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的要與她作別時，我久久無語，像一頭驢一樣，繞著體育場轉(zhuǎn)圈圈，在飽含水分的粘膩空氣中穿行，不多會兒，就忍不住張開嘴巴，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腿好似被什么扯住了，如何也邁不動，一只手掐著腰，一只手捂著胸口，意欲按住將要炸掉的肺葉。
　　 三十多年了，算是老朋友了，怎么就突然要分別呢？最近的相處一直很默契呀，每個月見上幾天，她特別乖巧地陪著我上班，下班，總會在我有些勞累時，用并不太溫柔的方式提醒我，要多休息呀，多喝點熱水，別總逞強。可別被她貌似很貼心的樣子糊弄了，這么多年，我可是吃了她太多虧，我始終把她定義為一級損友，是直腸子，有啥說啥，話糙理不糙，簡單加暴力，讓我根本無法拒絕。
　　 我們的關(guān)系可謂距離產(chǎn)生美的最佳典范。別看見面時，我倆又掐又折騰的，但真分開了，是她忙她的，我忙我的。從最初我們相遇后，就一直如此。
　　 當時我還不過十一歲吧，忽然就認識了她。我生怕娘知道后，會擰我的胳膊，生生憋住不告訴她。我是如何和還那么陌生的她相處的呢？我還記得是五升六年級的暑假，爸爸去大院上班，娘去公園種花草，姐姐們有姐姐們的事情，我摻和不進去，小妹卻成了姐姐甩不掉的小煩惱，只能苦著臉走哪兒帶到哪兒。我成了四姐妹里的獨行客，就在這時，她出現(xiàn)了。我把她藏起來，白天，讓她躲在我的影子里，晚上，我倆并擺著僵直地躺在冰涼黏膩的竹涼席上。她想拉起我，我卻死死按住她。別說話，否則！我嚇唬她，她卻像跑了氣的氣球，絲絲地竄沒了影。
　　 我想，她大約是《聊齋》里的妖精。
　　 我猜，等再到白天，她就不敢再來了。
　　 可，真到了白天，一家人團座吃飯時，她又來了，我直感覺屁股下熱了一股子，我流著眼淚跟娘說：我尿褲了。
　　 娘把我提溜起來，看。拉著我就去了我的小屋。姐姐們小聲說著什么，我聽不清，只顧得怨恨她，在我最糗的時候出現(xiàn)?？善婀值氖牵飬s沒有怪我，幫我換下弄臟的衣褲，教我要如何，如何。我也訝異，追問為何？沒上過幾天學(xué)的娘只說：這幾天別刷碗了，老實在家待著。果然，那幾天，娘不僅給我開了紅糖水的小灶，還真沒讓我刷碗，連衣服都幫我洗了。我有點不敢相信，于是在夜晚再與她并擺著躺在我的小床時，偷偷地說：有你，好像還不錯。
　　 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天真了。
　　 她可成了我的絆腳石，期許很久的春游到了，她非要跟著，要上升學(xué)的考場了，她也要跟著，最關(guān)鍵還是，她來時從不提前約，總是突然而至。還有時，是你越不想見她，她就偏偏要來。整個學(xué)生時代，她就是這樣規(guī)律性的出現(xiàn)，讓我恨得牙癢癢，卻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倆也成了共同面對尷尬的統(tǒng)一體，她真切切地看到，我把校服系在腰間，故作灑脫地走過學(xué)生科科長面前，被他叫住，教育許久也不解開穿上；她還看到我弄臟了椅子，坐在哪兒，生生堅持到值日生都回家了，才敢站起來，看著椅子上的痕跡，我不得不用手擦，正在這時，突然有同學(xué)回來拿遺忘的課本，我慌忙坐下，故作認真看書?？缮n白的臉，卻在揭示著一切，同學(xué)好似看懂了，也好似是真的找到了，他匆匆離開，只剩下我和她，面面相覷，我恨不得打她一頓，她卻默默地看著我，好似說：讓你不在乎我？
　　 所有女同學(xué)都與我一樣，有這樣一個月月相見的“紅顏”知己，我們初談，也會相當隱晦，好似這個知己做了什么挨千刀的錯事，也好似是不成器的孩子，讓我們未說，心就已經(jīng)在擔憂著什么。后面我們慢慢熟悉了，再談，會暢快的多，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知己會有很多相似之處，但總歸來說，還是各有各的特性，算不得是完全一樣的，譬如來的時間，她的，我的，總不是一樣的。我們會齊刷刷地對男同學(xué)三緘其口，我們的她，也和我們少有的同步頻，見到男同學(xué)，就會躲在我們身后，偶爾露一下頭，尷尬的并不僅僅是她和我，更尷尬的，卻是看上去大咧咧的男同學(xué)。
　　 這或許成了男女同學(xué)間都懂，卻不說破的秘密。
　　 好不容易走過學(xué)生時代，步入了婚姻。她是我和夫君之間的第三者，夫君第一次知曉她的存在時，甚是無奈，問，別人也跟你一樣嗎？我答，應(yīng)該是吧，反正我倆不能分離。夫君也無奈地接納了她的存在，他對我們一視同仁，于是她也少了當初的驕橫，和我一樣溫順起來。
　　 她的性子溫順了，我卻不習慣了，有時以為她會來，她卻遲遲不至，有時認為她不會來，她卻突然出現(xiàn)了。我與她促膝長談，你要乖呀，咱們這么久的朋友了，一定要乖。她確實乖乖點頭了，卻在我拿到早孕的化驗單，想要與她分享這份喜悅時，悄然離開了。
　　 早孕的孕吐，折騰得我吃不下，睡不著，當時屬實是生活白癡的我和夫君，倆人愁苦地面對面坐著。他不敢問我想吃什么，我餓得心慌慌的，卻什么也吃不下。我會想，若她還在，那么我肯定不會受這樣的苦。又一想，哎，她要這時真的來了，我這苦不是白白受了嗎？
　　 懷孕，生子，與我來說，都是初體驗。哺育孩子的辛苦，更是超乎我的想象。她好像是知道了，于是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奶水不足，孩子不吃奶粉，我急得直哭，她也在一旁干著急。娘說，她不該來這么早。我說，她來了，我也只能陪著她。她好像是聽到了我話語中的無奈，于是來得更勤了，她似乎是曲解了娘的意圖，以為多來幾次，多陪我?guī)滋欤揖涂梢詼p少帶孩子的辛苦。
　　 她或許在想，有朋友來了，我總能不帶孩子，休息一下吧，可以不用吃孩子的涼剩飯，用涼水洗孩子的臟衣服。但事實上，一切照舊。她看我沒如她的意，于是擰我，掐我，看著我出虛汗，腰疼，肚子疼，她笑嘻嘻地等我向她投降?？墒聦嵣希乙廊徊荒馨阉诺叫纳?，撐著要斷掉的腰抱孩子，用冰冷的水洗衣服，孩子的剩飯，也是毫不猶豫地吃掉了。她看到我夫君回到家，惡狠狠地看著他。
　　 他好像看到了，于是抱過孩子，嗔怪道：別人也和你一樣嗎？
　　 我想說，別人都是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她，但我就是才一個月就見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呢？
　　 終于，孩子慢慢大了。我們對彼此月月相見都成了習慣。我把她當成了自己的知己，藏在心底的事呀，總是跟她絮叨個沒完。她好似成了光進不出的貔貅，總是默默的。于是我把所有的情緒都附加給她，我悄悄發(fā)現(xiàn)，她也偷偷長了脾氣，每個月來了，就不愿意走，并且總是跟我要這要那。我不得不變得乖乖的，她說注意保暖呀，多休息呀，這些曾經(jīng)聽著可刺耳的話，現(xiàn)在成了至理名言?？晌衣犜捔?，仍然會感覺她成了老大老大的負擔，我走路時，感覺她扯住我的腿，我呼吸時，感覺她扼住我的喉嚨，我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可她還是每個月如期而至。
　　 直到有一天，她病懨懨地找到我，求我救她。我本想趁機讓她知難而退，但事實上，我卻無法對她放手。于是，我去了醫(yī)院，為了她的健康，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人生第一次腰麻，并全程看著頭頂?shù)谋O(jiān)視器上，醫(yī)生的所有治療，終于去掉了她的所有負累。她再來找我時，又恢復(fù)了健康的模樣。她用少有的溫柔對我說：其實，我們做朋友，是做不了一輩子的。
　　 這句話，她說完沒有再重復(fù)。我卻一直在心底默念。從學(xué)生時代走到中年時代，她與我相依相伴的，真的會有分別的一天嗎？
　　 直至，我因緣聽到很多與她相關(guān)的話語：
　　 該走的，不要留，留來留去成了禍；
　　 她走了，會有一個新的她到來，她不是她，她也不是她；
　　 她不應(yīng)該是我們的影子，應(yīng)該被大家都熟悉；
　　 她應(yīng)該得到理解和尊重；
　　 ……
　　 當我終于將對她所有的反感轉(zhuǎn)化成喜歡，甚至留戀時，她卻在這個時候離開了。
　　 大夫一句：你的小更到了。我沒有追問。此時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人至中年，我知曉一切的發(fā)生發(fā)展都有跡可循。她的到來是如約，她的離去，也是在用離別與我說著最貼心的話：不管我在還是不在，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是，我會的。
　　 我不停這樣對自己說，說著說著，已經(jīng)跑跑走走了三公里。內(nèi)心中被釋放的情緒，轉(zhuǎn)換成大汗，淋漓而下。我用衣袖擦干，終于感受到一縷清風吹來。迎著風，走入風，我笑著，與她作別。
　　 她有很多名字：那個，月經(jīng)，例假，倒霉，嗯，來事，生理期……
　　 她的到來，意味著一個女孩逐漸走上成熟，她的離開，則意味一個女人步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她的潮起潮落，流轉(zhuǎn)著女性獨特的人生。她也從曾經(jīng)是一個隱晦詞，在時代的發(fā)展變遷中，褪去了歧視、誤解、偏見，而變成可以公開談?wù)摰模瑤е鴾嘏瘜傩缘奶厥庠~匯。
　　 她走了，小更踩著她的腳步來了，小更傳承了她的口是心非，我卻有一種似曾相見的歡喜，隱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