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理發(fā)那些事(小說)
小區(qū)門口有一家理發(fā)店,每月少不了要去光顧三、五回。
這跟店里那位學徒妹無關。真的!信不信由你。
下班回來,習慣性地往店里晃了一眼,感覺人似乎不多。
明天局里開干部大會,對我這剛?cè)肼毜摹扒喙醋印眮碚f,一頭整潔光鮮的頭發(fā)也許會是加分項。
此時店里人少,進去把頭發(fā)打理一下正好不用等候。
心里想著,腳已經(jīng)邁進店內(nèi)。環(huán)顧一番,發(fā)現(xiàn)竟只有學徒妹一人。
見我進店,學徒妹主動解釋說:“師傅不在。今天只洗頭,不理發(fā)!”
“你師傅什么時候能回來?”
“說不準!她吃過午飯就出去了?!?br />
我抬腕一看手表,已經(jīng)六點過了。心想,她師傅應該快回來了。于是便對學徒妹說:“沒事,你先幫我洗頭,說不定洗完頭,你師傅就回來了呢!”
“要得,那我先給你洗頭!”
躺在洗頭椅上,學徒妹先幫我清洗了一下頭發(fā),再打上洗頭水,邊洗邊輕輕為我按揉頭部,一身困乏漸漸減退了幾分。
我迷上眼盡情享受著那分愜意,直到腰間的傳呼把我驚醒,才發(fā)現(xiàn)竟迷迷糊糊洗了一個多小時了。忙翻身坐起來,滿臉歉意地對學徒妹說:“不好意思,讓你給我洗了這么長時間!”
“沒事,反正師父還沒回來!”
“要不,給你師父打個傳呼?”
“打過了,她沒回。”
……
已七點過了,我總不能在店里一直等著吧!
學徒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建議說:“要不,你先去辦事,待師父回來了再過來理!”
我理了理濕漉漉的頭發(fā),大膽地對學徒妹說:“干脆,你給我理吧!”
“我只給客人洗頭,不會理發(fā)!”學徒妹怯怯地望著我說。
“沒事,就權當練練手吧!”
見我一臉期待,學徒妹遲疑了一下,還是壯著膽拿起了理發(fā)推子。
為緩解學徒妹的壓力,我便迷著眼裝睡,不知不覺,竟真有了幾分睡意。
學徒妹似乎已有感知,悄悄關小了電視音量,試探著一點一點慢慢幫我打理著頭發(fā)。
在理發(fā)推均勻的電鳴聲中,我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夢見學徒妹變成了田螺姑娘,不但給我洗頭理發(fā),還幫我洗衣做飯……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矇眬間,一句柔柔的“師父不在”一下子把我喚醒。睜眼一看,驚得我目瞪口呆:自己原來那一頭烏黑錚亮的頭發(fā)已所剩無幾;再用手一摸,后腦勺光光凈凈,腦門頂凹凸不平,特別是兩側(cè)鬢角,錯落有致,層層疊疊,恰似山西大寨“虎頭山”的梯田……
我詫異地盯著學徒妹吼道:“我原本想,理一個光鮮帥氣的頭型,眀天參加局里干部大會的;你現(xiàn)在給我弄的這陰不陰、陽不陽的,叫我明天怎么見同事呀!”
學徒妹滿臉委屈地望著我說:“我說過我不會理的!”
我無語地擺擺手說:“算了,算了!給你師父打個傳呼,叫她趕緊回來幫我修剪一下。”
“我?guī)煾赶惹盎貍骱袅?,說她有事不過來了,叫我早點關門回去休息?!?br />
“啥子?不過來了!那,我這頭怎么辦?”我發(fā)瘋般地吼叫起來。
學徒妹慌亂得手足無措,遲疑了一會才說:“要不,我再給你修剪修剪?”
我既無語,更無奈。除了繼續(xù)讓學徒妹修剪,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
半個小時又過去了,學徒妹拿理發(fā)推子的手抖得越來越歡,我的頭發(fā)越來越少,心也越來越?jīng)觥?br />
忍了幾忍,還是很無奈地對學徒妹說:“妹兒!算了吧,干脆給我推個光頭吧!”
“光頭?那明天去單位上班,不怕同事笑你。”
“那你還能把頭發(fā)給我粘回去?”
學徒妹笑了,很開心的樣子。笑過之后,又拿起推子細心給我推剪,想努力保住腦門頂那寸許發(fā)根,以至于看上去不太過油光錚亮。
第二天,我避開上班高峰,早早來到辦公室,又早早進入會場,選一個角落坐下,等著同事看笑話。
奇怪的是,一天下來,除處長打量了我兩眼外,其他同事似乎根本沒覺察到我理了個光頭。
我既如釋重負,又若有所失。
一周很快過去了。周末,我又來到理發(fā)店。剛邁進門,學徒妹師父就招呼說:“坐這來,我?guī)湍阈扌??!?br />
我一邊向師父走去,一邊打量了學徒妹幾眼。她竟然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般,朝我吐了吐舌頭,就又忙自己的活去了。
待我坐定,學徒妹師父才說:“聽蓉妹說,上周我不在店里,你過來理發(fā),讓她把你那一頭帥氣的‘二八分’,活生生理成了大光頭。”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不怪她,是我叫她理的。”
“小伙子理個大光頭,多少會讓人感覺怪怪的。不過才幾天功夫,就又長回來了。今天先給你理個寸板,過半個月你再來,我保準給你找回原來那帥氣的‘二八分’。”學徒妹師父一邊幫我圍上罩衣,一邊安慰我說。
其實,幾天來,并沒有多少人留意我的頭型變化,我甚至懷疑校友間傳說的“帥不帥,看腰帶;行不行,看發(fā)型”只是個江湖傳說。所以對能不能再回到“二八分”,我已經(jīng)不怎么在意了。
當然,理發(fā)店我還是要時常去的,也斷斷續(xù)續(xù)從師父那里得知了蓉妹的一些情況。
原來,蓉妹老家在大巴山深處,來理發(fā)店之前,也曾是一位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就在她全身心投入高考備戰(zhàn)那年,父親因一場意外摔斷了腿,不能再外出務工,家里經(jīng)濟一下子陷入困境,實在供不起她和弟弟同時在縣城讀書。
懂事的蓉妹主動找父親談了自己的想法,休學外出,來理發(fā)店當起了學徒工,每月省吃儉用,把省來的幾十元錢寄給弟弟當生活費。
兩年后,弟弟不負全家人期望,如愿考入省城那所重點大學,來到了她學徒的這個城市。
盡管她更加節(jié)儉,盡管弟弟也兼職做了家庭教師,但仍難以支撐弟弟學習之需,更何況她并不想弟弟因兼做家教而分散精力,誤了學業(yè)。
她多想早日學藝成功,出師后自己開一家理發(fā)店,多掙點錢,既供弟弟,又養(yǎng)父母。
我突然想起了為我而早早輟學,至今仍在老家務農(nóng)的姐姐;想到了我鼓勵蓉妹“練練手”時,她稍稍遲疑了一下,便壯著膽拿起了理發(fā)推子。
此后再去理發(fā)店,我就點名讓蓉妹給我理,實在理不下去了,師父再親自上場,現(xiàn)場示范教學。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兩年,此時的蓉妹已經(jīng)是洗吹染燙,修剪刮剃,樣樣都得心應手的熟練工了。
師父已悄悄購置了一套理發(fā)用具,準備在她出師時贈送給她。
但蓉妹卻不想自己開理發(fā)店了,她想留在師父店里繼續(xù)打工。
師父很高興地把她留了下來,待遇也從此前每月僅百十元學徒補助,變成了按月發(fā)工資,收入一下子提升了十幾倍。
我有些不解。她怎么突然間就不想開自己的理發(fā)店了?難道她就安心一直在理發(fā)店里打工?
理發(fā)時,我便問起這事。
蓉妹說,自己開店,至少要一兩萬元錢租房子、裝門面、購工具,這對她來說,根本就是不可逾越的難題。既如此,還不如就留在師父店里打工,收入也能供弟弟上學;況且弟弟也大三了,畢業(yè)后打算先就業(yè),有機會再讀研,經(jīng)濟壓力就不會那么大了。所以,她想趁自己還年輕,再復習復習功課,來年以社會考生的身份參加高考,把當年打碎了的大學夢補回來。
我驚得一下子從理發(fā)椅上站了起來,連連說道:“好呀!好呀!這個想法好,我支持你!”
“坐下!你激動啥子,又不是你要考大學?!比孛靡话褜⑽野椿乩戆l(fā)椅。
“我這不是替你高興嗎!”
“復習中我搞不懂的,你可要幫幫我哈!”
“沒問題,不懂的,盡管問我。”
很快,師父也知道了她這一想法,特準許她早晨可以推遲一小時來,晚上可以提前一小時走,以使她有更多時間復習功課。
每到周末,她就專門來我宿舍,把一周來遇到的各種難題一下子拿出來,讓我?guī)退灰唤獯稹?br />
這一天,她自然而然也成為了我的專用廚師,水煮肉片、麻婆豆腐、尖椒肉、酸菜魚等,每周都不會重樣,讓我這山城崽享盡了口福;一周來積攢的臟衣服也會被她洗的干干凈凈,曬干后整整齊齊疊放在床頭。
那一刻,她仿佛真的就是“田螺姑娘”!
轉(zhuǎn)眼間,七月到了,我目送她走進考場。不知為什么,我感覺比自己當年參加高考還緊張。
考完試,我們評估了一個分數(shù),我感覺填報省內(nèi)那所醫(yī)學院還是很有把握的。并鼓勵她說,女孩學醫(yī)很好。那所醫(yī)學院的畢業(yè)生,大多都在縣級以上醫(yī)院工作,環(huán)境好,待遇也不差。
她搖了搖頭,果斷選擇了西北那所師范大學。
我有些不解。
成績出來了,她距西北那所師范大學錄取線卻還有一小段距離。
只能又是一年苦讀。這一年,我陪她在書桌前渡過了每一個周末,陪她刷遍分析了近三年全國各省的高考試題,陪她查詢了全國無數(shù)所高校近年來的招生走向……
七月如約而至,我目送她再次走進考場。我已不再像去年那樣緊張,她似乎也信心滿滿。
考完試回來,她果斷地又選擇了西北那所師范大學。
雖然還不知道成績,但憑我對她這一年來復習情況的了解,感覺她填報個省內(nèi)重本應該不是問題,選個財經(jīng)、傳媒、政法什么專業(yè),不是很好嗎?怎么會選師范?而且還是西北方向的師范?
一個多月后,她如愿收到了西北那所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去大學報到前一天,她又來到我宿舍,做了一大桌子菜。中午,我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一邊慢慢享受著那一道道美味,一邊梳理著幾年來的快樂記憶,暢談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待。
當然,我沒有忘記給她講:我做了一個夢,她變成“田螺姑娘”的夢。
她端起飲料,輕輕和我碰了一下杯,淺淺一笑說:“祝你早日找到心中的‘田螺姑娘’!”
我定定地望著她說:“我等你,等你四年后回來做我的‘田螺姑娘’!”
她沒笑,低下頭,沉思了一會說:“你不用等!我也許會讓你失望的。”
“為什么?我哪里不好?”
“不,你很好。只是,四年后,我很可能不會再回到這個城市了?!?br />
“你不會把自己‘嫁’給大西北吧!”我笑了,笑得不以為然。
“不好說!”她淡淡地回應道,看似未置可否,又似乎胸有成竹。
歡談嘎然而至,陷入沉寂。
我想轉(zhuǎn)移一下話題,端起飲料,盯著她的眼睛說:“下午,咱們?nèi)タ措娪埃俊?br />
“你去吧!我還得回去收拾東西。”說完這話,她的眼神飄向窗外。
“明天,我送你!”
“你忙吧,沒多少東西,我能行!”
……
那晚,幾年來我第一次失眠了。一覺醒來,距發(fā)車僅幾十分鐘了。我顧不上洗漱,抓起那條圍巾就沖下樓,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趕往火車站,連購站臺票找零的錢也沒顧得上取,終于在進站口關閉兩分鐘前沖進了站臺。
車站人頭攢動,但我還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蓉妹。
她已將大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努力在人群中搜尋著。
我揮舞著她送我的那條咖啡色圍巾。
她看見我了,拼命揮動著手臂。
我努力擠過人群,來到她車窗前。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昨晚失眠,睡過頭了!”
“我走了,誰給洗頭理發(fā)?”
“留著,等你放假后回來給我理?!?br />
她笑了,笑得滿眼是淚。
我們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嗚——!”長長的汽笛聲此時聽起來格外刺耳,但我卻無法阻攔,只能緊緊地抓住手中那條圍巾,輕輕揮動著手臂對她說:“常聯(lián)系!”
“常聯(lián)系!”
火車漸行漸遠,直到我的視線里只留兩條并行卻無法交匯的鐵軌。
周末到了,我呆呆地坐在宿舍里,突然萌生了一個壞壞的想法:她要是考不上大學該多好!隨即又在心里罵自己道:你這個自私卑鄙的小人!
給她打個傳呼?不行!校園里電話少,回傳呼不方便。寫信?不行!太慢,半個月也不一定能收得到回音。去西北?對的!去西北,說走就走!
我立即動身趕到火車站,買了當晚去西北的火車票。第二天正午,當我突然間站在她面前時,她驚訝地差點叫出聲來。
坐在校園一角一家餐廳,她平靜而認真地對我說:“我很感謝你這么多年來對我的關照,更感激你這么遠趕過來看我。在我心里,早已把你當成自己的哥哥了,也期望你把我當成你的妹妹?!?br />
“為什么?你為什么不可以做我的‘田螺姑娘’?”
“我不想你舍棄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
“你畢業(yè)后,不也可以回到我工作的城市嗎?”
她抿了抿嘴唇,盯著我說:“也許,大巴山更需要我?!?br />
我知道跑這一趟,不可能把她勸得回來。但能敞開心扉說這么多知心話,還是很高興的。最后約定,每月至少互寫一封信。
當晚,我坐上從西北返回的最后一趟火車,在周一上班前直接趕到了辦公室。
這以后,我們鴻雁傳書,暢談學習、工作和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如果抽得開時間,我就會輕車熟路跑過去,陪她搓一頓“羊肉泡饃”,就又急匆匆趕回來上班。
漸漸的,我知道了她當初執(zhí)意選擇那所師范大學的原因是因為學費相對較低且畢業(yè)包工作分配;我知道了她父親在幾年前就已完全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全靠她媽媽一人在家照顧;我知道了她弟弟畢業(yè)被一家國企錄用后,把每月的工資分成三份,其中兩份分別寄給了她和媽媽……
我對她的選擇似乎有了幾分理解。
四年后,她畢業(yè)了,本可以分到省城,但她卻申請回到了老家縣城那所中學。
告別時,她深情地對我說:“我知道你對我好,這些年也幫了我很多。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回大山溝去。我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恩那些幫助過我的人,去幫助更多像我一樣需要幫助的人!”
她不想讓媽媽獨自承擔照顧父親的責任,也不想讓山溝里那些跟她一樣的孩子失去高考機會。
我陷入苦苦沉思。我清楚,對她來說,這選擇盡管不是最好的,但卻是她最想實現(xiàn)的。
我尊重她的選擇!
我定定地看著她說:“等我!”
她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
三個月后,我提著自己的大皮箱來到了她任教的那所中學。
她愣愣地望著我。
我掏出那張到她老家縣城那個局里任職的工作調(diào)令,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她哭了,一下?lián)溥M我的懷里。
“我還沒吃飯哩!”
“我給你做!這一輩子,我都給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