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莊也是一座濃墨重彩的森林。
　　 舟浦最早只有一棵人文老樹，他就是我們的老太公，源于太原，遷自常州，曾當(dāng)過南宋的常州通判。歲月久了，頑強(qiáng)的老樹異常蓬勃地散枝開葉，各種各樣的建筑像樹木一樣不斷地在拔節(jié)生長，老的新的、大的小的、高的低的，漸漸地，村莊便成為一座森林了。棲息在村子里的人煙，如樹上的鳥兒。男人是布谷和杜鵑，女人是百靈和畫眉，老人是滄桑的白頭翁，孩子是啁啁喧鬧的麻雀……
　　 當(dāng)然，偶爾也會出個把大鵬、鳳凰、烏鴉、苦鳥之類的俊秀和奇葩。這不足為怪，因?yàn)榱肿哟罅耸裁带B都有。
　　 然而，惟一人卻是個另類。人們稱其為鴨，而且還是一只“秧地鴨”。秧地鴨就是待在秧地里的鴨子。秧地是用來育秧的。除了水清清，苗也青青，田里沒有稻穗可食，少有蟲物可覓，屬莊稼的娘胎凈土，意地一方。鴨子竄到秧地里去，別無他意，無非就是想把田水?dāng)嚋喍选４迦藗兯彀涯切┬男g(shù)不正，無事生非，到處煽風(fēng)點(diǎn)火，唯恐天下不亂的可惡之人，稱之為“秧地鴨”。
　　 舟浦有個秧地鴨。
　　 他的形象，曾在我以往的文字中出現(xiàn)過多次，但皆是零零星星的，概莫單獨(dú)成文。今天，我之所以要寫他，不為別的，只想把他的影子勾勒出來，供大家一樂。
　　
　　 二
　　 綽號秧地鴨者，姓王，單名一個仁字，是我的族人，家住舟浦石鼓臺，按輩份，我得叫他叔。
　　 石鼓臺是一座龐大的三合院，呈“幾”字形，很古老，具體老到什么程度，不詳。但凡是有筆劃的地方，全是共屋連棟的房子，兩層高，一橫很長，兩豎更長。房屋坐北朝南，烏枝圓柱，青石磉子，格子門窗雕著花，上蓋青瓦，下筑瘦泥。里面的空白處，是一個長長的大天井，中間鋪石板，鑲嵌鵝卵石，兩邊是池塘。一條條瓦壟從北、東、西三個方向斜斜地指向天井，大雨天，便形成三簾巨瀑，瀉在池塘里。
　　 池塘邊有柳、柚、桃、李數(shù)棵，每棵樹上都掛著鼓鼓的黃牛皮沙袋。大古柳合抱粗，下有三個“千斤石”，最大的一個重達(dá)三百六十斤，另有大小石鎖三五只?？柯放R溪的是門臺。門臺高聳，石柱石梁，重檐歇山，縫隙中長野花雜草，好幾叢，常有小鳥騎在上面搖曳。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像紐扣般鉚著銅釘，惟見生了銹的門環(huán)，沒有銅鎖。門口不蹲石獅子，兩旁豎兩只大石鼓，青石的，兩頭小，中間大，每只重達(dá)千斤，故名石鼓臺。
　　 石鼓臺的人，有習(xí)武的傳統(tǒng)。相傳史上曾出過一草莾英雄，夾面簸箕便可飛檐走壁，是一綠林山寨的寨主。
　　 我認(rèn)識秧地鴨的時候，他已四十開外。當(dāng)乍見他的真容時，我甚是納悶：既然是鴨，他的模樣應(yīng)該像鴨子才是，但卻長得像只大灰鵝。他身材高頎，起碼在一米八零以上，腦袋幾乎與脖子一樣大，頭頂長兩旋子，毛發(fā)斑駁，像巖坦皮上長巖茅，稀稀拉拉的。八字的眉毛，眼角吊起，白多黑少，眼珠子隱得很深，恰似鬼火在黑夜中閃爍。酒糟鼻子，尖上生鉤，如鸚鵡。長一大闊嘴，上排牙外挑，下排齒內(nèi)陷，是東洋鬼子的造型。脖子粗長，喉結(jié)兀突，一呼一吸，仿佛榆樹疙瘩般碌碌滾動。胳膊像長臂猿，粗壯有力，可端得動那個最大的千斤石。大腹便便如牛肚，一頓可食五斤肉，外加兩斤老糟燒，給他再來一壺浮酒糟的濁酒，也不在話下。
　　 秧地鴨的模樣，要是抹掉人臉，在屁股后多添?xiàng)l小尾巴，活脫脫的就是一只猙獰的恐龍轉(zhuǎn)世。
　　 他不僅手腳功夫了得，最要命的是還會氣功。據(jù)說，他的天目已開，與傳說中的“六通大神”無異，閉起眼睛也可見千里之外雪山頂上的雪蓮花，和游弋在遙遠(yuǎn)的深海下面的巨型烏賊。他會拿氣功治病，頭痛腦熱不屑一顧，治的全是絕癥。秧地鴨住在石鼓臺后舍的水浹邊，門外有個菜園，長幾棵棕櫚樹。每到為人治病，他必穿一襲長袖飄飄的長衫，先往棕櫚樹上釆氣，然后再朝患者發(fā)功。發(fā)功之時，但聽“呼”地一聲，眼開手起，一股氣體猶如長虹般從長袖中凜然而出，患者的頭發(fā)便如被疾風(fēng)吹過的野草一樣搖曳不止。他看病，不保起死回生，惟能向天再借三五月。
　　 秧地鴨神功超凡，醫(yī)德也超凡。他看病從不收錢，因太損元?dú)猓筢t(yī)者只須供一只老母雞或老鴨娘，外加一壺陳年老酒即可，這是鐵律，無一例外，否則，概莫能助。如果沒有雞鴨，給只兔子亦可，送條全狗更歡迎。在這方面，他向來大度，從不斤斤計(jì)較。
　　 然而，于秧地鴨而言，以上這些僅是外露的把戲而已，他最厲害的致命武器，不是武功，而是他那神鬼莫測的腦筋和心計(jì)。他還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雅號，叫“鬼見愁”。
　　 在鄉(xiāng)人眼里，秧地鴨壓根就不是人類，而是一個來自史前的怪獸。舟浦的男人暴粗口，一般會罵人是“狗生的”。他不一樣，一出口便是“熊踏的”，熊當(dāng)然比狗要高大，就連罵人，他都勝常人一籌。
　　
　　 三
　　 秧地鴨天生一身好力氣，卻是個好吃懶做的主，性情野得像無孔不入的穿山風(fēng)，哪怕是巖壁上只漏有一絲絲的窄縫兒，他也可以鉆進(jìn)去興風(fēng)作浪，攪得天昏地暗。
　　 他本是舟浦的頭號浪蕩子，終日晚起晚歸，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像一條流浪在荒野上的餓狗，哪里有酒肉香，就往哪里躥；哪里有美人花，就往哪里貼。年輕時，他是一個飄忽的幽靈，白天不見影，一到晚上便在村里到外游蕩，神出鬼沒。后來，盛行武斗，他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居然混進(jìn)一個武裝派別，開始了“革命”生涯。自詡是一名舉足輕重的重機(jī)槍手，打過的子彈足有三簟籮，還干掉過兩個“反革命分子”。幾個月后，因違反了《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注意》中的“不許調(diào)戲婦女”這一條鐵律，被組織處理清退了回來。他是踩著齊步大搖大擺地回到舟浦的，身上除了少了一只耳朵，多了一身勞動布衣服，什么也沒有撈到。但從此他搖身一變，從一條齜牙咧嘴的瘋狗變成了一只狡猾的狐貍，不再以蠻力行事，改武斗為智斗。
　　 有高人曾說過，秧地鴨生有狐腦鬼眼，蜜嘴蛇心，圓鼓鼓的大肚子里，滿是壞水。
　　 三十六歲之前，他一直單著。光棍的日子，堪比“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很詩意，卻也寂寞難耐。那年春天的一日，水碓宅的學(xué)厚娘到石鼓臺找胞姐大柳嬸訴苦，說學(xué)厚結(jié)婚已三年，但兒媳婦至今就是不懷胎，尋遍了偏方吃盡了藥，求了觀音又拜佛，全沒用，真是愁死個人了。她們說話的時候，恰巧被秧地鴨聽到了，他并不搭腔，只是冷笑。學(xué)厚娘說，你咋還笑呢？他說，嬸子，你這叫病重亂求醫(yī)，能有用嗎？學(xué)厚娘說，你能治？他說，不敢保證就能治好，但如果你想早點(diǎn)抱孫子，我不妨試試看。
　　 下午，學(xué)厚娘帶著兒媳北山囡來到石鼓臺。秧地鴨斜了北山囡一眼，見她豐乳肥臀，膚色紅潤，面容姣好，臉上長滿了痘痘，一副內(nèi)分泌嚴(yán)重失調(diào)的模樣。他不由心中竊喜，嘴上卻說，嬸子，學(xué)厚呢？學(xué)厚娘說，媳婦都來了，還需學(xué)厚嗎？他說，生男育女是倆口子的事，學(xué)厚不來，我咋知道問題到底是出在誰的身上呢？學(xué)厚娘本還擔(dān)心秧地鴨會暗中使壞，順手牽羊，一聽此言，疑心頓釋，立即就把老實(shí)巴交的學(xué)厚招了過來。
　　 秧地鴨讓學(xué)厚兩口子并立在三步之外，自個則盤坐在地上閉目運(yùn)氣，不須搭脈，僅憑一雙通神的天目如CT般透視兩人的五臟六腑。頃后，他說問題查清楚了，有毛病的是北山囡，她的血管筋脈嚴(yán)重受阻，導(dǎo)致血?dú)鉄o法通行，須用氣功打通。說罷站起，往額頭抹把汗，漫不經(jīng)心地對學(xué)厚娘說，如果信，你讓弟妹晚上來，我給她治，如果不信，就當(dāng)我沒說過。學(xué)厚娘說，干嘛要晚上呢，現(xiàn)在不行嗎？他不耐煩地說，是你看病，還是我看病？此乃天機(jī)，恕不多言。
　　 到了晚上，學(xué)厚娘拎著一只老母雞，陪同北山囡前來治病。秧地鴨換上長衫，先至棕櫚樹下采氣。采氣的時候，允許大家觀看，到了發(fā)功治療的時候，就把前來看熱鬧的人，包括學(xué)厚娘全部趕走了。他說氣功治病，特講究清凈，不然的話，不僅會失效，弄不好還會使自己走火入魔呢。待眾人散去，他遂把北山囡領(lǐng)進(jìn)屋內(nèi)，并關(guān)上門。學(xué)厚娘悄悄地溜了回來，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里面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見。學(xué)厚娘雖然年老，卻長著一雙順風(fēng)耳，屋內(nèi)的動靜聽得甚是分明。她先是聽到秧地鴨在說，弟妹，氣功治病不比其他，反應(yīng)較大，但你千萬不要害怕，我會好好給你治的。接著便是傳來了一陣窸窸簌簌的聲音，然后就是北山囡的呻嚀聲了。大約過了一刻鐘，他們出來了。秧地鴨滿頭大汗，直喘粗氣，北山囡臉色似火，燦如三月桃花在怒放。
　　 當(dāng)年冬天，北山囡果然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小啟。小啟長到一歲，便顯示出原生種子的強(qiáng)大基因，脖子與腦袋一樣大，馬臉，八字眉，吊眼角，鼻子長彎鉤，純正的秧地鴨翻版。學(xué)厚娘一看，一口濃痰便襲上喉頭再也吐不出來，眼皮一合遂撒手西去。兩年后，學(xué)厚也莫名其妙地猝死了。秧地鴨見北山囡孤兒寡母的，實(shí)在可憐，不禁善心大發(fā)，將母子倆招安至麾下，做妻當(dāng)子。
　　 有人說，學(xué)厚娘是活活被氣死的，學(xué)厚是被秧地鴨害死的。但說歸說，倒也無人去細(xì)究。小啟小我一歲，特會流鼻涕打噴嚏，一打噴嚏鼻孔就會吹起兩個透明的小氣泡，鼻涕黃稠，長久不破，唇上黃燈籠常掛，我們給他取了綽號，叫“鼻涕狗”。
　　
　　 四
　　 舟浦是千年古村落，人丁興旺，一年四季，紅白喜事不斷。鄉(xiāng)親們視秧地秧如同瘟神，人見人嫌，但每場紅白喜事都少不了他。不是大家喜歡請他來相幫，皆是出于無奈，因?yàn)樗遣黄稹?br />　　 美圖公兒子結(jié)婚，大辦酒席。美圖公嫌秧地鴨太能吃肉，太會喝酒，往往一場婚事操辦下來，得拿二三十斤豬肉、一壇酒來對付他的，便一狠心，不叫他來當(dāng)相幫人。秧地鴨倒也不生氣，只是輕描淡寫地放出口風(fēng)：熊踏的，膽敢不把我當(dāng)人看，那就別怪老子不管閑事了，等著看好戲吧。會有什么好戲呢？大家拭目以待。擺酒那天，開始平安無事，不料到了開宴的時候，風(fēng)云突變，一群群的叫花子，居然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了，宴席上一下子便乞丐云集。美圖公出來一看，腸子都悔青了，好端端的一場喜事，被演繹成了丐幫大會，惟在心里叫苦不迭。
　　 這時，大家才明白：秧地鴨原來與丐幫的關(guān)系密切得很呢。此后，鄉(xiāng)親們遂不敢再得罪他，成為了紅白喜事必不可缺的相幫人。說來也怪，但凡是只要有秧地鴨在，酒宴上的討飯人便廖廖無幾。有人甚至還懷疑，他要么就是丐幫的幫主，要么就是九袋長老。
　　 在村子里，秧地鴨一直是惡煞般的存在，無人敢惹。惟有一個人例外。那人叫老威頭，是舟浦大隊(duì)的大隊(duì)長。老威頭六兄弟一小妹，個個長得身高馬大，力大無窮，人稱“楊家將”，家族勢力甚是強(qiáng)大。老威頭有個侄媳婦，綽號叫“蝦皮抖”，生性放蕩。一次，秧地鴨與蝦皮抖偷情，不慎東窗事發(fā)，被老威頭捆了個五花大綁，臉涂炭灰，脖掛破鞋，拖到供銷社門前的柴油桶上示眾。事后，有好事者前去挑唆，不料被秧地鴨當(dāng)面訓(xùn)斥了一番。他眨著鬼眼說，好漢敢作敢當(dāng)，是我干了缺德事，受罰是應(yīng)該的，不怪老威頭。
　　 好事者將此事告知老威頭，老威頭嘆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他竟是一條真漢子。
　　 秧地鴨之所以被人稱之為“鬼見愁”，緣為他是一個兩面人。他的心機(jī)很重，喜怒哀樂不形于色，鬼眼一眨就是一個主意，他表面對人笑哈哈，其實(shí)心里藏著的是喋血的刀。上村的族長老乾頭，曾在酒后放出大話，說秧地鴨也就只敢在本村橫行，如果擱在上村，早就抽其筋，剝其皮，連一根毛都沒有了。亦另有好事者，又把此話傳到秧地鴨的耳里，他照樣沉下臉喝道，休得胡言，老族長德高望重，我向來視他為高山，他咋會對我過不去呢！
　　 好事者又把原話說與老乾頭聽，老乾頭捋把白胡子說，不是吹，秧地鴨嘛，也就對我還算服氣。
　　 某日，秧地鴨到上村串門，在不經(jīng)意間遇到了白胡髯髯的老乾頭。老乾頭的小兒子犯瘋了，他憂心重重的。秧地鴨嘆道，做孽??！老乾頭當(dāng)場變色：誰做孽？秧地鴨說，阿公不要誤會，我說的不是您老。問說的是誰？秧地鴨說，是老威頭的大哥老犁頭唄。問此話咋說？他壓低聲音道，我的族長公，此事我也就只能在私下跟你透個底，老犁頭近來天天到香楓嶺挖香楓根做牛軛，那嶺上的那些老香楓，可是你上村的風(fēng)水樹哦，風(fēng)水樹被斷了根，人焉能不瘋？老乾頭聽罷，茅塞頓開，不由勃然大怒，暗想，狗生的，原來是這樣，這還了得。
　　 次日，老犁頭又到嶺上挖楓根，剛剛挖了一個牛軛根，就被上村人逮了個正著，先是挨了一頓揍，然后被押回上村捆在祠堂柱上要說法。消息傳到村里，老威頭首先想到了見多識廣、滿肚鬼點(diǎn)的秧地鴨。秧地鴨一聽，立馬就義憤填膺，拍案而起。他拍著胸脯說，熊踏的，那嶺上的香楓又不是上村的，咱們大哥不就是去挖個牛軛嗎，他們居然敢這么干，這不是欺人太甚了嗎！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是無法忍受了，待我去踏平了那班熊踏的。
　　 于是，兩個村便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械斗。結(jié)果，老乾頭的大兒子的腦袋，被老威頭的小弟“楊六郎”開了瓢，而楊六郎，則被上村人打折了一條腿。械斗發(fā)生的時候，秧地鴨并沒有親臨現(xiàn)場赴湯蹈火，他獨(dú)自一人卻坐在家里喝酒。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熊踏的，你們敢跟我過不去，老子就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