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把根留?。ㄉ⑽模?
那么多年過去了,鄉(xiāng)下的老屋還在。她破敗、陳舊、頹圮,像一個垂暮的老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日復(fù)日年復(fù)年,任荒草爬滿屋檐,任鳥雀筑巢搭窩。
遠遠望去,幾乎看不見老屋的影子。走進那條濃蔭綠掩遮陰著的小徑,沿著蜿蜒的石頭路,那些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老屋,仿佛穿越了時間的隧道,呼啦一下,展現(xiàn)在你面前。老屋是石頭壘砌的,石頭屋、石頭墻,石頭街道、石頭桌。石頭成就了村莊,石頭是老屋的精魂。每一座老屋都是不一樣的,結(jié)構(gòu)不一樣,造型不一樣,大小也不一樣,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張三家的大門朝南開,李四家的偏靠北,狗蛋家要爬一段石頭坡,二小家卻在拐過彎的棗樹旁。那扇斑駁的木門,還有小刀劃過的痕跡,墻壁上還刻著誰的名字。老屋挺立了多少年,誰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一塊石頭都在堅持,都在用最后的力量支撐。一座老屋就是一個故事、一段家史,它承付了一代,甚至是幾代人的悲喜愁歡,也有嘮不完的柴米油鹽……而今,這些頹圮的幾近坍塌的老屋,大門緊閉,不見一個人影。唯門前那棵開滿白花的老槐樹,守著老屋、守著村莊,風(fēng)一過,又是幾個春秋。
打開緊閉的門扉,在荒草及胸的院落,哥指著前面一孔木格子窗戶的窯洞說,這是爸媽留給你的。我笑了。我來過這里。剛結(jié)婚的時候,和愛人一起。那時,這個屋子,這個院子,只住著大哥一家。哎,這是俺們姊妹兄弟六個的出生地。哥繼續(xù)喃喃著,姊妹們不記得了,反正我和平小的胎盤就埋在咱這個老屋的地下。咱的根就在這里。哥指著腳下,說得很動情。大門上的門頭,是水泥石灰新砌抹好的,上一次來坍塌了半邊,哥說,他會修好。哥沒麻煩我們。
關(guān)上院門,老屋又恢復(fù)了寧靜。在鋪滿松軟的落葉上,不小心,腳下沾滿一鞋底的果醬。哦,一抬頭,又掉落不少桑葚。柿子樹結(jié)著青綠的果子,有一顆桃樹滿是紅著尖尖的小桃,不打化肥,咬一口,心都是甜的。還有棗樹、杏樹、核桃樹,一年一年,它們就這樣無所畏懼地瘋長著,在老屋旁邊,開花結(jié)果,不管你來與不來。那些搖曳著的,粉的、白的、紫的,藤蔓連串的牽?;?,也不知世態(tài)炎涼,只管各自綻放。一個嫩嫩的,頂著黃花的小南瓜,不知從誰家的院墻爬了出來。這個老屋一定還住著人,咱進去看看?我欣喜地問哥。就老倆口,孩子們都去了城里。說著話,哥已領(lǐng)著我們來到一處逼仄蜿蜒的石階前。幾盆紅著綠著的辣椒,小精靈似的,真想掐一個。
這是一座翻新的老屋,門楣院墻能看見修繕的痕跡,基本原貌沒什么改變。院子不大,臺階上是兩孔石頭壘砌的窯洞,很有年代感;臺階下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灰磚壘砌的房間,窗戶是鋁合金推拉窗。墻角一堆綠皮核桃,很鮮亮,顯然剛從樹上摘下來不久。哥拿了一個手里掂了掂,說,今年核桃不多。嗯,好幾棵樹才打下這么點。隔著門,大叔一撩門簾走了出來。你的呢,打了沒?大叔問。趁今天姊妹們過來,這不也是剛打完。說著,哥遞給大叔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一根。上了臺階,敞開著的廚房,大嬸正在切菜。我探進頭問,做什么好飯呢?老頭子說想吃餃子了,大嬸一攤手,這不先給人家和面醒上。我訕訕地問,進你的屋子看看,可以嗎?嗨,老屋子,有什么可看的,想看哪間隨便。說完,大嬸又咚咚地剁起了菜。我掀開了窯洞的門簾,一鋪土炕,占了半個屋子,炕的一側(cè),是一個看不出什么顏色的矮柜,上面是一個帶著兩層抽屜的古舊的梳妝鏡,牙膏香皂藥瓶子什么的,也隨意擺放著。兩個同樣古舊的描花衣柜,一邊站一個,圖案非常模糊,中間用布簾擋著。我忽然想起我姥娘的屋子。我姥娘的屋子,也有這么一對描花柜子,不過,不是花卉圖案,是古代小姐書生的愛情故事。
平時就你們老兩口住,怕不怕?我問。住了快一輩子了,沒什么可怕的。大嬸依舊快人快語。那這個村,還有幾家人家啊?上面就俺一家,還有個孤老頭,下面還有七八家,都是些沒用的留守老人。哈哈,說完,大嬸爽朗地笑了。以后跟孩們城里住吧,照顧起來也方便。大嬸一擺手,不習(xí)慣,住不了幾天就得往回跑,哪都不如咱這老屋,冬暖夏涼的。不信,你問你哥?哥嘿嘿一笑,我也快不屬于這村的人了,一年回不來幾次。不過,跑不遠,根在這里。
山青水澹澹,樹葉沒有一絲灰塵。房前屋后開一塊田,想吃什么種什么。黃瓜、茄子、豆角、白菜、蘿卜,趕趟似的,一年的蔬菜,根本吃不完。不上化肥,純綠色。老人們吃不完,根本吃不完。他們把蔬菜打了包,或肩扛手提,專門跑城里給孩子們送。這就是我們的父母的村莊,他們是最后的守望者。他們堅守著從來不曾說過的誓言,守望著風(fēng)塵仆仆的遠外游子。而那些離開老屋,離開故鄉(xiāng)的人們又去了哪里?你們在城市打拼的時候,有沒有感到累?午夜時分,會夢見老屋曾經(jīng)的歡聲笑語嗎?望著連綿的山脈,望著一座座失去煙火的老屋,失去孩童的村莊,心中一片悲涼。
年少時,我們急于掙脫父母的膀臂,離開老屋,遠遠地離開故土。一撥人走了,沒回來;又一撥人也走了,也沒回來。老屋就在一次次的目送中,疼成了蒼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