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位旅客，車輛已啟動，請坐穩(wěn)扶好。下一站，草堂路口……”
　　 草堂路，讓人想起杜甫草堂——天府之國的名勝古跡。小城里的這條路，是附庸風(fēng)雅呢，還是東施效顰？
　　 家就在草堂路口，時間久了，就不再去想。如一個人名，好聽不好聽的，就是一個符號，習(xí)慣了之后，每每念起心里浮現(xiàn)出的不是那個名字，而是人的模樣。
　　 我家對面的小區(qū)叫魏野花園。極普通的小區(qū)，沒有花園，樓前只有窄窄的可以泊車的花磚地。我一度認為“魏野”這個名字很獨特，似乎是人的姓氏和地名的合體，覺得命名人腦回路很清奇。事實證明，我有多質(zhì)疑，就有多無知。一日無事網(wǎng)上溜達，始知小城所在地的古陜州有著名八景，分別是：禹門積雪、茅津夜渡、金沙落照、洪崖秋霽、崤陵風(fēng)雨、峴山煙靄、繡嶺云橫、草堂春曉。單說草堂，是北宋隱逸詩人魏野居住過的地方，因為其名士光環(huán)的加持而成了古陜州名勝之一。
　　 根據(jù)網(wǎng)絡(luò)資料，草堂遺址位于三里橋村上官巷84號。居住小城三十幾年，從未去過三里橋村，只知這個城中村距我的住處步行不過十多分鐘的路程。
　　 于是有了拜謁的沖動。
　　
　　 二
　　 這是初秋的下午，雨時緩時急。閑來無事，便開車去尋魏野草堂。按導(dǎo)航提示從繁華的崤山路拐入小巷不過百米，路向左轉(zhuǎn)，坡度陡然加大。上面有車下來，我們靠邊停車避讓。雨霧、陡坡、會車，心不由地揪了起來。二十來米，彎盡。又十多米，坡亦盡，一座三層樓擋住去路，路如河流向左右分開。
　　 這個地方是村子的入口，又像村子的中心。一樓擁擠著好幾個門面：一家門口彩鋼棚一角挑了一張黃底紅邊垂著紅色流蘇的酒旗，正中間一個斗大的黑色“酒”字；一家理發(fā)店，破爛的門和焊了鋼筋的窗子中間窄窄的白墻上豎掛著黃底黑字的招牌；中間擠著的是一家小賣鋪。不知道該怎么走，我決定去小賣鋪問問。
　　 撩開彩條簾子，室內(nèi)光線有些暗。貨架靠墻，擺放很整齊。房子很深，能看到一個女人站在另一道簾子后面。女人看見有人進門便迎了出來，我怕她誤會我要買東西，趕忙表明來意：“我想問問，上官巷在哪兒?！?br />　　 “這就是?！彼f。
　　 這么容易？
　　 “那84號呢？就是魏野草堂?！?br />　　 她很熱心，和我一起走到門口，手指左邊：“前面不遠。啥都沒有，院子破破爛爛的，門鎖著，進不去?！?br />　　 女人說原來84號旁邊住著一個老人，寫過好多信（呼吁維修），政府好象有計劃要修，不知為啥現(xiàn)在還不見動靜?，F(xiàn)在那老人不在了。她告訴我，這個村子現(xiàn)在沒有姓魏的，也沒有姓上官的。魏野故居地沒有魏姓后代，上官巷也沒有上官后人，真是物換星移。
　　 女主人看上去比我年輕些，很健談，她對草堂的了解比我預(yù)期的要多，當然比我希望的要少。
　　 雨很大，我們決定先離開。
　　 次日，還惦記著草堂，便抽空又去了一趟。因為沒有下雨，這次要從容得多。我們無數(shù)次走過的崤山路寬闊而繁華，梧桐樹枝繁葉茂，地磚潮濕而黧黑。轉(zhuǎn)入巷道不過十米，左手是村委所在地，右邊圍墻里傳來孩子們的誦讀聲。彎曲的坡道外側(cè)砌著一米多高的圍墻，提醒行人圍墻內(nèi)外有不小的地勢落差。樹木茂密的枝條探進圍墻，為這條路增添了幾分清幽。不下雨時，這路似乎也沒那么危險。
　　 我們朝著小賣部老板娘指示的方向走。沿街住戶家家相連，都是三四層的高樓。往里張望，大多過庭幽深，院子深藏。抬頭，電線橫七豎八如蛛網(wǎng)?？柯愤叾嗳嗆嚒⒛ν熊嚕斎灰灿衅?。小黃狗或當路而臥，或站在某個山墻邊張望。街道雖不特別整齊，但很潔凈。妥帖的煙火之氣，讓人覺得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一路看看走走，不覺出了巷子，走到城市道路上去了。
　　 可是沒見到84號啊？再次詢問了村民之后，折返，終于看到了被我們視而不見的草堂。黃磚院墻（或是屋墻）很寬，下半部分潦草地刷了白灰，墻體中間露出寬寬的不規(guī)則的或深或淺的黃。黃磚箍就的拱形門洞里嵌著兩扇合不攏的泛著歲月黧黑的本色木門，小小的不起眼的土黃色門牌“上官巷84號”掛在左邊門的上方。門上一把鎖，告訴來者，這屋是有主的，只是主人不在家，謝絕來訪。我透過門縫、透過門邊小小的四方口往里張望，地下有散落的木頭木板，有看不出模樣銹跡斑駁的鐵皮容器，有攢成堆的劈柴，當然，還有斷壁殘垣后面枯枝與新綠共生的樹木和雜草，以及后面荒草蔓延保持著原貌的黃土崖。
　　 鎖不住的荒涼與空寂。當然也不是沒有生機，院內(nèi)極葳蕤的一大叢枝條從門洞頂上探出，下垂，卻更增加了幾分落魄，像久未修剪的流浪人的亂發(fā)。
　　 平心而論，我其實蠻喜歡保持原貌的古跡，但是這個曾經(jīng)讓人心馳神往的草堂目下實在太過荒涼。門板上刻了許多歪歪扭扭的字，有些字不難辨認：倉庫門前，禁止停車。
　　 這哪里有半點兒草堂春曉的淡泊與風(fēng)雅呢？
　　 關(guān)于魏野草堂，地方上有許多考證。比較清晰的一個說法是：草堂所在地三里橋村得名于村中一座三孔人行橋與古陜州城東門的距離。村子由三個自然村組成：上官村、三里橋村、臨泉村。三里橋村和臨泉村在南，靠官道；上官村即魏野的隱居地在北，地勢較高，當時有金線渠從草堂崖下通過。
　　 社會的發(fā)展，尤其是城市的擴容注定會造成原生態(tài)地形地貌的改變。比如草堂，原本的隱居之地，早已是繁華的城市中心。草堂雖在，金線渠早已不知所蹤。
　　
　　 三
　　 魏野，字仲先，號草堂居士，北宋詩人，蜀地人，后遷居河南陜州。魏野在世整整一個甲子，他出生于公元960年，卒于公元1020年。關(guān)于魏野的生平，我從網(wǎng)上查到的資料有限，他去世后后人何時搬離這里亦不得而知。不過從這門上的刻字可以看出，這院子應(yīng)該時不時有人居住或利用，或者這也是草堂雖歷經(jīng)千年卻未完全消失的原因吧。
　　 不但魏野的生平，魏野的詩作我手頭亦沒有資料，只好仍從網(wǎng)絡(luò)上搜尋。魏野的詩作網(wǎng)上能查到的不算少，比如他和賈島的同題詩《尋隱者不遇》：
　　 尋真誤入蓬萊島，香風(fēng)不動松花老。
　　 采芝何處未歸來，白云遍地?zé)o人掃。
　　 這詩還真是讓人歡喜，讀著，有時空靜寂如凝香之感。雖然千年已逝，但仿佛斯人仍在。通常人們寫花落都先寫風(fēng)過，卻忘了花也有自己的時令，無需外力，應(yīng)時而開也應(yīng)時而落。曹雪芹的《葬花吟》，哀婉、凄切、柔腸百結(jié)，見落花仿佛見到了自己的悲慘結(jié)局，悲觀到極致。魏野反其道而行之，用“白云”二字喻落花，別出心裁，讓人想起寵辱不驚、舉重若輕，俯仰之間千山萬壑已過。隱逸詩人，詩作自然多恬淡與閑適，較之情感強烈的作品，似乎更適合我們當下所處的和平盛世。
　　 魏野是隱士。所謂隱士，我想，就是明明有大才于江山社稷，卻偏偏不求仕途升遷，甘于做一個鄉(xiāng)村野老，粗繒大布，粗茶淡飯，清風(fēng)明月，閑云野鶴。有人說，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魏野當屬小隱；明明要隱匿蹤跡，可偏偏有美名遠揚，從這個結(jié)果上看，他又分明算不上隱士。中國的隱士文化就是這樣奇特，越“隱”名氣越大。于是有人為他們的行為做注解：隱士們追求的只是形式上的隱，只是物我兩忘的境界。
　　 魏野的隱士之名的確大。宋真宗趙恒請他入世為官，他不給面子，堅辭不受。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中記載：“真宗西祀，聞其名，遣中使招之，野閉戶踰垣而遁?！被实壅宜?，他聽說后翻墻跑了，這算什么事！得知魏野去世，真宗悲痛萬分，下昭旌表，稱他為“陜州處士”。讀到這些內(nèi)容我有些疑惑：不是說，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么，何況只是讓你來做個官，還敢大膽抗旨。如此不聽使喚，不知好歹，皇帝還“悲痛萬分”，還有一系列的上趕著操作，真真顛覆了我對皇權(quán)的認知?；蛟S皇帝覺得魏野的堅辭是沒有野心的表現(xiàn)也未可知吧。“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是待時而動，魏野的隱居不似孔明，他一生身居鄉(xiāng)野不問世俗，清風(fēng)明月泉竹蘭鶴。據(jù)說魏野愛蘭也愛鶴，這在他的詩里也有體現(xiàn)。尤其愛鶴，很有趣味：“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書逸人俞太中屋壁》）。
　　 宋真宗時代社會相對安定。當然，這個安定是以大宋朝與遼國簽訂“澶淵之盟”（1006年1月）為代價得來的。本來宋真宗御駕親征，宋軍可以一鼓作氣打敗強弩之末的遼軍，然宋朝天子就是熱愛和平且財大氣粗，寧愿選擇以歲銀十萬、絹二十萬換得邊境安寧。據(jù)說三十萬這個數(shù)字是宰相寇準（生于961年或962年，卒于1023年）給談判官下的死命令，依皇帝的意思，是百萬銀起步的。寇準我熟悉，是個忠臣，《楊家將》的故事里他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配角。楊家將是我的家鄉(xiāng)戲豫劇和越調(diào)很重要的題材，我小時候走到哪家都能從收音機里聽到，也能看到扮演寇準的演員在草戲臺子上戴著小椅子一樣的黑色官帽踱方步，長長的帽翅一顫一顫。
　　 “澶淵之盟”是寇準的不得已和“坎兒”。主戰(zhàn)不和，自然深得民心。但上至皇上下至群臣，卻說他擁兵自重欲圖謀不軌。所以盟約之后寇準遭到皇帝疑忌（可見皇帝還是很在意他的權(quán)威的），又被異己排擠，被迫辭去相位，謫任陜州知州（1006年）。十三年后復(fù)職，不過一年后再次被貶，之后便一直行走在被貶的路上，曾經(jīng)一月三貶，最后病死在雷州（今廣東湛江轄區(qū)）任上。
　　 寇準謫任陜州知州時，曾拜訪魏野。魏野贈詩勸寇準：“好去天上辭將相，歸來平地做神仙?！比欢^人各有志，寇準有他自己的堅持。其實，站在現(xiàn)實的角度看隱士，我是有一些微詞的。天既降大任于斯人，有能力于江山社稷卻一味推脫，只在乎自己的隱士做派，是不是有些矯情？雖說大部分學(xué)而優(yōu)則仕者不過出于一己私心，可隱士追求的既然只是形式上的隱，是物我兩忘的境界，大可以如寇準那般入朝為官。不是還有一種說法叫“大隱隱于朝”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是更值得推崇和尊重？否則，有能耐的人都浪跡江湖弄扁舟去了，讓庸才來輔佐君王治理國家嗎？
　　 作為隱士，有一個與魏野同時代的隱逸詩人目下名氣比魏野要大得多，那便是“梅妻鶴子”的林逋。不仕不妻的林逋，據(jù)說作詩隨做隨棄。所傳世之三百余首詩，是有心人私自記錄才得以流傳。后人有說，論才華，二人在伯仲之間，但魏野贏得的是身前之名，林逋贏得的是身后之名。林逋的詩，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相信現(xiàn)在很多人都不陌生。本篇文章本和林逋沒有關(guān)系，然我想通過提及林逋，加深讀者對魏野的印象。雖然現(xiàn)在很多人不知道他，但他曾經(jīng)真的很出名，比林逋還出名。
　　
　　 四
　　 駐足于魏野草堂前，面對著斷壁殘垣，面對著千年以前的時光印記，不免慨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還好，時光再怎么無情，總能留下點什么。移步向前，走過那酒旗，想到一句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br />　　 我沒有原路返回，而是走向酒館商店理發(fā)店的另一端。那里路又有了分叉，其中一條通向坡上，路沿排列整齊的泡沫箱種著小蔥和韭菜。半坡里古木枝葉傾覆，裸根虬結(jié)。平坦處有人家，屋前干凈整潔，角落里栽種著花木蔬菜。番茄棵一人多高，開玫紅花朵的三角梅謙恭有禮。
　　 一座看起來有些年頭的低矮磚墻吸引了我。墻磚一律沒棱沒角，墻面覆著青苔，長著稀疏的雜草。這磚墻，一看就有些年頭了。沿著水泥斑駁的甬道走進去，路盡處有一座院子，黃磚砌的三層房子，沒有粉刷。院門距出口三十來米，兩側(cè)植物葳蕤糾結(jié)，應(yīng)有盡有：打碗碗花的粉色花朵熱熱鬧鬧，指甲草炸裂的果實零零落落，瓜蔓下吊著碩大的絲瓜，長長的線辣椒一簇一簇，紅的青的西紅柿一窩一窩，南瓜花像小喇叭在滴滴答答，牽牛花更淘氣，直爬到樹上去了，像斜拉橋的橋索，風(fēng)吹來的時候便蕩一蕩。
　　 蔬菜叢里忽然站起個女人，狐疑地看著我?！巴蹬摹北蛔サ搅?，我有些尷尬：“我去魏野草堂，就逛到這里了?？茨愕墓叻N得這么好……”
　　 女人說，沒有地，腿腳不好，種點兒菜補貼家用。
　　 我這才注意到她架了雙拐，心中不由肅然起敬。
　　 這個處于半坡的村子，房屋依地勢而建，錯落有致，村容村貌很好，處處干凈整潔。尤其村民們對土地的利用讓人很受觸動，處處可見的花草更彰顯出他們對生活的熱愛。這種村風(fēng)讓人相信，雖然過去了千年，隱士居處的文明與文化傳承一直都在。
　　 坡頂一路向西，兩側(cè)都是民居。路盡左轉(zhuǎn)，我又回到了崤山路?？晌疫€惦記著村口三岔路我沒到的那一條，便又踅回酒旗那里?；仡^望去，酒店高樓從樹叢后面冒出頭來，像孩子搭建的精致的積木。我想起資料里的記述：上官村東南有條跑下溝（跑駕溝），后來修成了甘棠路，溝橋（應(yīng)該是三孔人行橋）位置建了一家酒店。
　　 小城城中村眾多，幾十年來，改造工作一直在進行。然至今仍有三里橋這樣的城中村存在，可見這項工作之繁重。草堂至今未見修復(fù)，是不是有改造的原因在呢？很期待草堂春曉的勝景有重現(xiàn)的那一天，使更多的民眾能夠走近歷史，了解隱士所處的那個朝代，直觀地接觸到士文化，領(lǐng)略隱士風(fēng)骨和精神內(nèi)核，取其精華，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