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性格不同，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方式也有所不同：海般深沉，竹般柔韌，梅般高潔，大地一般寬厚。如此想來天地萬物都好有一比，我不清楚自己像什么，但我知道陽陽必是光，恰似冬日破窗而入的那一抹金色暖陽。
　　
　　 一
　　 明天就是中秋，我站著穿衣鏡前打量我的白發(fā)，從五月下旬不再染發(fā)，至今頭頂一片白發(fā)，長近眉梢。我極少外出，半截黑發(fā)半截白實在難看，想等頭發(fā)全白了再說。老公從外面進門說陽陽摔傷從合肥回來了。我立即穿上鞋說我要去看她。老公很意外，我這個輕易不肯參與他朋友圈的人，在這個閉關養(yǎng)白發(fā)的節(jié)骨眼上竟然會有這份心意。
　　 和普通人相比，我有些冷漠，不愿與人交往。老公愛熱鬧，走到哪兒都是一幫朋友，陽陽是他同事濤的媳婦。濤有兩間門面店，他們住在店后，從娘家到我家必經他們店，因此我很早就認識了他們。陽陽比我小四歲，個頭比我高，特別能干，有工作還經營著自家店鋪，一九九二年，小生意很紅火，就這樣兩人還有些入不敷出。濤俠義好客，陽陽又熱情，朋友們都喜歡圍著他們夫妻二人轉，每天吃飯都是一群人。那時夫妻倆也經常邀請我去他們家吃飯，我不喜熱鬧，很少前往，實在推辭不掉才會帶著兒子過去。真是一幫孩子一幫大人，屋里擠得轉不開身。夫妻倆忙前忙后，我看著都發(fā)愁。據說還真有朋友一天三頓去他們家吃飯，絲毫不見外。家里這樣開著免費飯店誰也吃不消，后來陽陽說起此事，雙手一拍，故作駭然瞪大亮晶晶的眸子，真是吃到沒有買菜的錢，就差揭不開鍋了！說完哈哈大笑，碎玉般的牙齒閃啊閃，沒有半點苦澀。不是過了困難就忘了艱難，陽陽就是這樣歡樂的人。和她在一起，很容易被她的笑聲感染，心里仿佛照進一縷陽光。
　　
　　 二
　　 后來陽陽將門面出租，自己回單位上班。家里不再像食堂，朋友偶爾相聚就去飯店，或者結伴去外地旅游觀光。我老公本來就愛給我買衣物，現(xiàn)在出門多了買的更多。我穿衣不講品牌，但在意款式顏色。我老公審美有限，購物貴且丑，沒有一件我喜歡，讓我穿難受，不穿也難受。隨著購物數量增多，兩人爭吵不斷升級，成為家庭主要矛盾。
　　 那天他給我買了只品牌牛皮包，還沒有課本大，比一頭牛還貴，我怒火中燒。陽陽從中調節(jié)，給我講了半天品牌意識，見我無動于衷，只得按我的意思將包轉售給她的朋友，這下我老公不樂意了，嫌丟人。陽陽去外地給我買回一只二百元的包，說她們在品牌店挑完包，又特地為我逛了逛地攤。陽陽語氣夸張，俏皮滑稽，我老公忍俊不禁。我顧不上聽她說笑，仔細看包，愛不釋手，這是一款超值的產品。我正研究，瞥見陽陽悄聲和我老公說什么，我聽不清，但此后我老公買東西不再盯著價格，雖做不到物美但至少價廉，這樣我不喜歡也不至于因此生氣。
　　 兩人持續(xù)多年的購物戰(zhàn)漸漸消停，最后一戰(zhàn)至今記憶猶新。我搜遍小城買不到合適的毛衣鏈，讓在外地的老公我?guī)臀屹I一條。結果他買的比小城貴一倍，還一下買了兩條。為什么要買兩條呢？我皺起眉頭，雖然紫色、橙色吊墜很美，但太大太沉，說實話我一條都不喜歡。陽陽當時在合肥，聽說后立馬跑去地攤十元錢給我批發(fā)了一堆項鏈吊墜。老公買的毛衣鏈我沒戴過，陽陽買的我更不可能佩戴。這次陽陽應該是在批評我小題大做，她知道我的喜好，根本看不上這些粗糙的飾品。但我還是將它們一一掛在了門把上，我姐來家里看到說掛這么多廉價的假首飾多難看啊，你這是要擺地攤嗎？我說朋友送的，留著紀念。
　　
　　 三
　　 想起陽陽，不覺嘴角上揚，以為她會一直這樣快樂下去，不知煩憂為何物。然而她竟然當著我的面眼圈發(fā)紅，泛起了淚花。她的女兒我們從出生看到長大，居然一直不知孩子身體不好，直到孩子做手術，我們這些朋友才如夢初醒。陽陽說這事的時候，我也剛做了手術，她給我?guī)砭呐腼兊娘埐?。說女兒才出院，她正好可以照顧我們倆。我聽她講述女兒手術的過程，才知道我受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陽陽說著女兒的堅強，淚水奪眶而出，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女兒承受，可為什么病的人偏偏不是我呢？伴隨著抽泣聲陽陽的低語讓我心碎，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女兒很可能還要面臨下一個手術，這讓陽陽深感惶恐。自從兩個女兒到合肥工作，她就一路跟來，顧不上自己的工作也顧不上小城的家。我那時候還想不通，以為陽陽太溺愛孩子，這么大了還舍不得放手，卻原來另有隱情。醫(yī)護人員進來給我輸液，陽陽慌忙起身，忙前忙后，殘留著淚痕的臉上浮現(xiàn)出美麗的笑容。
　　 家中有需要照顧的女兒，陽陽不得不早早離去，次日竟又送飯給我。這可不是從前大家都清閑，陽陽累些也無所謂?，F(xiàn)在她有病人，我?guī)筒簧厦υ趺慈绦脑偃ネ侠?，再三勸說，陽陽這才同意不再家與醫(yī)院兩頭跑，囑咐我老公辛苦些一定要把我照顧好。術后行動方便我和老公來到陽陽合肥的家中，套房內一塵不染，明亮而溫馨。兩個女兒都在家，大女兒秀美，小女兒乖巧，看不出手術的痕跡，只是格外地白皙柔弱。我經歷過手術，知道內心的恐懼與身體的苦痛，小女兒甜甜一笑，伸出纖細的胳膊攏了攏飄下來的發(fā)說，是很痛很難受，但一咬牙就會過去，就會再次回到媽媽身邊，所以我不怕！我心里一陣難過，女兒卻一臉平靜，親昵地依偎在陽陽身邊。她外表雖不像她的母親，但性格卻近似。那一種處事不驚，忽略苦難的樂觀精神讓我極為贊賞。
　　 我換好衣服去看望陽陽，臨走看見客廳推拉門上廉價的首飾，一串串，閃閃發(fā)光。至今不知陽陽是有心引導我老公還是無意，我想不管有心還是無意都只有一個目的，只希望我倆過得更好！
　　
　　 四
　　 陽陽躺在床上，無法行動。抬眼看見我，小巧嫵媚的嘴彎出好看的弧度，笑容隨即綻放，依是陽光般的燦爛與溫暖。我的頭發(fā)都是白的，沒染。我開口說，先把自己為難的問題解決掉。陽陽說就算我不來她也能想象出我白發(fā)的樣子，她覺得挺好，讓我不要在意別人的目光。她身旁教美術的女兒打量著我說，這樣真的好看。
　　 她們的回答其實在我意料之中，陽陽一向如此，總是予人信心。我關切地問她傷勢如何？還疼不疼？陽陽手術近一個月，胯骨處打了三個釘，過中秋節(jié)不得不躺在車上回故鄉(xiāng)，現(xiàn)在依然不能動。疼是疼，但受得了。陽陽說著指著床側臥在棉墊上的比熊犬，我才知道她在合肥的住處，帶比熊犬騎電瓶車外出，結果被狗繩絆住摔成這樣。
　　 那你還養(yǎng)著它？你都不能動了。我脫口而出。陽陽目不轉睛地看著比熊犬說，正在考慮是否送人。
　　 最初陽陽和我一樣不喜歡養(yǎng)貓狗。我剛退休時，濤要送我一條狗，養(yǎng)著解悶。我婉言拒絕了他的好意，我可不想成為狗的奴隸，又是鏟屎又是給它洗澡的。后來我看到陽陽喂起了狗，就想是不是濤說的那只。男人似乎都愛狗，我老公也不例外。陽陽開始堅決不同意養(yǎng)，但架不住兩個女兒喜歡，女兒都上班能負責的也只有喜歡，養(yǎng)狗成了她實實在在的工作。開始她也煩，女兒還伺候不好又弄了條狗，現(xiàn)在都住樓，不天天給狗洗澡哪行？女兒下班帶狗出去溜個彎，回來陽陽都要給狗擦干凈四個蹄子，再擦干凈屁屁。在過去養(yǎng)個孩子都沒這么功夫。抱怨歸抱怨，養(yǎng)著養(yǎng)著陽陽還真養(yǎng)出了感情，出門在外，放哪都不放心只能隨身帶著。結果便出了這場意外。
　　 比熊犬貼近床，睜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看看陽陽看看我，似乎知道我們在說它。它確實可愛，雪白的毛修得整整齊齊，漂亮得仿佛落入塵世的精靈。陽陽伸手撫摸它的腦袋，比熊犬開始哼哼唧唧地撒嬌，陽陽說女兒都喜歡，這些年也算是家中一口了。又說她摔倒地上起不來，比熊犬被繩子掛在不遠處，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想沖過來卻又動彈不得，像極了委屈又無助的孩子，特別讓人心疼。
　　 陽陽說起比熊犬，滔滔不絕，眉眼含笑，一如我和別人說起兒子幼年時的趣事。我靜靜地聽著，不再提議將狗送人。就算她因比熊犬受傷，她這樣重感情的人也不會丟下它不管。
　　 陽陽說著，嘴角的笑意越聚越濃，我望著她一瞬間穿越時空，又看到那個為朋友吃上一頓可口的飯菜圍著鍋爐打轉的陽陽。寒冷的冬季，水桶里結著厚厚的冰，她只能加溫融冰洗菜。我輕聲呼喚，她轉過頭來，臉蛋紅撲撲的，粲然一笑。仿若一片陽光，照耀著我們一同走過的歲月，以及未知卻溫暖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