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入海口(散文)
一盞破舊的吸頂燈在天花板上散發(fā)著微弱的紅光,大概燈管里的鎢絲用久了,能看見一端變黑。風(fēng)從山坡下費力地爬上來,漫過秋草,漫過低矮的野棗樹林,爬上崖壁,在翻過院墻之后又沖向二樓的門窗,透過窗戶狹窄的縫隙鉆了進來。我能看見剛散開頭發(fā)的她打了一個寒噤。她坐在靠近窗臺的一張猩紅色絨布面沙發(fā)上,準(zhǔn)確地說是陷進沙發(fā)里,像一只安靜的貓,腳指甲上的紅,很容易和沙發(fā)罩混在一起,而腳掌發(fā)出白色的略帶誘惑的光澤。我們沉默著,聽風(fēng)一次次從山坡下沖上來,攜帶著海水輕咬沙灘的聲音。是漲潮了,秋潮。月亮圓缺一次便有一次深深的悸動,就像一個內(nèi)心永葆青春的少女,有那么一絲矜持,也有那么一種野性。
我在紅色的微光中躺在床上,身下堅硬的木板并未因為被褥的柔軟而覺得舒適多少。放下手中并無心思讀下去的書,我知道自己讀到了第19頁第7行,“我第一次遇見了她——克羅伊·格雷斯,是在海灘上?!保ò嗑S爾《海》)折頁,這是我慣常的讀書方式,就像被標(biāo)記了的時間,行走到某一時刻被強制性停滯,讓指針暫時停歇下來,讓時間也有一次做夢的機會。閉上眼,木床就成了堅硬、斑駁的甲板,房屋就成了一艘航行在夜色中的漁船,海水搖蕩,就連轟鳴的發(fā)動機也短暫失音,只剩下一望無際的安靜與寂寞?;蛘撸€有那么一份真實的孤獨在里面。
我需要一次徹底的放逐。最好在一個無人或少人的村落住上那么幾天,也許能緩解作為一個寫作者的焦慮與彷徨。十幾年來,我在一個地方住了太久,那里有街道,有鼎沸的人聲,即便夜色降臨,街邊的小吃攤上也會傳來斗酒的聲音,混合著滋滋烤肉的濃煙與焦香,讓夜色變得有了傾覆的危險。也就是在這樣的危險中,我一次次迫使自己安靜下來,打開電腦,苦思冥想。時間久了,一個平庸寫作者的神經(jīng)越來越脆弱,就像老屋上搖搖欲墜的瓦片,就像懸停在空中的雨滴,就像只剩下身體里毛細神經(jīng)的捕捉之網(wǎng)。那網(wǎng),捕捉往事與記憶,也捕捉自己脆弱的命運,若哪一天遇見風(fēng)雨,就會殘破凋零在時間的虛空之中。
我所站立的地方是一座海邊漁村。下了公交車,并沒有相熟的人,只看見幾個行色匆匆的年輕人身背行李,沿著道路一直向海的方向走去?;蛟S在他們眼中,這將是一次有趣而充滿挑戰(zhàn)的歷險,在風(fēng)浪中起航,在遙遠的海域撒下漁網(wǎng),打撈漁獲,也打撈船老板承諾的不菲薪資。而這一切我恰好經(jīng)歷過,在甚至比他們還要小的年紀(jì),來到這片海域的一艘木質(zhì)漁船上,出沒在風(fēng)浪里。沒有了年少時的茫然,我像是在尋找多年之前丟失在這里的自己——就像一位丟失多年的兄弟。他的腳步是猶疑的,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仍然在想,這是不是我必經(jīng)的旅程?他的頭發(fā)長長,就像一蓬旺盛的野草,遇見海,遇見生命中的厄運、歡樂與惆悵。多年前積水不斷的小路已杳無痕跡,一條路閃著光直通向幽深的蔚藍。必須先安頓下來,哪怕房屋破舊一些也無所謂。任屯、張屯、北海度假村、杏樹溝……走過一個個醒目的標(biāo)牌,我在一片空曠的地方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座空蕩的院落,門開著,鐵門上的紅色油漆早已剝落,像一張經(jīng)風(fēng)歷雨滿是褶皺與瘢痕的老人的臉??拷铰肥且慌耪R的房屋,寬敞的院落里有兩排腌制魚蝦或海蜇的水泥池子,水泥脫落,露出一茬一茬浸透白色鹽漬的紅磚。十幾年前,我也像這樣站在這座院子里,船老大宮保從房屋里彈射而出。低矮的個子,方臉,胳膊和腿好像比別人短了一截,只有眉毛是突出的,兩邊各長出一綹長長的眉毛,打著卷兒向上翹,讓一張近趨中年的臉一下子生動起來。漁網(wǎng)和錨鏈,沉重的鐵錨和盤在一起的漁繩,散亂堆放一地,散發(fā)著濃重的魚腥和鐵銹的味道。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午飯是二米飯和小咸魚,另有幾張粗糙的玉米餅子放在桌子上。大米和高粱米混合的米飯,經(jīng)過冷水的淘洗,嚼起來粗糙無味,小咸魚更是透到骨子里的咸,必須每次一小口才不至于齁到嗓子。胡亂將一張玉米餅子塞進肚里,宮保已經(jīng)把拖拉機搖響,張羅著幾個人去船塢上船。
而現(xiàn)在我站在年邁的宮保面前,他抬起兩道已經(jīng)變白的眉毛,努力想看清來者是誰。怎么可能呢?我已不是當(dāng)年的懵懂少年,他也已經(jīng)不是叱咤風(fēng)云每有行動就會彈射起來的船老大。老宮保從那座當(dāng)年還算氣派現(xiàn)在已經(jīng)湮滅在各種樓房的房屋中走出來,雙手背在身后,身邊跟著一條毛色灰黃的老狗。老狗嗅了嗅我的褲腳,又找個角落躺了下去。誰啊?宮保問。來看看有沒有可以住幾天的房子,我說。賓館啊,那邊就是。順著老宮保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我知道那里已經(jīng)是建有各種賓館,配套有娛樂設(shè)施的度假勝地。不想去,太吵,就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知道的,剛下公交時打問了一個路人,說是老宮保家有閑房子,就在對面山坡上。老宮保關(guān)上油漆斑駁的鐵門,那條狗借著門縫鉆了出來,跟在他的身后。向上,沿著一條彎曲的狹窄水泥山路,就來到了這座可以俯瞰整個北海漁場的小院。相比那座年久失修的老院,小院,背靠植了松樹的山坡,兩層樓房依山而起,顯得氣派很多。前面是低矮的院墻,砌了花磚,風(fēng)從花磚的孔洞中鉆進來,吹動院子里的那株石榴樹,有黃葉紛紛落下,幾只孤單的石榴越發(fā)顯得醒目。
坐在山坡上,可以清晰看出一條河的走向,河叫大清河,從更高的山林中流淌而來,由小溪匯成涓涓小河,然后再擰結(jié)在一起,就像一根粗壯的纜繩,帶著水聲,帶著山林的消息,奔赴大海。是秋天了,山野上的樹木一層層變黃,這些低矮的樹和灌木叢,過了許多年也沒長成高大的模樣,反倒顯示出一種隱忍與退讓。我?guī)缀醪荒芙缍ㄗ约旱纳矸荩且粋€類似游吟詩人行走在荒野不入流的作家,還是一個人到中年并無一點兒故事混入吵鬧人流極易消失不見的路人甲?我更傾向于后者,用并不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講述著蹩腳的故事,卻從不愿讓人知道自己還是一個拿著某級證書的寫作者。僅此而已。似乎有些期待,又似乎并無期待。不是嗎?當(dāng)你懷揣舊夢來到一個少年時曾經(jīng)駐足的驛站,那撲面而來的多是陳年的氣息。河流違背了它的名字,略帶渾濁的河水到了平緩處沒有一絲浪花或悸動,只有幾片樹葉落在水面上蕩開的漣漪。河的此岸是山野,是掩映在樹叢破敗的院落與往昔;河的彼岸是繁華,是一片開發(fā)徹底的現(xiàn)代小鎮(zhèn)和未來。而這條并不清澈的大清河就是橫亙于它們之間的分界,很容易將世界一分為二,此岸的年輕人去了對面做生意或出海打魚,對岸的人們只有在懷舊時才通過不遠處上游的一座小橋過來尋找往日的痕跡。老宮保把房間的鑰匙交給我,帶著那條毛色灰黃的老狗下山。他說這是他兒子的婚房,后來上班去市里買了房子很少回來。
她從沙發(fā)上起來,彎腰跪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往外看。風(fēng)小了一些,暮色漸漸從不遠處的海面上壓過來,壓過來,一直蔓延到山腳,山坡上還算明亮一些。她站在這僅有的余光中,身材呈好看的弧形,就像那天從入??诘臏\水中上岸。
入??诩词谴笄搴优c海水的交匯處,那些淡水中的魚群游著游著開始放慢速度,或許天性使然,讓它們不敢太親近腥咸的海水,也或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心理,從渾濁幽綠的河水到海水的深藍,那種未知更像是生命中隱藏的陷阱。我習(xí)慣在午后溜達著走出那座山坡上的小院,再往上走是更為野性的部分,一條未開辟的山間小路,偶爾有護林人走過的身影。沿著陡峭的河岸,沿著針葉林散發(fā)出的清淡香氣,走上一個來回,然后再徒步回來,席地靠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看會兒書,或者向視野開闊處看去。遠處是海水的深藍,幾艘漁船冒著白煙歸航,船上的人影極小,幾乎可以忽略。近處是一座名為北海的海濱小鎮(zhèn),有著白色巨大玻璃窗的高樓林立,行人稀少,想必都躲在那些小小的格子窗里,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目光再近一些就是河水入海的地方了,一條濁流湯湯的大河直直插入深藍的海水,淡水是淡水,咸水是咸水,一副海晏河清的樣子。我注意很久了,那個姑娘往往在午后沿著上游的那座橋繞到對岸,沿著我走過的那條分岔的小路下到沙灘上,脫下外衣,露出貼身的泳裝,一頭扎進海河交匯的水流中,游出很遠?,F(xiàn)在,她脫下泳帽,身上的水珠閃閃發(fā)光,在脖頸上,在胸部的凹陷處,在有著結(jié)實肌肉的大腿上,匯成一條條流動的小溪。那小溪同樣散發(fā)著自然的光澤。我看不出她的年紀(jì),略呈小麥色的白色肌膚就像一匹天然的綢緞,緊致而從容。她在自然風(fēng)干身上的水珠,像一匹小鹿抖動著頭發(fā),頭發(fā)散開,似乎鼻翼中飄來針葉林的那縷清香,讓人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我看見了,她雖然帶著游泳圈但始終沒用,就那樣放在水面蕩漾著,蕩漾著,一直脫離了沙灘的羈絆,向遠處漂去。我揮舞手中的《?!?,指向她的身后,她卻恍然無知地?fù)炱鸬厣系囊路瑴?zhǔn)備穿上。我再回首,站起身來,用書圈成喇叭狀喊,你的游泳圈。這次她聽見了,當(dāng)她站在我面前時,上身的紅色衛(wèi)衣像一團火,撕了花邊的牛仔短褲露出兩條光潔的長腿,因上山而微微喘息的嘴唇和鼻翼,以及起伏的胸部像埋藏著某些秘密的青春往事。
初到漁船上的興奮和新奇的感覺在慢慢消散,漁網(wǎng)在右邊的甲板上濕淋淋地擺放著,剛剛使用過的拔網(wǎng)機停止了喘息,一根粗重的鐵錨由小向子順著鐵鏈從船首憋足勁拽上來,咣當(dāng)一聲放在甲板上。那時的宮保從駕駛艙彈射出來,一通罵子彈般向小向子嗖嗖射過來。快,快,都給我滾回來揀貨。所謂揀貨,就是將魚蝦蟹分開,丟進一個個腥臭沾滿魚鱗的竹筐里,等靠岸時一筐筐抬到船塢的市場上出售。小向子向著快速縮進駕駛艙里的中年船老大宮保,吐了一口唾沫,慢悠悠脫下身上的水手服,一邊笑,一邊說,急啥,走,去船艙后面抽根煙。發(fā)動機拖曳著巨大的船體在水中行駛,船槳旋出的浪花似雪,像是飛機飛過天空留下一條長長的白尾。來漁船上有幾天了?我有些恍惚,伸手接過小向子一口點燃的兩支煙的其中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剛上船時,岸上的漁娘們在嬉笑著縫補破洞的漁網(wǎng),卷起來放在一邊,幾個年輕的水手一甩肩扛起來,走在搖搖晃晃的渡板上,岸上的石頭不動,但船體在動,肩上的漁網(wǎng)不動,但腳下在動。我不敢松懈分毫,但還是在即將踏上船舷時差點兒落空,身子一個趔趄,被后面的人一把推上船去——是小向子,這也是我們相識之初的一次危難之中的伸手相助。宮保他們叫他小向子,我喊他向哥,其實他也大不了我?guī)讱q。高挺的鼻梁,膚色黧黑,瘦,一種透出骨子來的瘦,手上的青筋暴露,骨節(jié)大,指節(jié)長,脫下水手服后像一根站在風(fēng)中瘦弱的竹竿。小向子教我如何在風(fēng)浪中的甲板上站立不倒,教我如何把漁網(wǎng)和每一根鐵錨、浮子拴系在一起,行云流水般在水中下網(wǎng),教我如何炙熟新鮮的漁獲才更入味,才能更好保持海鮮原有的風(fēng)味,教我學(xué)習(xí)抽煙喝酒——他說,但凡上船的人就幾乎沒有一個不會抽煙喝酒的人,當(dāng)面對茫茫的海水,茫茫的夜色,那種孤獨也會像夜色般侵襲,讓人尋找不到人生的意義。
你來這里干什么?她仿佛是為了表示謝意也靠著巖石坐下來,一股清幽的氣息飄來讓人有些迷醉。是啊,我來這里干什么?十幾年過去,我從一個游蕩于曠野的少年慢慢龜縮到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那鎮(zhèn)街上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面孔,來到店里的人也都是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他們很明白我是一個操弄剪刀的理發(fā)師,卻從未深入了解在此之外我還操弄著什么:在理發(fā)店一個小小的角落擺放著一臺電腦,即便是有人來也不會打探你每天都坐在電腦前干些什么;至于那些雜亂堆放在電腦桌上的書,班維爾、安妮·普魯、加繆、福樓拜、喬伊斯、斯坦貝克——這些人的書到底是寫什么的,也從不會過問。夜晚到來,鎮(zhèn)街上的叫賣聲逐漸偃旗息鼓,只剩下門外街道上的燒烤攤在推杯換盞。而我要安靜下來,作為一個純屬業(yè)余的寫作者也要有一顆安靜的心,鍵盤在敲打,屏幕上的文字在一行行增添,發(fā)表,出書,一日日周而復(fù)始般重復(fù)著看似相同的動作。我是作家你信嗎?我把手中的書合上放下,反正從她的身影開始在小路上出現(xiàn),我手中的書幾乎未曾翻頁。信,怎么不信。她從手里彈出一支香煙的動作還是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伸手遞給我一支,我順手摸出打火機給她點燃。我也喜歡讀書,曾經(jīng)。她故意把一句話破開,用一個“曾經(jīng)”將時段輕描淡寫地分開。是啊,曾經(jīng)。你放下了“曾經(jīng)”,可我的“曾經(jīng)”還在繼續(xù)。我的話有些繞嘴,能看出她唇角不易覺察的微笑。
那么,你在這里干什么?我自以為自己的問題不會唐突,卻看見她有一絲慌亂。
上班。呶,就在對岸。她的眼神越過入??谏峡眨?qū)Π丁?br />
對岸也是北船塢所在地。北海鎮(zhèn)的船塢一南一北,分別坐落在大清河的兩側(cè),也就是入??趦蓚?cè)。小向子說得沒錯,在漁船上的日子是枯燥的、孤獨的。無風(fēng)時,漁船在海面上航行,和腳踩在地上的感覺沒什么兩樣,腳下的船在行走,幾只鷗鳥繞著船舷飛翔,它們鳴叫著,尋覓著海面上、船體上的食物,偶爾會有一兩只落在甲板上,撿食遺落的魚蝦,有的已經(jīng)發(fā)出腐敗的氣息。而我此時已經(jīng)沒有了方向,四處是水,浩蕩的水,無邊無際的水,即便有淡淡的日光落在海面上,那刺目的光仍然讓人感覺身處混沌之中。家在千里之外,偶爾會寫上那么一封信告訴年邁的父母,我在船上無事。風(fēng)浪時常襲來,在把漁網(wǎng)剛剛散布在海里的片刻,在歸航的途中,在茫茫的夜色里,漁船上的對講機刺刺啦啦發(fā)出焦急的聲音,宮保的呼叫聲也略顯慌張。漁船上,除了我和小向子還有一對安徽兄弟,其他都是宮保家族的人,他不允許漁船有任何閃失,告訴小向子檢查好發(fā)動機,以免在歸航的途中擱淺。小向子在船上擔(dān)負(fù)著水手和輪機手的雙重身份。那天在船艙后面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來了六年了,如果不出意料,他準(zhǔn)備再過兩年置辦上一艘小船,自己一個人在近海捕魚。這樣就不用聽宮保每天扯著嗓子罵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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