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那年冬天(散文) ——如煙往事
一
天陰沉著,不時灑下細如牛毛的冬雨,也就在團結(jié)旅館建設(shè)工地前站了十多分鐘,單薄的衣衫就有些潤濕了。有冰涼的水滴從鬢角處流下,癢癢的。伸手在頭上一抹,沾了滿手的濕。嚴冬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給我?guī)砹怂渚亩Y物。
周圍的路面已經(jīng)被雨打濕,路邊那些枯萎的小草都頂著晶瑩的水珠,只有不遠處的那棵大樹下還是干的。我走了過去,和幾個看熱鬧的人一起,站進了干燥處。
我想象著自己是站在夏日的陰涼里,耳旁還響著夏蟬尖利的啼鳴。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在不久前的夏天,我都還是地區(qū)報社人防工地上的一名抬工,冬天到來的時候,那兒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此時,我正滿世界的尋找新的打工機會。
激越的音樂從前方傳來,到處都是緊張作業(yè)的工人。工地上的地基開挖已經(jīng)很深了,站在它外圍的馬路邊上,只能看到那些锃亮的鋤頭此起彼伏。在下面挖掘的都是些什么人,外面一概看不到,但擔著挖出的泥土往指定地方倒的人卻看得很清楚。那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穿著統(tǒng)一的勞動布工裝,一些女生也在其中,從工作服的成色來看,應(yīng)該全都入職不久。
一定是連日陰雨的緣故,挖出的泥土很重很黏,這從那些年輕人略帶踉蹌的腳步上,從那些沾滿黃泥的竹編撮箕上就可以看出來。
心被眼前的情景激動著,想象著自己已經(jīng)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正參與到火熱的建設(shè)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至少在今年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就不會成天在這并不算大的城里四處尋找建筑工地,尋找一份能讓自己有些收入的臨時工作了。
或許真的是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除了遍尋這些建筑工地之外,我想象不出自己還能在哪兒找到一份臨時的工作。
今天是周六,一大早出門時,在宿舍前正好遇上結(jié)伴上學的初中同學。以我的本意是想躲開他們的,但卻被讀書時走得最近的一位伙伴看見,他站了下來,朝我露出了笑臉。我只好也笑臉相迎,并加快了腳步,走上前去。
“聽說你在報社打工?這是去上班嗎?”
我搖搖頭回答:“已經(jīng)沒在那兒干了,那里的工程正在收尾,已經(jīng)用不著抬工了……”
“哦,我一直都想問你,你的成績那么好,怎么不報名讀高中呢?”
我笑了笑,兩手一攤,想含糊過去:“這不是說我的年齡超了么……“
“我們兩人是一年的,比我們大的都報了名。怎么會有超齡這一說?你怕是有其他原因吧?”
“我家里的情況,你是知道的……”真的不知該怎樣回答他的話,我囁嚅著。
好在這時,與我們商貿(mào)宿舍只隔著一塊農(nóng)田的南充高中校園里傳出了預(yù)備上課的電鈴聲,同學要趕時間,急忙與我道別,匆匆地去了。
而我卻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煩惱中,是后悔當初自己的決定么?在同學們忙著去那所著名的高中報名時,我正在報社工地干著抬工,每天一塊四角錢的收入沖昏了我的頭腦。在面對繼續(xù)讀學還是打工減輕家庭負擔的選擇時,看著家庭的囧態(tài),我選擇了后者。
臨時工畢竟是臨時的,抬工的收入盡管較高,卻有著沒有東西可抬的時候。在結(jié)束了報社的打工后,我不止一次地悄悄徘徊在心儀的學校前,甚至走到好友就讀的班級外,聽著里面朗誦課文的聲音,任一種滾燙流過臉頰。
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既然選擇了負重跋涉,就不能再幻想著校園綠蔭。于是,尋找下一個打工地,就成了我的當務(wù)之急。
昨天夜里的事情還有眼前閃現(xiàn),母親和奶奶的對話那么清晰地響在我的耳邊。盡管她們以為我睡著了,盡管她們說得很小聲,但那關(guān)于家庭困境的話題,關(guān)于我的未來的討論,都刺激著我敏感的神經(jīng)。
“……這事不能怪春生,”母親叫著我的小名,“只能怪不爭氣的老二。她要是不那么早嫁了人,能調(diào)不上來嗎?這下好了,她頂替了,可春生的工作卻丟了……”
接下來是長長的沉默。只聽得奶奶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些天孩子都在四處找活干?!蹦棠绦÷暤卣f,“人都瘦了一圈兒?!?br />
“這個我能不知道么?現(xiàn)在的活不好找,在報社的那活兒,還是他大姐托人尋下的。”
“要不,就真讓他回老家看看去,讓他三叔給尋個活干……”奶奶輕聲說道。
“娘,這事得容我再好好想一下……”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回老家,是我多年的夢想,聽她們的話音,感情家里也有讓我回去一下的想法呀!正豎著耳朵想聽下文的時候,卻被床下一陣老鼠啃咬什么的聲音給打斷了。今年秋天才發(fā)蒙上小學的弟弟不知是做了惡夢還是被老鼠給嚇著了,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叫聲,跟著就哭了起來。
再裝睡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做出是剛被驚醒的模樣,起身拿起奶奶床邊她的那根拐仗,在外屋一大一小兩個床下一陣敲打,驅(qū)趕著可惡的老鼠。
二
“天,那女子這一跤摔慘了!”
身邊一個中年男子突然的驚呼,把我從深思中拉回,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一年輕女孩子正掙扎著從泥濘的工地上爬起來的身影。幾個青年男女扔下手里的扁擔,跑上前去,將她扶起,少頃,就朝更里面走去,一定是將她送醫(yī)務(wù)室包扎治療了。
還是剛才驚呼的那個中年男子感嘆道:“那些年輕妹兒,哪兒是干這么重活路的人嘛!”
“要不然我們再去碰下運氣,看他們還要人不?”一個年齡稍輕的男子用征詢的口吻問那人。
“不得行,我都去問了的。這次團結(jié)旅館的建筑工地,用的全是人家建筑公司才參加工作的正式工。說是要讓年輕人鍛煉一下……”
聽了他們的對話,我的心也往下一沉,就在剛才,我還在想著怎么才能去這個工地打一段時間的工呢。
雨不知何停了下來,風卻越發(fā)大了起來,吹在身上冷嗖嗖的。工地上響起了收工的鈴聲,樹下看熱鬧的人也陸續(xù)散去。
一陣腸鳴傳來,這才知道已到了午飯的時間。一個上午緊張的奔走,跑了多少路已無法說清,早上吃下的兩碗稀飯早就消耗殆盡,這會只感到又冷又餓。團結(jié)旅館工地離父親所在單位不遠,離家卻有好長的距離。小城還沒有公交車通行,走著回家,怎么著也得要四十多分鐘。
走了一個上午,已經(jīng)很餓了,但我卻沒有想過到父親那兒去吃午飯,父親的離休報告已經(jīng)批準,正在辦理最后的手續(xù)。要不多久,就會正式回家休息。而家姐頂替父親回城的手續(xù)正在同步辦理。這會兒,父親一定是在單位的食堂排隊打飯吧?他們單位人少,飯都是按照人頭煮的。我可不想給有著精神疾患的父親添麻煩,何況還有一些并不友好的面孔在里面,就是那些面孔,給我安上了“瘋兒”這樣一個讓我至今都屈辱的混名兒。
那年夏天,我趁著暑假在父親的單位打了一個多月的工,活兒不多,就是修整庫房的排水系統(tǒng)。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和另外一個職工子女發(fā)現(xiàn)了自己居然還抬得動那些石板,干起了不是抬工的抬工,那一年,我剛過了十五歲。
回到家時,午飯時間已過,飯菜給我留在鍋里。母親不在,小弟上學離開了,只有奶奶在家里等著我。
我機械地吃著飯,全然不知飯菜的香味。我想問奶奶,昨天夜里她和母親說的讓我回老家看看的話是不是真的,但卻不知怎么開口。
“還是沒有找到事兒做?”奶奶小心地問我。
“沒有。這些天,把全城都跑遍了。沒有一處工地招臨時工……”
“哦,別急,先歇歇再說?!?br />
“奶奶,我已經(jīng)歇了兩個多月了?!?br />
奶奶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飯后洗涮時,我發(fā)現(xiàn)放在階沿上灶后的那個包裝箱里,生火柴已經(jīng)不多了。就拿出了兒時常用的那根穿樹葉的鐵釬子,打算出門去,一來散下心,二來也為家里尋一點生火用的桉樹葉。這可是我兒時最拿手的一種活計。
一定是我已經(jīng)十七歲,長大了緣故,這段時間以來,母親再也沒有催促過我去外面撿拾樹葉。倒是我自己,無論是在哪個工地打工,都會尋一些能夠點燃風箱灶的柴草回來,或是干谷草,或是被風吹折的干樹枝。那個曾經(jīng)被我的手磨得锃亮的鐵纖卻因久不使用,而變得不那么光滑了。
宿舍處于郊區(qū),出得門來就是農(nóng)家的菜地。這從小看到大的景致是那么熟悉。不用想要去哪里,就信步而去好了。不知不覺地經(jīng)過了那個偌大的苗圃,來到熟悉的蓮池。桉樹是常綠的樹種,每個季節(jié)都有老葉飄落。此刻,寒風正勁,樹上的老葉爭先恐后地從樹上飄落下來,在堤岸上鋪了層金黃。更可喜的是,當下正值學生們上課的時候,沒有人來撿拾,于是,就全便宜了我。
鐵釬如餓壞了的雞,一個勁兒點啄,不大工夫就在鐵釬的尖端集了數(shù)十張。我將它們?nèi)珤瞪蟻?,讓它們靠在鐵釬的手柄處。照這樣的檢法,這根鐵釬還不夠存放的呢。
兒時的喜悅終于回歸了,因找不到工作而焦急的情緒也暫時逝去。沿著湖邊連走邊撿拾著樹葉,像是要找回迷失的自己。
沒有工可打,我可以現(xiàn)在就當知青去呀!這樣的念頭一冒出,心里就“怦怦”跳了起來,自從決定由家姐頂替了父親后,我立馬就到地區(qū)知青辦公室辦了名,成了一名準知青。這會兒,何不去知青辦問一問下鄉(xiāng)的事呢?要是不久后就能下鄉(xiāng),我就不再找臨時工作了。把家里該做的事做一下,就下鄉(xiāng)去,也好正式走上人生的道路。
說走就走,也不管手里拿著的那串桉樹葉會不會讓人笑話了,徑直朝離蓮池不遠的地區(qū)行署走去。
走進那個長長的走廊,在掛著“知青辦”牌子的房間前站定,禮貌地敲了敲門。
“請進?!币粋€好聽女聲傳了出來,推門進去,只見一年輕姑娘正埋頭書寫著什么。見我進來,她抬起頭來,問了一句:“你有什么事么?”我分明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停在了我手中的那串樹葉上,該不會把我當成一個小屁孩兒吧?
“我,我們報名下鄉(xiāng)都好久了,還沒有消息。我想問一下,下鄉(xiāng)的具體日期?!?br />
“哦,聽語氣你還很想下鄉(xiāng)?”
“是的,我巴不得明天就能走。”
“好,不錯,年輕人就得要有這種精神。”她有意無意地夸獎了我一句,接著說,“不過,你現(xiàn)在還得要耐心等消息。下鄉(xiāng)都是分批的。等有消息了,我們會提前通知大家的?!?br />
我都不知是怎樣回到家里的了,把樹葉在階沿上鋪開,任它晾干水氣。為了平息自己的情緒,又抓起了兒時背柴草的背篼,再次朝蓮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