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經(jīng)朋友牽線應(yīng)約，與一位客戶聯(lián)絡(luò)時，對方一聲“老朱”，聽?wèi)T“小朱”或“文朝”的我，立時愕然，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出錯。
　　 搖搖晃晃走過50多載，即使現(xiàn)在，還時時夢見只有初中二年級學(xué)歷的自己，正在急促地趕考、樂此不疲地上學(xué)（大學(xué)）。雖然平時跟小輩們玩笑時，他們口中偶爾善意的“老牌”、“老牌”會讓人心生某些別扭，卻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比他們年長多少，有的只是輩分比他們大些罷了。如今，從這位不曾謀面，而且?guī)缀跬g的口中突然蹦出這聲“老朱”，就好像一枚刺人的鋼針，真的教人一時無法適從。事后，我迫不及待，一次又一次仔細(xì)審視自己到底“老”在哪里？苦苦思索，自己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沒發(fā)覺自己經(jīng)“老”了。失魂落魄間，突然發(fā)覺，自己已記不清什么時候，開始少了指點江山的激情；記不起什么時候，開始多些對往事的回憶。而且，這些回憶總會夾帶著刺痛的苦澀，常常毫無征兆一不小心竄就上心頭。至此，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老了！
　　 我生在三面環(huán)海的小山村，自幼看慣了：“海上明月共潮生”、“無風(fēng)浪三尺，有風(fēng)浪三丈”；也看慣高爾基筆下的海燕和杜甫筆下的“云水長和島嶼青”……???
　　 記憶里，上世紀(jì)七十年代，貧寒的家境，迫使我七歲(虛歲)時，就拿起了大號的割豬草用的草剪，跟在姐姐、兄長屁股后去瑯璣山的后山砍柴。
　　 我家的柴山有青石坦、風(fēng)門嶺、狗爬巖等幾處，都是面朝大海。特別是青石坦這邊，砍柴時，海浪撞擊崖澗的轟鳴聲，清晰得猶在耳邊。但如果要去那幾處地方，都得必須翻越瑯璣山主峰。
　　 爬上高高的瑯璣山主峰，向東望去，浩瀚無際的大海便一無遮攔，呈現(xiàn)在眼前。不遠(yuǎn)處的盆礁、林伯礁、相公礁宛如手掌般大小，在海水中載沉載浮。如果天氣放晴，天上云卷云舒，海上白浪滔滔。碧水云天在目光盡頭相接，讓你根本分不清哪是大海，哪是天空；也分不清哪是白云、哪是浪花。在這樣的天氣下，一江山島、大陳島也仿佛就在一手之遙。
　　 年少時的我，頭腦里總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臆想，譬如：有幾角零錢花、有心饞的豬肉飯吃、有勞動布做的的衣褲穿、有傳說中仙人那種通天徹地的本領(lǐng)……
　　 在稚嫩的小手拿起大號草剪，一次次翻過心目中高山的后來，少年天生好奇心性的又一次偏轉(zhuǎn)，總會使得自己在低頭砍柴時，時不時轉(zhuǎn)頭看看近在咫尺的大海，看看盆礁上有沒有傳說中寶貝放射的毫光；看看相公礁有沒有變回衣袂飄飄的白衣公子……特別是累了坐下休息期間，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耳邊時高時低的濤聲……總會惑使我把目光遠(yuǎn)遠(yuǎn)投向那云海相接之處。
　　 那里是天的盡頭嗎？那里是傳說中神仙居住的地方嗎？海里的魚……
　　 漸漸，我小小的腦袋里竟然滋生出一種荒誕的念頭：從澗崖邊跳下去，游到盆礁、游到相公礁、游到……
　　 恍惚間，我眼前竟然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自己變成一條體型模糊（大小不一）的魚，搖動歡快的尾巴，穿梭在粼粼的波光，自己赤膊站在一條（模樣各異）大魚的背上，手舞足蹈、大聲呼號著，迎著金色霞光，頂風(fēng)逐浪，奔向海天盡頭。
　　 我可以變成一條魚嗎？當(dāng)自己跳下海崖時，會不會剛巧有一條魚在等自己？會不會有神仙幫忙……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隨著上山砍柴日子的增加，愈發(fā)顯得強烈。有幾次，甚至站在海崖邊看著浪花白云交結(jié)在一起的海天盡頭發(fā)呆。
　　 當(dāng)然，我沒有傻到用跳崖去驗證可能的程度，反而隱隱間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神話故事聽得有點多了，導(dǎo)致產(chǎn)生不該有的念頭。與此同時，也開始有點懷疑神仙的存在了，因為自己一次次真誠的祈求，他們?yōu)槭裁炊贾弥焕砟兀磕呐率且稽c小小的暗示也好！
　　 不知不覺間，我便羨慕起海里的魚了，心里竟生起下一世轉(zhuǎn)世為魚的念頭，哪怕是一只小蝦或一只小蟹。
　　 失望和渴望交結(jié)在一起，搞得自己常?；瓴皇厣帷V癡呆呆，有時甚至常常一個人吃吃的傻笑或流淚。就這樣，一直陪伴我走過五個年頭，直到十二歲那年，當(dāng)我為付不起15元的學(xué)雜費而結(jié)束學(xué)業(yè)；當(dāng)我手中的柴刀驟然變成大人手中的模樣，一個人上山砍柴、挑柴；當(dāng)我從兄、姐的肩上接過他們卸下的部分責(zé)任……我那可笑的、雜七雜八的夢，猛然的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做了。
　　 日后，流水般時光中，我有時會被父母充當(dāng)作在某些時候不需要花錢請的小和尚和小道士；也會利用三哥在異鄉(xiāng)讀高中期間，偷偷的撬開他放在家里的木箱，把自己浸身在各類小說的情節(jié)。
　　 就這般，在各種復(fù)雜心情的交結(jié)下，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去金清趕集時，不知道為什么，竟然鬼差神使的掏出利用農(nóng)閑，步行5、6公里，去農(nóng)場打五、六毛一天臨時工積蓄起來的錢，買了一套《百子全書》。我如獲至寶，對照里面的注釋，半生半熟地啃起里面的老莊和孫子。
　　 也許，奇跡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fā)生。在一次和往常一樣站在海邊發(fā)呆時，忽然發(fā)覺眼前的這片海，隱隱間變了模樣。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至今也無法用筆墨描述這種感覺的來由！總之，自此以后，每次在砍柴的歇氣間隙眺望大海時；每次難以排遣心懷，找個無人的地方，面對大海在海崖邊坐下時，迎著海風(fēng)，看著潮生潮息、看著白云悠悠……心里的一切情緒，不知不覺間仿佛被大海的寬宏抽離，只剩下莫名的平和，和如同波浪一樣一波一波卻又難以言狀的思緒上的瀚遠(yuǎn)。于是乎，我就變得上癮，有事無事喜歡往海邊跑，然后找個無人的地方，站一站或坐一坐，不發(fā)一言，就那么的靜靜地面對大海。
　　 此時此刻，我的心脈總會有一種和潮汐共振的動感。思緒隨著目光在瀚海云天的游移，慢慢的，心里涌進一道有實質(zhì)感的奔竄的溪流。這道溪流，隨著心旌的搖曳，越擴越大，漸漸變成一條洶涌澎湃、浩浩蕩蕩的江河。然而，這條江河并不固止不變，卻猶如奔放不羈的野馬，不久便沖破堤壩，隨即滔滔作無邊無際、隨風(fēng)見長的大海。
　　 這時候，我卻恍如站在海的中央，隨著鼓蕩的風(fēng)，看見另一個站在云端上的自己。而那個云端上的自己，目光，卻投向海外……
　　 十多年后，我懷揣借來的二、三千元錢飄泊異鄉(xiāng)，那片海，在月高風(fēng)冷的夜半，總會時時倒懸在眼前。
　　 直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