毛病我知道?！?br />　　 我這個老娘一輩子通情達理，但她的主意卻相當正，只要她盤算好的事情，一般輕易改變不了。
　　 不過，事情也不盡然。就比如關于處理家里有些可回收垃圾的事，她認為扔掉太可惜，總想跟小區(qū)里那幾個老太太一樣拿到廢品站去賣錢。而我們卻不愿意她因為那丁點的事累及身體，畢竟八十多歲的人了!于是就勸她說：“你看呵，那些垃圾確實能換錢?？墒前丛郜F(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不需要再掙那個錢了。這樣，咱把那些東西放到樓下的垃圾箱旁邊，讓還需要那個錢的人拿去掙吧。你說行不行？”誰知時常自己都笑自己往往把錢都能攥出水的母親，當時卻痛痛快快地答應說：“行！”
　　 這次她說不去醫(yī)院，要自己調(diào)理一下，我約略作了一下評估，以為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故而也就沒再堅持。
　　 在此前已過去的這幾年，對于我的確是一段平靜而祥和的好時光，很幸福、很舒適，也讓人十分留戀。故此，有時我就想：如果能把時間凝固，讓我的母親不要老去、我的女兒也不要長大，就讓我們能這么一直相守著，這該有多好呵！若果真能如此，即使讓我們中堅這層付出的再多，我們也心甘情愿！只是，隨后自己也被自己這幼稚而浪漫的想法逗樂了。
　　
　　 二、
　　 還是去年的春節(jié)期間，先是妹妹把母親接到了老家，可還沒住上幾天我姐姐就又要把母親接過去住。這景象惹得隔壁兩鄰的鄉(xiāng)黨直拿她老人家打趣：“哎喲喲，這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咯！現(xiàn)今這世上好些人老了都臭的沒人要！可你倒好，把人活得紅火的，兒女們個個爭著奪著當寶貝一樣地搶咧！你這老婆子著實還成了香苜蓿布袋咧!”我母親是最愛聽這些話的，她也一直為能得到這樣的夸贊而自豪。只是她也總不忘要給我們補說上這么一句話：“人的這名聲，是自己活出來的，可不是別人能夸出來的！”
　　 我一直認為母親的身體是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的，因為她現(xiàn)在確實也已過了出問題的年齡。然而接下來姐姐打來的一個電話，當時就把我平靜的心給攪毛了。
　　 姐姐說母親近期心情不錯，可胃口還是不好。前幾天她把老人家連說帶哄地鼓動著去看了中醫(yī)，那中醫(yī)大夫看了說是沒啥大礙?？赡赣H吃過了給開的那幾副中藥后，不但情況沒見改善反而還吐了。
　　 我先是納悶：怎么回事呢？一時間尋不到答案就急切起來了。冷靜之后，我就讓姐姐送母親上醫(yī)院，也不要再管母親愿不愿意！
　　 我隨后就趕到了醫(yī)院里。
　　 見到我，姐就私下跟我說：“根據(jù)剛剛作過檢查的結果，大夫說不好！”
　　 我當時一下子就木然了，隨后就有了些抵觸、有些將信將疑。見到那個主治醫(yī)生時，雖那醫(yī)生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母親是胃上的事。雖說還沒有最終對病灶作取樣活檢，但根據(jù)已做過的檢查結果來看，可以判定是胃癌，晚期！”
　　 不管醫(yī)生的態(tài)度有多么正經(jīng)，我心里到底還是不愿接受、也不大信服，畢竟還缺乏最能說明問題的活檢結果。
　　 我問：“假如真是，醫(yī)院里能采取什么方案？我是說最佳方案！”醫(yī)生說：“目前也只有手術治療、理化治療、藥物保守治療三種方法。等所有檢查結果出來，再經(jīng)過專家們?nèi)娴臅\和評估，你們家屬根據(jù)實情再做選擇吧?！?br />　　 雖然醫(yī)生言之鑿鑿地說不太好，可我心里卻并沒相信。
　　 然而當我坐在病床前，輕輕握住母親沒有扎針的那只左手時，我還是失控地流了淚。母親的手居然這么瘦，幾乎皮底下就是骨頭呵！
　　 躺在床上醒轉(zhuǎn)過來的母親，看到我這情形先是停頓了一下，然后平靜地看著我問道：“是不是結果不好，是瞎瞎??？”
　　 我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趕忙揉揉眼做出笑臉道：“沒有的事！剛?cè)思裔t(yī)生給我說，你這是老胃病，三度的萎縮性胃炎，挺嚴重的！恢復起來相當慢！”她說：“慢就慢，反正又沒要命么，你有啥好難過的！”
　　 我說：“我是為你身上瘦得沒肉了難過！我也是為我粗心難過呢！先前要是能精心些把你照顧好，你的身體也就不至于這么差，更不會進這醫(yī)院！”她卻勸我說：“其實俺兒好著呢，俺女也好著呢！這兩天鄰床的人也都拿眼睛看到了，沒人不夸說我有福!”
　　 旁邊的姐姐見臨床的人這時都安靜地休息著，就低著聲說：“咱媽這兩天跟臨床的人諞得還滿熱鬧的，一高興就把朋友來看她送的吃喝，硬給人家手上遞、讓人家吃呢！”
　　 我有意夸張地嘆了口氣說:“唉！咱老娘一直就是這，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事做得讓人夸她。自己非要讓自己活得這么累，真叫咱沒辦法！”
　　 這時母親的臉上卻現(xiàn)出了滿足的笑容，且還帶著自豪的語氣說：“我就是這么個人么！一輩子都這樣，改不了啦！”還說：“人就活了個名萬兒呵！我就覺得做人也罷，行事也罷，能得到人的夸獎聲，那可比吃臊子面還香哩！”
　　 住院的頭兩天，都是些恢復和調(diào)理性的治療，之后才是進一步的詳查以及最終的病理取樣活檢。一開始母親還算是比較配合的，該打針時打針，該吃飯時吃飯，該休息時休息。雖然上廁所要人照顧，但看得出她也在努力著，盡力不讓旁人多搭手。她的性格就這么好強，從來不愿意去麻煩別人。
　　 打了兩天的針，她老人家的精神好了些，臉上也都有了些紅光。聽得出，她與臨床的人拉家常時，那底氣還足著呢，就不像有病的人！
　　 然而到第三天問題來了。
　　 那個年輕的護士來針扎，來回反復了好幾次，最后終于把老人家折騰得很惱火。然后臨床又換了個新病人，那年輕的病人卻不自覺，白天黑夜地打電話、煲電話粥，聲音大不說還總愛用外放。更重要的是吃飯問題！自從這幾天打了針，母親的飯就越吃越少了，這倒成了母親的思想負擔。然后母親就開始厭煩和質(zhì)疑，進而也討厭打針、討厭住在醫(yī)院了。有時勉強掛上針，她卻不時地扭頭看那吊瓶，一會兒嫌快，一會兒又嫌慢。數(shù)落人家醫(yī)生過來問候得少，批評小護士技術差，反正一百個不滿意。一氣之下還要拔針走人。
　　 我和姐當然知道她難受、瞀亂?？缮瞬〔宦牬蠓虻倪€能聽誰的？因此上我們就只能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做思想工作，去安慰、去解勸。
　　 那天夜里，她睡不著覺，還說肚子里也很難受。我就趕忙去給她揉肚子。我以為，她要是能睡著休息一下，或許情緒就能好一些？
　　 于是我就一邊給她輕輕揉著，還讓她配合著在心里數(shù)著數(shù)，希望這樣能給她催眠。可當我揉到五百下時，耳邊卻聽她說道：“你累了，歇歇吧！”我歇了一會兒就又開始揉。到了一千下時，我覺得我自己都有些朦朧了，可她老人家卻依然清醒著，她說：“夠了一千下了，你也睡去吧?！?br />　　 說實在話，我真希望她這時在醫(yī)院里能糊涂些。如果糊涂著，治療起來應該更好辦些。而她卻一點兒都不糊涂！
　　 見我也沒有睡意，她就小聲跟我說起話來。她說：“這醫(yī)院的大夫咋都是些小女娃？這么年輕的娃娃能給人看個啥??？還不勝出院回家吧！”我只好跟她打馬虎眼道：“明日咱看情況再說吧！”
　　 起了出院心思的母親，第二天就再不配合了。她拒絕打針，也拒絕吃藥，而且一點商量余地都沒有！總是一句話：她的身體她知道，她的事她會辦！
　　 事情到這兒，我只好去找醫(yī)生商量。醫(yī)生說：“老人家的情況也就這樣，你們大概心里也都明白。另外，老人心臟也有些問題。按這情況，要對病灶進行取樣活檢，我們這里還真不敢作。老人要出院就先出吧。等她下一步情緒能好些，最好及早轉(zhuǎn)到西安那邊更好的醫(yī)院去治療吧！”
　　 這些話母親當然是聽不到的，我們也堅決不讓她知道。
　　 回到病房，我只告訴母親說大夫同意出院了。
　　 母親一聽可以出院馬上就高興了，一翻身就急著要坐起來下床。我趕緊止住了她，并勸告道：人家還說，你這些天吃飯不好、營養(yǎng)缺失，必須再打一天補充營養(yǎng)的針。這回她老人家沒發(fā)燥，安靜地又躺下，堅持著吊完了那一整天的液體。當晚，母親睡著了，似乎睡得還不錯。
　　 關于母親的病，我對這個醫(yī)生、這家醫(yī)院還是存疑的。我總以為，也強烈希望這是個誤診。
　　 既是這樣，就先出院罷。
　　 從醫(yī)院出來上了車，我原本是要把母親直接轉(zhuǎn)院的，可她老人家卻說想順道回老家去看看。我見此時正直春末夏初，天氣不冷也不熱，再想到老家昆明池那邊也正好萬綠蔥蘢、風清水暖、景色宜人，于是我就思謀：或許在老家那環(huán)境里待上幾天還會有好處？說不定心情一好病情還會改善？再說我妹正好在老家住著，有妹子在母親身邊照應著我也放心，妹子比我心細得多。
　　
　　 三、
　　 于是，母親便臨時回到了她那十分熟悉的環(huán)境。
　　 在老家待的前兩天，妹妹給我打電話說情況不錯，母親心情很好，能吃小半碗拌湯了。聽到這我甚是欣慰，雙手作十直呼：阿彌陀佛！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卻沒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又是到了第三天出了情況。
　　 妹妹急匆匆給我打電話說：情況不大對頭，母親吐了，精神一下子也很差！
　　 我當機立斷，讓妹子趕緊把母親送了過來，并立即安排住進了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