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從我記事起，父親出門干活總是光著腳來來回回，無論嚴寒酷暑，無論怎樣凹凸不平的地面，他從不叫苦，且健步如飛，寬厚的腳掌抓地有力，哪怕肩上挑著重重的擔子也毫不影響他行走。他的腳真大，大得像一只小船，腳底的老繭厚得仿佛穿著一雙肉色的襪子。
　　 炎熱的夏天，父親光著腳踩在碎玻璃碴上，只聽玻璃嘎嘣響，他的腳卻完好無損，沒流一滴血，臉上沒有一絲疼痛感。他走過之處，碎玻璃像被碾土機碾壓過似的，平平整整。我不禁發(fā)出一聲感嘆：“哇，這真是一雙鐵腳??！”
　　 那天，火辣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小樹耷拉著腦袋，小草熱彎了腰。屋外蟬聲四起，仿佛一層層熱浪涌來……父親勞作了一上午，累了，午飯后躺下了。此刻，早已鼾聲大作，趁著父親熟睡之際，我悄悄地摸過去，想對他的大腳研究一番。這是怎樣的一只大腳啊！真長，我用小手足足量了三拃，腳底板沾滿了泥巴，好像剛吃完黑糍粑沒有擦嘴似的。腳底板一層厚實的老黃繭，像牛筋一樣有韌性，輕輕地摸上去，表面凸出的繭皮像鋸齒一樣鋒利，將我的小手劃出一道紅痕。
　　 父親睡在屋外的老槐樹下，這是一棵高大茂密的槐樹，樹冠稠密，像一把撐開的巨傘。聽奶奶說從她九歲給張家做童養(yǎng)媳時，它就已經(jīng)屹立在那里。一到夏天，這里就成了我們村乘涼的好地方。特別是晚上，這里非常熱鬧，小伙伴們玩著游戲，追逐、嬉戲，繞著大樹追趕螢火蟲。
　　 父親猛然翻了一個身，兩只大腳也跟著翻了個，由左邊調(diào)到了右邊，鼾聲戛然而止。父親突然坐了起來，大喊道：“不好，要下雨了，快，快，快，收稻子！”我嚇得一激靈，趕忙鉆進屋里拿起農(nóng)具往曬谷場跑。
　　 他說的果然沒錯，沒一會兒工夫天就陰了下來，一陣涼風吹來，人頓時抖了一下，像通了電的燈泡一下子亮了起來。緊接著，強烈的閃電撕破天幕，雷聲炸開了天穹，大雨傾盆，眼前一片茫茫。父親光著大腳，有序地指揮并帶領(lǐng)家人將曬谷場的稻子搶收起來。我家基本沒有什么損失，可有的人家，反應慢的可就遭了殃，稻子被雨水沖得七零八落。
　　 雨后，太陽出來了，一切照舊，人們累得精疲力盡，老天爺像是跟人們開了個玩笑。曬谷場的泥地上留下了父親的大腳印，此刻他的腳已經(jīng)被泥土層層包裹，怎么甩都甩不干凈。我看著仍在忙碌的父親，不禁笑出聲來……
　　
　　 二
　　 我非常羨慕父親那雙光著的大腳，真像池塘里的兩條大魚，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冬暖夏涼，最大的好處是每次上床睡覺都不用洗腳。為這事，母親剛結(jié)婚那幾年沒少和父親吵架，可是吵架有什么用呢。他仍是我行我素，該光著還要光著，母親也拿他沒轍，只好由著他。父親雖說不喜歡洗腳，但是睡覺時總能將腳伸出被子外面，腳下耷拉的只是一些墊雞窩的稻草，所以床上不至于弄得很臟。冬天，稻草雖然不像棉絮那么暖和，可父親根本不怕冷。不洗腳就睡覺，我們這些孩子可沒有這樣的特權(quán)，母親給我們每個孩子每年做一雙布鞋，除了夏天可以光著腳，其他季節(jié)一律要穿鞋子的。
　　 父親為什么總是喜歡光著腳走路呢？帶著這個問題，我曾纏著奶奶打破砂鍋問到底。
　　 父親小時候家里很窮，有時窮得連稀粥都喝不上，一旦遇到春荒，河里的螺螄、河蚌都是難得的美食，家里老鼠如果能有幸逮到，剝掉皮，放在火上烤，或丟進鍋里煮，那都是美味佳肴?？上?，那年頭，家里窮得連老鼠都餓沒了。如果這些食物都找不到時，饑餓的人們連草根樹皮都吃，奶奶告訴我們樹皮又苦又澀，難以下咽，其中榆樹的皮最好吃，口感稍微好點。最后就連樹皮都被饑腸轆轆的人們扒光了，田間的野菜也挖不到了，人們開始去挖觀音土吃（一種用于制作瓷器的白泥），這東西沒有任何營養(yǎng)，吃到嘴里不沙，只能起到飽腹的作用。有的人吃得太多，排不出去，活活脹死。
　　 家里窮到這個份上，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哪還有布料做鞋穿？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光著腳走路，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周而復始，光腳早已習以為常。五六十年代，孩子們光著腳行走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父親當然也不例外。上學光著腳，下地干活光著腳；冬天仍光著腳，踩在厚厚的冰面上與爺爺一起挖藕充饑，腳下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夏天走在熱得發(fā)燙的鄉(xiāng)間土路上，任憑土疙瘩頂著腳底板，感到陣陣脹痛。
　　 父親小時候逐漸養(yǎng)成了光腳的習慣，一雙大腳飽經(jīng)風霜，經(jīng)歷了極寒極熱的嚴峻考驗，已經(jīng)達到了無所不能的地步。一轉(zhuǎn)眼，父親長成了大小伙子，家里的生活條件漸好，為了家人的面子，奶奶為他做了一雙布鞋，可是他死活不穿，丟了又怪可惜的，爺爺只好穿上了，可是它太大了，穿在爺爺?shù)哪_上，感覺像在劃小船似的，奶奶只能將它改小自己穿上了。
　　 父親不穿鞋子在村里早已是“高山上吹喇叭——名聲遠揚”。一轉(zhuǎn)眼，到了相親的年齡，因光腳的原因，附近的姑娘們誰也瞧不上他。眼見著年齡漸長，不找媳婦不行了，奶奶托媒人到江南山里給他提親。幸虧媒婆巧舌如簧，百般遮掩，所以母親嫁過來才知道父親有光腳的“嗜好”，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母親跟他吵過，鬧過，最終也只能妥協(xié)。
　　
　　 三
　　 小時候，村里的人不管怎么議論父親，我都不屑一顧，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勤勞能干的，不為別的，就為那雙光著的大腳。
　　 一轉(zhuǎn)眼，我上了小學。有一天下午臨近放學，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簡陋的瓦房教室里在不停地漏雨，雨水順著瓦縫往下滲，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課桌上，老師不得不停止上課，讓同學們坐在教室里無雨的角落耐心地等待。并不透明的白色塑料紙包住的窗戶被雨水打得噗噗響，雨水順著墻壁往下流，教室里早已濕成了一條“小河”。同學們嘰嘰喳喳，他們關(guān)心的不是教室會不會被雨水淹沒，而是家長們會不會來送傘。送傘，對于我來說基本上是一種奢望，因為爹媽都很忙，他們會以農(nóng)事為重，多數(shù)情況下，我只能將書包緊緊地抱在懷里，然后弓著背，冒著雨跑回三四里之外的家里。到了家，除了書包，其它的地方都是濕的，有時褲子、褂子都能擠出水來。
　　 我正在胡思亂想時，突然一雙大赤腳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那是我最熟悉的大腳。我抬頭往上一看，果然是父親，他手里拿著一把水淋淋的黃色油布大傘，褲腳卷得高高的，這回沒有讓人失望，大腳被雨水沖得干干凈凈的，連腳趾甲里的污泥都少了許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干凈的腳。父親看看老師，再看看我，又黑又皺的瘦臉上擠出了難得的笑容：“待會兒你自己打著傘回家，我還要下田疏通水道去?！蔽医舆^傘時，他已經(jīng)消失在雨中，什么都沒有，就這樣光著頭和腳，冒著雨消失在雨簾中……
　　 原來只有一把傘，那一刻，我心里酸酸的。
　　 漸漸地，我長成了大孩子，上了初中。有一天上午，學校開家長會，孩子們在家復習。父親作為家里唯一識字的大人，這個會非他開不可。那是個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父親仍舊光著腳，腳上沾滿了泥巴，他從秧田里剛?cè)鐾甑痉N，眼看開會的時間就要到了，他沒有洗腳，火急火燎地走向?qū)W校。一進教室，課任老師、家長們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那雙大腳，一個個在心里直犯嘀咕：“這是誰的家長??！這么沒素質(zhì)！”
　　 班主任老師自然是認得父親，因為他來我們家家訪過一次。那次父親也是光著腳從田間回來，老師并沒有感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因為農(nóng)民的生活大多如此。
　　 老師向全班家長介紹父親時，特意強調(diào)了父親為了培養(yǎng)優(yōu)秀的我，為了給孩子創(chuàng)造良好的學習、生活環(huán)境，勤勞節(jié)儉，連雙鞋都舍不得穿，此刻教室不但沒有人感動，反而哄堂大笑。父親的臉立刻掛不住了，瘦削的黑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的，喃喃自語道：“哦，是的，不是……”
　　 家長會上發(fā)生的一切，通過一個大喇叭家長告訴他的兒子后，然后他的小喇叭又在全班播放，這樣所有的同學都知道了父親的糗事。
　　 記得那天開完家長會，父親悶悶不樂，雖然老師在家長會上表揚了我，但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愧疚極了，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居然讓他這個不修邊幅的爹給拖累了。那天，他沒怎么吃飯，跑去十里之外的合作社，給自己買了一雙膠皮黃色軍用球鞋，穿著回家，一路上，熟人們像看外星人一樣瞅著他，人們議論紛紛。
　　 “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升起來了，老張竟然穿鞋了?！?br />　　 我見到穿著鞋的父親一瘸一拐地走回家，皺著眉，似乎很痛苦。穿著新鞋很享受才對，他怎么會這樣痛苦呢？我不禁這樣想，想問又不敢問。當他坐在板凳上脫下鞋子的時候，我才明白他的苦，原來新鞋磨腳，腳趾與鞋面接觸的地方起了許多水泡，有的已經(jīng)磨破，流出血水來。父親長嘆一聲，搖搖頭，將新鞋收了起來，仍舊光著腳干活、走路。
　　
　　 四
　　 從此，父親再也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仍舊光著腳，直到生命結(jié)束那天。
　　 幾年前，我們兄弟姐妹都成家立業(yè)了，父親卻得了食道癌，醫(yī)生說，手術(shù)后，可能活五到十年。父親聽到這個消息，臉上并沒有什么異常變化，思忖了老半天才說：“人能活到六十多歲已經(jīng)知足了。只要你們過得好，我死不死沒什么，能多活一天就算賺一天?！?br />　　 手術(shù)比較成功，父親身上的癌細胞暫時沒有擴散。在康復的四年多時間里，他仍舊光著腳四處跑，往返于醫(yī)院與家之間，有時去醫(yī)院吊水、化療，有時在田間干活。第一次去醫(yī)院，我們逼著他穿著一雙新布鞋，可是趁我們不注意，他將布鞋收了起來，仍舊光著腳，醫(yī)生說了他好多次，就是不聽，最后也沒轍，只能聽之任之。不過，為了醫(yī)院的衛(wèi)生，他每次去醫(yī)院前都將腳洗干凈。上病床前也是洗腳的，這算是“與時俱進”了，難能可貴。
　　 不久，他的肺部感到不舒服，再次住院，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了！這次我們沒有將這個壞消息告訴他，他自己可能已經(jīng)感覺到了，但是他仍舊那么樂觀地面對生活。
　　 有一天，我騎車上班摔了一跤，右腳小腳趾骨折了，也住進了他治病所在的醫(yī)院。白天，我在骨傷科躺著休息，無人照顧，不能隨便走動，生活很不方便，打水，打飯，甚至上廁所都要麻煩病友家屬或醫(yī)護人員幫忙。有時實在不好意思老是麻煩別人打飯，我干脆就餓肚子，一天只吃兩頓。晚上妻子下班來看我時，了解情況后，就讓我自己想辦法，因為家人都忙，就連走路都費力的老父親看病都是自己去的，沒人陪同，我還有什么委屈可言。
　　 第二天中午，我躺在病床上玩手機，突然病房的門一開，抬頭一看竟然是老父親，他仍舊光著腳，雙手捧著一盒飯，腳下顫顫巍巍。原來他剛剛?cè)ナ程媒o我打飯了。最近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沒有食欲，只能勉強喝點稀飯，醫(yī)生悄悄地告訴我們，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了全身，他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盡頭。幾日不見，他又消瘦了不少，臉上蠟黃蠟黃的。我連忙拄著拐棍，下床跛到他的面前。當他把飯遞到我的手上時，我頓時哽噎起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滴滴地滴在他那干瘦的光腳上，每滴都那么沉重。
　　 “兒啊，你哭什么，我還沒死呢?！备赣H臉上勉強地擠出一點笑容。
　　 我吃了幾口，放下了，卻怎么也吃不下。
　　 三個月之后，父親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臨走時，我們給他穿上了那雙一直珍藏的膠皮黃球鞋，但愿天堂的路沒有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