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奈良方向的電車停靠在大和西大寺站時，原本有些擁擠的車廂忽然一瞬間就空了。一般從京都出發(fā)去奈良旅游，大家多會在此處換乘，然后前往奈良公園、春日大社、東大寺等奈良地標。而我們則要繼續(xù)坐這趟特快電車，前往奈良西郊的唐招提寺，去尋訪那位法號鑒真的大唐故人。
　　 窗外，河流與黃綠交錯的田野如同一張張電影膠片從我眼前飛速閃過。咋一看，這番光景似乎與國內(nèi)并無不同，可田野間的日式鄉(xiāng)野民居，卻又為這景致賦予了些許《千與千尋》的濾鏡。
　　 從西之京站下了電車后，便能看到“唐招提寺”的指示牌。這片區(qū)域位于奈良時代的都城平城京以西，因而得了“西之京”這個簡單卻又承載了萬千歷史的名字。
　　 穿過藥師寺旁的街巷后，轉(zhuǎn)彎便走入了一片恬靜的金色鄉(xiāng)野中。這里沒有其他游人路過，因為游人們幾乎聚集在了奈良東邊，而居民們此時此刻大概率正在奈良市里上班上學(xué)。
　　 唐招提寺所在的這片恬靜鄉(xiāng)野現(xiàn)在叫五條町，而在千年以前的奈良時代，它的名字叫“五條二坊”，位于當年平城京的中心地段，距離平城京皇宮的朱雀門僅有四五百米。當年平城京是模仿長安與洛陽的建制修建，而“五條二坊”這個名稱，則很明顯借鑒于唐朝的“坊市制度”。
　　 我不知道當鑒真大師第一次來到這里時，這條平城京的朱雀大道是怎樣一番人聲鼎沸。我只知道此時的寂靜陽光下，唯有我和愛人沙沙的腳步聲，還有小河徐徐往前的流水聲，稍稍攪動著此時此刻的寧靜。
　　 金色農(nóng)田中，零星坐落著日式鄉(xiāng)野民居，置身于此的我們仿佛走入了《夏目友人帳》所描繪的那個明亮卻又神秘的漫畫世界里。我甚至覺得在橋頭轉(zhuǎn)角處的那一片搖晃的蘆葦蕩中，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妖怪突然跳到我面前，問我是否見過一個名叫夏目貴志的溫柔少年。
　　 穿過橋頭后，唐招提寺古樸的山門在一片蒼翠中悠然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就在山門正上方，懸掛著剛勁有力的“唐招提寺”字樣。這是日本歷史上第六位女帝孝謙天皇仿王羲之王獻之的字體所親筆寫下的。當年前往揚州邀請鑒真第六次東渡的人，正是孝謙女帝的漢學(xué)老師吉備真?zhèn)?，以及那位大名鼎鼎的阿倍仲麻呂?br />　　 歷經(jīng)了千年歲月，這四個大字早已在風(fēng)吹雨打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可那氣度絲毫不減半分。它與這座唐招提寺一起，經(jīng)歷平城京短暫的喧囂，又在千年歲月中與這長久的清幽作伴，無言望著奈良城的星移斗轉(zhuǎn)。
　　 這山門猶如結(jié)界之門，往里是奈良時代，向外則是正在向前流動的令和年。
　　 跨過這扇結(jié)界之門，便能看到唐招提寺最具標志性的大金堂安坐在林蔭道的盡頭。整座唐招提寺規(guī)格不大，游人甚少，卻被打理得十分有序干凈，儼然一間清幽古樸的雅致庭院。
　　 公元759年，在東渡日本六年后，鑒真大師開始親自主持督建“唐招提寺”。我眼前這座被譽為“日本國寶級建筑”的大金堂，是在鑒真去世后，由其弟子如寶按照鑒真生前所繪的大殿遺稿慢慢建好的。
　　 雖然名為“金堂”，可這金堂卻并未加以施金繪彩。作為日本律宗的開山之祖，唐招提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擁有華美的外觀。它并未像大明宮含元殿那般以高大的臺基凸顯自己，更沒有大昭寺那樣以紅墻加身。相反，它以簡潔的線條和色澤勾勒著質(zhì)樸之美。
　　 在一次次的大修與保養(yǎng)維護中，大金堂就是一朵古樸的蓮花，在亂世污泥中纖塵不染，并無多少破損的痕跡。它是一位早已不悲不喜的入定老僧，早已超然于時空之外，無言俯視著眼前我們兩位來自1300年后的故土游人。
　　 藍天下，金堂屋脊上唐代形制的鴟尾好像在抬頭仰望著千年不變的天空。這鴟尾已經(jīng)是平成大修時的重新制作的復(fù)制品，而原本的鴟尾早已“退休”，被妥善保存于唐招提寺寶藏館內(nèi)。
　　 在我們前方，是一群正在進行修學(xué)旅行的日本中學(xué)生們。他們在老師引導(dǎo)下站在了大金堂的正前方拍著全家福。學(xué)生們雖然人多，卻一點都不喧嘩，并未打擾這招提寺的清幽。
　　 根據(jù)中國建筑史家們多年的廣泛考證，遺留至今的唐代木結(jié)構(gòu)殿堂僅有兩座，均位于山西五臺山，一座是建于唐德宗時期的南禪寺正殿，另一座則是唐宣宗復(fù)法后修建的佛光寺正殿。眼下的唐招提寺雖然呈現(xiàn)明顯的日式風(fēng)格，與最初的樣貌相去甚遠，可根據(jù)梁思成先生的悉心考證，他認為唐招提寺在結(jié)構(gòu)上與佛光寺正殿是相似的，核心比例幾乎完全一致，因而唐招提寺對于唐代建筑的研究仍然是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對于中國唐代建筑的研究來說，沒有比唐招提寺金堂更好的借鑒了。中國唐以前的佛教建筑在公元八四五年曾經(jīng)“會昌滅法”的大厄。木構(gòu)的殿塔，拆毀殆盡。梁思成先生在建筑論文《唐招提寺金堂和中國唐代的建筑》中這么寫道。
　　 就在寫下這篇論文的同一年，鑒真紀念堂在揚州大明寺開始奠基。這座紀念堂是由梁先生根據(jù)我眼前這座大金堂的制式親自設(shè)計的，也是他坎坷后半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得以完工的作品。
　　 我緩步上前，走到了金堂的木制圓柱前。仔細一看，這木制圓柱其實是拼接起來的。據(jù)唐招提寺第87代長老石田智園所言，這圓柱最上一段為初建時的原始木料，中間部分則是明治時代的修補痕跡，最下面的幾片木料，則是2000年“平成大修”時又一次拼接上的。
　　 七根結(jié)實的木制圓柱，并列支撐著三端向上的斗拱，隱隱散發(fā)出了木頭清香。它們?nèi)缫粭l條古舊的時光隧道，連接起古今千年，又如同忠貞不毀誓言的侍衛(wèi)，小心翼翼呵護這海潮之外的唐風(fēng)遺韻。在下一個千年與無法數(shù)盡的永恒歲月里，只要它們?nèi)栽?，就會繼續(xù)封印著這塊時光的琥珀。
　　 主殿內(nèi)，以鐵心干漆技法制作而成的盧舍那佛端坐于中央的蓮花之上，法相和睦安詳，向我投下了千年不變的慈悲目光。左右兩側(cè)，則分別站立著千手觀音與藥師如來。金箔早已脫落，在造像身上留下了無法逆轉(zhuǎn)的歲月傷痕，沉淀出獨特的古樸與時光之美，也鐫刻著千手觀音四十二大臂與九百一十一只小臂中無邊的慈悲與智慧。
　　 “平成大修”期間，千手觀音的修繕工作幾乎就是難度最高的。工匠們用激光測量與三維定位的方式，花了四個多月時間拆解四十二大臂和九百一十一只小臂，將佛像小心翼翼地“請”出金堂，而后清理、修補，最終原樣歸位。
　　 沿順時針繞到金堂的后方，三四位學(xué)生模樣的日本青年坐在石階上，手中拿著畫筆和畫本進行臨摹，看樣子應(yīng)該是建筑或是美術(shù)專業(yè)的學(xué)生們。他們所臨摹的，正是著面前的唐招提寺講堂。
　　 講堂正面九間，側(cè)面四間，原為奈良平城宮的東朝集殿，也就是說它比金堂的年齡還要大。天平寶字年間，奈良宮廷將東朝集殿賜予唐招提寺，將其改造為用于講經(jīng)布道的講堂。
　　 沒有了平城宮的紛紛擾擾，唐招提寺的誦經(jīng)聲與青苔成了比宮墻更為結(jié)實的結(jié)界，保護著它從奈良時代度過至今，成為了奈良平城宮唯一留存于世間的地面建筑。
　　 它原本所在的平城宮卻沒有這般幸運。延歷三年（公元784），桓武天皇遷都京都長岡，開啟了日本歷史上長達四百年的平安時代。人去樓空的平城宮難以抵御時間與風(fēng)的侵蝕，最終如零落的櫻花花瓣一樣湮滅在塵土中。
　　 正午的陽光從屋檐的瓦礫上傾瀉而下，灑滿了石階。這屋檐閱遍了滄海桑田，也不知是否還記得自己作為東朝集殿時的歲月？若是它記憶尚未徹底磨損，它是否記得某年某月某日，孝謙女皇詔令舞蹈名家尾張濱主于平城宮表演唐樂《蘭陵王入陣曲》？這可是遣唐使們飄洋過海，從遙遠的中原大地帶回來的唐音雅樂。
　　 站在講堂的本尊彌勒如來坐像前，我仿佛聽到鑒真大師與僧徒們的誦經(jīng)聲與千年前的宮廷雅樂交錯，回響在講堂上空的木梁之間。
　　 回頭望去，那幾位學(xué)生模樣的青年正在一絲不茍地拿著畫筆和橡皮擦了又畫，畫了又擦。
　　 往東順著這片青綠的林蔭繼續(xù)走，輕輕推開開山堂的木柵門，我們終于見到了那位來自千年前的故人——鑒真大師。他的造像端坐在玻璃保護罩中，身披袈裟，安詳闔著雙目，眉眼與嘴角邊含著一縷靜謐的微笑，好像在對我們溫柔地道了句“來了呀”。
　　 當年鑒真弟子忍基夢到講堂棟梁斷裂，預(yù)感到鑒真大師時日無多，便于其他僧徒們一起制作了鑒真尊形。幾個月后，鑒真面朝故土的方向，朝西結(jié)跏趺坐圓寂。之后，弟子們以夾苧干漆法作像，還原了鑒真大師圓寂時的樣子。
　　 在我面前的這尊坐像并非原作，而是唐招提寺委托京都法人美術(shù)院耗時十年復(fù)制的。原品珍藏在了唐招提寺御影堂中，一年只有在六月六日鑒真大師開山忌的前后三天，才會被展出來供人參觀。
　　 歷經(jīng)艱險來到奈良時，鑒真早已雙目失明，可此時此刻，我相信他在時空的彼岸凝望到了三千世界的永恒不滅，也能夠凝望到千年后的故土之人。不知道當他闔上雙目時，他回望這顛沛的一生，又看到了怎樣的浮光掠影呢？
　　 也許，他看到了煙花三月時，故鄉(xiāng)揚州漫天的瓊花如飛雪般漫天飄舞。而在他面前的我，也曾在春天時的揚州見過同樣的風(fēng)景；
　　 也許，他想起了為自己授菩薩戒的道岸大師。那是他一輩子的恩人，沒有道岸大師的引薦，他未必能有機會前往長安，更不會有后來的他。
　　 也許，他想起了在大明宮太醫(yī)署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的歲月，藥理之復(fù)雜，他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能悉。而在他面前的我，在大明宮游覽時，卻只在蕩平的遺跡中看到含元殿殘留下的地基。
　　 也許，他想起了邀請他第六次東渡的阿倍仲麻呂還有藤原清河。
　　 最后一次東渡時，他們本要隨船隊返鄉(xiāng)，結(jié)果船隊觸礁。他倆經(jīng)歷了好一番波折才得以回到長安，可沒過多久就攤上了天寶之亂。而今亂局已平定，只是眼下這局勢，他倆的返鄉(xiāng)恐怕依舊遙遙無期。
　　 也許，他看到了五次跟隨自己東渡，卻在第六次東渡時圓寂于吉州的弟子祥彥。他花了整整十年才得以在海潮中抵達了奈良，而今這段距離，于我們卻不過是兩個小時的飛行航程。
　　 那嘴角的笑，是屬于鑒真自己的悲欣交集。也不外乎在三百多年前，素有“俳圣“之稱的日本詩人松尾芭蕉在此拜謁鑒真像時，為鑒真寫下了“手持嫩葉，我想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的俳句。
　　 鑒真大師的墓，在開山堂后不遠處的一個小院落里。穿過一片矮矮的土墻，推開院門后，我們似乎闖入了東山魁夷的風(fēng)景畫里。
　　 頭頂上，參天古樹的綠葉遮天蔽日。陽光在這綠葉之間努力尋找著縫隙，然后在布滿青苔的地面投下一片又一片光斑，將這青綠的青苔照得熠熠生輝，猶如一汪流動的綠色湖水，流向那未知又安靜彼岸。
　　 這是一片隔絕了外界的林海，而這林海中涌動的，是《蟲師》里那熠熠生輝，又難以為人所接觸的光脈。時間在這片青苔之中，仿佛停滯片刻。
　　 鑒真大師，便安息在了這片青苔之海的盡頭。
　　 在我們前面是幾位白發(fā)蒼蒼的日本老人，在鑒真師傅的墓前恭敬地行了禮。看到我們倆走了過來，或許是認出我們是中國人，他們便朝我們微微一頷首。
　　 我們盡量不發(fā)出半點聲音，唯恐打擾了在此長眠的鑒真大師。
　　 當年東山魁夷耗時四年，為唐招提寺御影堂創(chuàng)作以鑒真東渡為主題的障壁畫。作品完成后，他將這幾年的心路出版成散文集《通往唐招提寺之路》。
　　 “我對自己的心說，通往唐招提寺的路是漫長的?；蛘卟蝗邕@樣說對現(xiàn)在的我更合適——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边@是東山魁夷先生對鑒真大師的肺腑之言。
　　 于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