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遇見】偶遇(小說)
一
窗外是一片白色的世界。遠遠地,透過明凈的窗戶玻璃,她看見他頂著一頭汗推著自行車從大門口走進來。他離她很遠,但她一眼就認出是他。
他穿著一件幾乎和院墻差不多一樣的衣服。那件衣服的顏色她再熟悉不過了,從扯布到量尺寸,裁剪,縫紉,每道工序都經過她的手。做出的衣服,他穿在身上,簡直換了一個人。她真不敢相信那件衣服是她親手做的,打那時起,他就一直穿著這件和墻壁一樣的衣服。
他知道那件衣服很耐臟,這是她親口說,并且告訴他穿上半個月不洗也看不出臟點。
他很滿意,像盯著一位時裝模特兒一樣打量著她。她發(fā)現他的眼睛很專注地看她了,她感到榮幸,又感到很驕傲。有人說她文化低,找個大學生一定脾氣不和。可她找到了,而且從丈夫那白色的眼鏡鏡片里知道大學生丈夫很愛她。
那天,她覺得窗外陽光明媚,十分溫柔,太陽身上的那些光簇也不怎么烤人。樹上有不少的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她也不感到心煩了,反而,她走出院子里和鳥兒打著招呼。此刻,她很像一位口技專家。
自行車像她平常往墻上靠掃帚一樣,隨意扔在墻角,自行車有支架,他卻從來不用,每次回家好像養(yǎng)成了習慣。她很不高興他這種隨隨便便的做法,可丈夫說有知識的都這樣,都不注意小節(jié)。所以,那個一根腿的支架總是閑著。
她現在更加注重修飾自己了。結婚前可不是這樣。她和他結婚的時候,已經過了青春美好時光,過了好時光的女人要找個合心的對象是很難的。那時,她穿著打扮很一般,可就這樣,在她周圍仍有不少狗一樣的男人盯著她,不過,她感到那些男人很俗氣,沒有人們所說的男子漢氣質,可她還得去應付。那時候,她很累,每天回到家,就好似一個患有軟骨癥的病人,躺在床上不想起來了。
她不愿意再見到那一張張庸俗的臉。
二
她在尋找有氣質的男人的同時,她的年齡又增加了一歲。幸運的是她終于遇上一個有氣質的男子。
她遇上他,是個偶然。那天,她夾著笨重的雨具去書店,準備買一本炒菜方面的書來研究。
書店里很冷清,那類似城墻一樣的柜臺里,站著一位打扮得十分妖艷的女人正在給城墻外一個戴黑邊眼鏡的男人拿書。書在柜臺上摞起了一尺多高,差不多將女人那張下了霜的臉擋住了,但她還在往上加碼。
她很奇怪,這個男人買那么多書干啥?她湊過去,想看看這個男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男人沒理她,只顧歪著身子盯著女人涂滿指甲油的手指,女人很自如地撥拉著算盤珠子。
她突然發(fā)現那男人的眼睛就象許多圍著她轉的那些男人們的眼睛一樣,很貪婪地盯著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指很細很長,手指上除了血紅的指甲油外,還套著一個黃閃閃的東西。
“你們怎么不用電子計算機?”她聽到那個男人奇怪的問話。
“用計算機不如算盤快?!?br />
她又看到那個男人在搖頭,在笑。就在這一笑中,她突然發(fā)現那個男人的笑很好看,和她以前所見過的男人們的笑不一樣。那些男人們的笑是討好的笑,很庸俗,乏味。這個男人的笑是驕傲的笑,笑得很有特點。
正在她仔細地品味他笑的時候,她看到了笑容凝結在他臉上不動了。
他的臉上下了一層霜:“這么一摞書就四百塊?”
“現在書都漲了價。”
他又聽到他的嘆氣聲:“我只有二百塊?!?br />
“那就明天再來吧?!?br />
不知怎么的,她從他們的對話中看到那個男人很凄惶。她很想幫他一下,可他的臉色始終沒能讓她鼓起信心。
他是值得同情,四十來塊錢就掏不出來。她身上裝著不少錢,她的手下意識地伸向自己的衣兜,摸了摸。她給他送去?不能,咱和人家萍水相逢,互不認識,只是同情,怎么就能把錢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
“想用書等明天帶錢來再說?!?br />
“明天?我這個月的工資就剩下這二百塊了?!?br />
“那該怎么辦?總不能讓我出吧!”
“我給你打張條,等下月發(fā)了工資一定送來?!?br />
“誰能相信你呢,現在騙子很多?!?br />
“這是我的工作證?!彼呎f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的塑料皮遞到女營業(yè)員跟前。
營業(yè)員看也不看工作證,卻伸出手準備搬書。
他掏出工作證的時候,她注意到了工作證上面的字“晉榆師?!保睦镆粍樱核莻€大學生!
不知是一種什么力量催促著她下定決心,她毫不猶豫掏出兩張二百元票面的錢遞給營業(yè)員:“給他結帳!”
“你?”營業(yè)員驚愕地看著她,她真不敢相信現在社會里竟有雷鋒出現。
“請你給他把書包好?!?br />
她的這一連串命令式的話語,反而使那個男人不知所措了:“同志,你在什么單位的?我該怎么感謝你呢?”
他一臉窘迫,完全失去了剛才那種高傲的不屑一顧的神氣。
“謝什么,你拿去用就是了?!?br />
“不,我下月發(fā)了工資一定奉還?!?br />
“那好吧,這是我的名片。”她遞給他一張白色的硬紙卡片。男人拿著名片仔細看了起來:晉榆市凌云飯店經理。他睜大眼睛,驚奇地打量著這位年輕的女經理。
她朝他莞爾一笑,轉身就走了。出了書店門,她心里很舒暢。她抬起頭,空中那厚厚的烏云不知什么時候退得只剩下薄紙一張。隱隱地,太陽正在奮力沖破那層紙,將溫暖的光投射下來。
三
打那以后,她知道那個男人姓牧叫群,在晉榆師專任教。打那以后,牧群常來她的飯店里吃飯,每次來,她總是很熱情地招待他,按他的話說:不在這個飯店吃就得去那個飯店吃,在這里還能給她增加點收入。
后來,她偷偷托朋友去師專打聽了一下,了解到牧群還沒結婚。她得知了這一信息,那顆死去的心靈又被喚醒起來。她感到自己在變。
她知道她愛上了那個男人。
有那么一段時間,老停電。每天一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電燈就像咽了氣的老人怎么也挺不起來了。
聽說全市的電都支持了農業(yè)。
停電這幾天,牧群沒有來過。不知怎的,牧群不來,她就感到店里很冷清,就失去了光亮,她就渾身不自在。
她看到為牧群準備好的飯菜不冒熱氣了,心里不由得就很凄涼。人們常說知識分子不好斗,知識分子感情脆弱,知識分子愛激動。牧群會不會讓別的女人拉走呢?會不會看不起她這個小飯店的經理?自從書店偶遇后,他確實是讓她的豪爽給鎮(zhèn)住了。后來給她送錢,她說什么也不要,而且給他準備了豐盛的飯菜招待他。他不敢吃,因為他知道這桌酒菜起碼得花幾百元,他一個窮書生,已經欠下人家的情,自己囊中羞澀,哪能付得起。
那時候,她才知道牧群一個月才千數來塊錢的工資。
她說:“我請客,不用你付錢?!?br />
他很不明白她的用意。后來,在吃飯中,他才了解到她的身世。他同情她,又很佩服她,一個弱女子,竟能忍辱負重地生活下來,真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后來,不知怎么的,在他一個人感到很孤獨的時候,就會想到她,就會身不由已來到她的店里。
有天晚上,她正陪牧群吃飯,忽地又停電了,頓時,飯店里象蒙上塊黑布。她摸索著去找蠟燭,不小心將他的眼鏡碰掉了。
“你先別動,我去找蠟燭。”當她端著蠟燭走過來時,他還在桌子上摸索。她看見他很狼狽,蠟燭雖然在晃動著微弱的亮光,但她早就看見眼鏡就掉在椅子腿邊。她撿起眼鏡,遞到他跟前:“哎,別找了?!?br />
他仍然問她:“我的眼鏡?”
“眼鏡都看到你了。”她笑笑。黑糊糊地,她感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能聞到對方鼻孔里噴出來的氣味了,他才看清眼鏡。他就像個剛剛跑完馬拉松的運動員,額頭上滲滿了汗珠,胸脯也在不停地起伏,她掏出手絹給他擦擦汗:“很對不起,是我……”
“沒,沒什么。”他重新戴上眼鏡,又變得瀟灑起來,和不戴眼鏡時判若兩人。她現在似乎才明白,她愛的是那副眼鏡,是那副黑邊眼鏡充滿了魅力。以前圍著她轉的那些男人缺少的就是這副黑邊眼鏡。
這個時候,他來了。她是透過玻璃窗看到了那副熟悉的眼鏡。她一喜,趕忙拉開門。
他側著身子走過來。她凝視了他許久沒有說話。
“你怎么了?”他奇怪地問。
“沒什么?!彼械阶约旱难劬σ沧兊媚:饋?。
“你哭了,誰欺負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哭了。”她清楚,現在正停電。
“我比你多兩只眼。”他很風趣地說?!坝酗垱]有?今天我請客。”
她從沒見過他這副高興的神色,“到我這里,怎么能讓你請?!?br />
“我得稿費了。”他掏出幾張百元大鈔往桌上一甩。
她看也沒看那幾張少得可憐的錢?!熬瓦@么一點錢,看把你高興的?!?br />
“這是我的心血換來的,今晚的飯我請定了?!?br />
她不好意思推辭,一會兒端出了十幾樣菜。
“今晚我要慶賀一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br />
這晚,他喝了許多酒。
“這幾天你怎么不來?”她問。
“有家雜志約我寫一篇文章??偹銓懲炅恕!?br />
他又拎起雞脖子一樣細的酒瓶。
“你別喝了,再喝可要醉了?!?
“我醉不了,我還沒喝夠?!?br />
她奪過酒瓶。
“你是看不起我吧?我沒錢,你掙得比我多,我很窮,一個窮教書的。可今晚這頓飯我一定要付錢,付錢。”他歪倒在桌上,嘴里還在喃喃著:“你看不起我,我很窮,很窮?!?
她把他扶到內室,輕輕地放在了席夢思床上。
他醉得不省人事,臉色灰白灰白,就和死去的人臉一樣沒有光澤。一會兒,他又吐了起來,又喊喝水,她忙得不可開交,一直在為他清理著污物。
直到夜已經很深了,他才安靜下來。她坐在沙發(fā)上想閉起眼休息一下,她感到很累。以往白天忙亂一天,到晚上看一會兒電視早早就睡了,可今天晚上,她卻一直在扮演著一個角色。小時候,就聽老人們講過一很古老的故事,叫《賣油郎獨占花魁》。她很象那個賣油郎,而他卻成了她所喜愛的花魁娘子。
他睡覺的樣子很難看,四仰八叉著。一會兒,席夢思床上發(fā)出了嘿嘿的笑聲,盡管他笑的時候是在睡夢中,她還是身不由已地吻了他。她也醉了,渾身覺得有一股熱流在沖撞著胸腔,她無力地躺在他的身邊.
第二天一早,他醒了,睜眼看著這間很陌生的房子。
身子下軟塌塌的,四周的墻壁上貼滿了粉色的壁紙,墻壁上的三角燈還在閃爍著淡淡的光。
不知什么時候來了電,驀地,他聞到了一股很特別的氣味,他發(fā)現了她躺在自己的身邊,整個身體被一塊腥紅色的毛毯蓋著,她的身上有火,他感到很燥熱.他慌忙下了床,倒了一杯水嗽嗽口。
“你醒了?!?
“嗯?!?br />
他看見了墻角堆著那堆污物,很窘迫地低了頭
“對不起?!?br />
她走過來:“還客氣什么,昨晚你醉得不省人事?!?br />
他臉紅了。紅得像床上的那塊毛毯:“你……我……”他突然感到一個晚上就和她呆在一塊,這如果傳出去,也真夠讓人難為情的。
“我什么,難道你還不理解我的心事嗎?”
他象一個小偷一樣匆匆的離開了她。
四
當天氣冷下來的時候,她和牧群結婚了。結婚那天很熱鬧,紅紅綠綠的鞭炮紙幾乎把院里鋪滿。參加婚禮的朋友把五顏六色的小碎金紙灑在了她和牧群的身上,他們的身上象披了一層彩綢。中午,在她開的飯店里招待了十幾桌飯。他的朋友不多,就學校里的一些老師和鄉(xiāng)下老家的一些親戚。她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學校里的那些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戴眼鏡,這是她第一次給知識分子下的結論。她的朋友來了不少,坐在一起大嚷大叫,無拘無束,顯然和老師們不同。
她從老師們的鏡片中窺到了他們的表情。他們的態(tài)度很冷漠,對這熱鬧的場面不屑一顧,只有她給敬他們煙散糖時,才能看見老師們友好的微笑。
新房就布置在那晚醉酒休息過的那個家。床還是原來的床,墻壁上和家里的擺設也沒動,只不過增加一臺全自動進口洗衣機,地上鋪了塊墨綠色的地毯。老師們喝完了喜酒,參觀了他的新房,并坐在沙發(fā)上一人吸了一支很細很長的中華煙。
“牧群,想不到你小子找了個財神娘娘?!币粋€留著剪發(fā)頭式的和牧群一樣戴眼鏡的老師拍打著牧群的肩頭說。
“這需要花多少錢?”一位年輕女教師問。
“不知道,這些東西原來就有?!?
“她有多少存款?”
牧群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她有多少存款,她也從沒告訴過他。
“葉老師,等你出嫁時也陪這么多東西?!币晃涣糸L發(fā)的男老師開玩笑地說。
“咱可不是財神娘娘。”
“唉!像咱們這些拿粉筆頭的人什么時候才能發(fā)財呢?”說話的是牧群同事中年齡最大的一個。那人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咱們一天的工資還不夠買一包中華煙?!?
客人坐到很晚,直到把桌上那幾包煙抽完了才離開。
屋里恢復了安靜,這時,他才有空坐下來仔細地打量著新娘子。他覺得新娘于今天特別漂亮,像一朵出水芙蓉,臉上掛著珍珠般的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