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是溫暖和慈愛的化身，是生命中永恒的存在。在我上高三那年，我的外婆不辭而別，去了遙遠的天國，從此，我和外婆之間，隔著天上人間的距離，任憑我千般相思，萬般思念，再也無緣相見，正所謂，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思念無盡處。每每想起外婆，我的心里就會涌起一股股暖意，關(guān)于外婆的那些生活片段，伴隨著外婆的音容笑貌，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潮水般向我涌來，那些已經(jīng)走遠的時光，又被重新從歲月之河中打撈了上來，恍如昨日。
　　 記憶中的外婆，梳著一個高高的蓬松的發(fā)髻，就像頭上泊著一片小小的飄逸的云朵，月亮一樣的臉龐上，杏目漾春風(fēng)，秀口吐蓮花。外婆的眼睛很美也很溫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在冬天的曠野里，驀然看到一株盛開的臘梅，燦燦的色彩，讓人感到驚艷的同時，也讓人感到溫暖。我記事的時候，外婆就已經(jīng)很老了，我雖然沒有見過她年輕時的容顏，但從她老年的樣貌，依然可以窺見她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去外婆家，感覺沒有什么比去外婆家更讓我感到開心的事了。從我家到外婆家，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媽媽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去。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一路上，繁花似錦，蝶舞蜂飛，清風(fēng)徐徐，鳥語啁啾，蟬鳴陣陣，林蔭蔽日，感覺舒爽又愜意。媽媽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給我講訴關(guān)于外婆的生動而感人的故事。
　　 外婆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天生麗質(zhì)，乖巧懂事，深得父母的喜愛，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父親是開雜貨鋪的，生活衣食無憂，每天的零食不是糖果和餅干，而是仙瓜和仙果。外婆自小住在繁華的古城中，鄰居不是富商，就是官宦，家附近就有一個戲臺，經(jīng)常有劇團來此演出，耳濡目染中，外婆從小就喜歡戲劇，小小的年紀(jì)就會唱戲，唱得字正腔圓，像模像樣，有板有眼，更討得父母的歡心。
　　 然而，好景不長，九一八事變后，日本鬼子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日本人的鐵蹄踏進了我國東北三省，踏入了我的家鄉(xiāng)熊岳城，打破了人們平靜安寧幸福的生活，日本人燒殺搶奪，無惡不作，罪惡滔天，熊岳城在一夜之間，被白色恐怖籠罩著，變得暗無天日。
　　 外婆隨著父母，開始逃難，從城里逃到了鄉(xiāng)下，來到了十幾公里外的陳屯村。外曾祖父用所有的積蓄，蓋了五間古樸雅致的房屋，購置了幾畝肥沃的良田，他由一個雜貨店的小老板，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外婆也由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家碧玉，變成了一個勤于農(nóng)事的村姑。
　　 解放戰(zhàn)爭時期，外曾祖父去城里幫著抬擔(dān)架，把那些受傷的解放軍戰(zhàn)士從戰(zhàn)場送到醫(yī)院救治，和我曾外祖父搭伴抬擔(dān)架的，就是我的外公，那時候的外公儀表堂堂，玉樹臨風(fēng)，通過幾天在一起抬擔(dān)架的接觸，外曾祖父慢慢了解了外公的家庭背景，得知外公出身于書香世家，爺爺學(xué)富五車，知識淵博，是當(dāng)?shù)赜忻呐e人，父親是高等學(xué)府的教授，三個哥哥中有兩個是大學(xué)教授，一個是高中教師，外公當(dāng)時在科研所工作，也是滿腹才華，我的外曾祖父慢慢喜歡上了這個溫文爾雅的小伙子。
　　 我的外曾祖父對外公是滿心滿眼地喜歡，于是暗地里聘請媒人，去周家大院給自己的女兒提親，憑借媒婆的三寸不爛之舌，再加上外婆貌美如花，外公的父母欣然應(yīng)允，就這樣，在外曾祖父的紅絲暗線的撮合下，外公和外婆喜結(jié)連理。
　　 婚后的外婆孝敬公婆，與妯娌之間的關(guān)系相處融洽，她通情達理，善解人意，與人為善，人緣極好。外婆見多識廣，她很會說話，口吐蓮花，不管誰家夫妻吵架了，還是鄰里之間鬧矛盾了，只要外婆出面，三言兩語，遂化干戈為玉帛，所有的問題都迎刃冰釋，所有的怨恨都隨風(fēng)而逝，外婆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不管誰家有紅白喜事，她都樂意跑去幫忙，因此，外婆以其獨特的人格魅力，受到鄉(xiāng)民們的一致尊重，在村子里很有威望。
　　
　　 二
　　 一路上，媽媽講得繪聲繪色，我聽得津津有味，也為自己有這樣德高望重的外婆感到幸福和自豪。
　　 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熊岳古城，穿過一個古色古香的牌坊，走過一條喧囂熱鬧的古街，路過一片郁郁蔥蔥的田地，就來到了外婆居住的村莊了。
　　 外婆家的院落是一座很大的四合院，古樸中透著氣派，這是一座百年老宅，四周圍著高高的院墻，門口矗立著兩扇雕花的紫紅色油漆木門，木門斑斑駁駁，盡顯歲月的滄桑。“吱呀”一聲，推開大門走進去，七間白墻青瓦的正房，坐北朝南，一溜排開，東西兩面各有五間廂房，外婆家住在東面的四間正房，三姥家住在西面的三間正房。東廂房的五間，住著大舅一家，西廂房的五間，住著二舅一家。從大門到屋門的一條寬敞瑩亮的土路，將菜地分割成東西兩塊菜畦，春夏秋都有應(yīng)季的蔬菜，院墻的角落，栽種有桃、梨、李、杏等果樹，春天時，桃紅李白杏花艷，姹紫嫣紅，美不勝收。夏天時，樹上掛滿了黃杏紅李白桃，蔬果飄香，沁人心脾。
　　 記得那是仲夏的一天，我和媽媽來到外婆家，剛走進院子，就看到外婆從屋里迎了出來，滿臉笑意，滿面春風(fēng)，一只大黃狗跟在外婆身后，歡快地搖著尾巴，和外婆一起迎接我們的到來。外婆摸摸我的頭，說道，小明明又長高了。轉(zhuǎn)過頭，對我媽說，孩子太瘦了，你要多給她做些有營養(yǎng)的食物。我媽說，她有些挑食，不喜歡喝稀粥，我不想過分寵溺她，她不喜歡吃，那就餓著。媽媽的這句話，讓心疼我的外婆不高興了，外婆說道，孩子不喜歡喝粥，你就給她做一些干飯，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再讓她餓著，外婆的話，對媽媽來說就是圣旨，讓媽媽瞬間無語，也為我爭得了無上的權(quán)利，我在心里暗暗竊喜。
　　 我們進屋坐下之后，外婆轉(zhuǎn)身走進院子，從菜地里摘下了幾個紅紅的如燈籠一樣的西紅柿，從樹上摘下一些黃燦燦的杏和紫紅色的李子，清洗干凈，放入果盤，將西紅柿切成塊，撒上白糖，就像給西紅柿涂上了一層白霜，外婆將果盤放在我和媽媽中間，讓我和媽媽吃，我拿起一塊西紅柿，咬一口，酸甜可口，西紅柿味道濃郁，好吃極了！那時候的西紅柿，不用化肥，用的是有機肥料，非常鮮美，我好懷念那種味道，因為那西紅柿里有外婆的味道。
　　 外婆家門前有一條清清的河，清澈見底，能看到色彩斑斕的魚兒在水中游弋，還有河蝦和河蟹在水中游來游去。外婆經(jīng)常帶著我和二舅家的穎妹一起來河邊洗衣服。為了讓我們玩得盡興，外婆還為我們做了一個頗有創(chuàng)意的捕魚工具，她首先炒一些米飯加韭菜，取一點香噴噴的炒飯放到一個大碗中，然后，在大碗的上面蒙上一層塑料布，用線穿過邊緣，收緊碗口，用剪子在塑料布的中間剪下一個圓孔，一個精巧簡潔的捕魚工具就制作好了。
　　 外婆將捕魚碗放入水中，用石頭固定好，我和穎妹就在水里捉魚摸蝦，同時看著碗里是否有魚兒進去，我們玩得不亦樂乎，外婆做的捕魚碗很神奇，通常會有魚兒鉆入碗里，有鯉魚，有黃鱔，還有小蝦和螃蟹，有時候，會看到一條烏溜溜的泥鰍突然鉆入沙子里，外婆見了，趕忙拿著盆子去扣，捉到活蹦亂跳的泥鰍給我們兩個玩。如果捉的泥鰍很多，外婆會用塑料袋拿回家，用泥鰍做豆腐，吃飯時，外婆通常將泥鰍夾到我的碗里，讓我多吃，告訴我，泥鰍營養(yǎng)豐富，吃了會變得聰明伶俐。我心里暗暗思忖，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優(yōu)異，可能和吃泥鰍有密切關(guān)系。
　　 外婆是一個戲迷，每次有來唱戲的，外婆都會欣然前往。如果我去外婆家趕上有戲劇團來村里演出，外婆就會帶著我一起去，唱戲的女演員一個個穿著華麗的衣服，是那么光彩照人，我聽不懂她們唱什么，但我喜歡看她們的衣服和頭飾，喜歡看她們的動作和神情，演娘娘演皇妃的，鳳冠霞帔，翹著蘭花指，走著蓮花步，婀娜嫵媚，儀態(tài)萬方，看起來是那么美艷，讓我自小就有了審美的體驗。再看外婆，聽得如醉如癡，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聽得忘了時間，從早晨一直聽到晚上，吃飯時也不回去，直到聽到我說“外婆我餓了”，她才猛然驚醒，趕忙從衣兜里摸出五角錢，為我買一張?zhí)秋?，而她自己卻舍不得買，等著大舅給她送飯來。
　　 還有一次和外婆去看皮影戲，表演別具特色，聲情并茂，動人心魄，影人或走或坐，或跳或躍，上下翻騰，飛天入地，變形隱身，吐火噴煙，熱鬧非凡，讓我入迷，也讓我充滿了好奇，到底這些小人是怎么動起來的呢？外婆坐在那里看戲時，我就跑到后臺偷看，看到藝人們，一邊操縱影人的動作，一邊在唱，唱腔優(yōu)美動聽，或激昂或沉郁，或歡喜或憂傷，余音繞梁，并配以打擊樂器和弦樂，嫻熟精湛的操作動作，讓我目瞪口呆，贊嘆連連。皮影戲，是中國的一種民間傳統(tǒng)藝術(shù)。據(jù)史料記載，皮影戲始于漢，興于唐，盛于元，在中國流傳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也是中國戲曲藝術(shù)的鼻祖，已被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皮影戲流光溢彩的藝術(shù)魅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戲曲不僅讓外婆平淡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也讓外婆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shù)有了更多的認知和了解。外婆經(jīng)常給我講戲曲故事，有京劇、評劇、越劇、黃梅戲，比如《霸王別姬》《花為媒》《紅樓夢》《女駙馬》《白蛇傳》等，讓我從小就受到了戲曲藝術(shù)的熏陶，也培養(yǎng)了我對戲曲藝術(shù)的愛好，對我以后的人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我要感謝我的外婆，讓我很小就領(lǐng)略了戲曲藝術(shù)的魅力，在我心里種下了熱愛戲曲藝術(shù)的種子，以至于現(xiàn)在我對中國的戲曲情有獨鐘。
　　
　　 三
　　 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彩霞滿天，璀璨奪目，樹上的鳥語蟬鳴此起彼伏，清脆悅耳，我和哥哥正在院子里捉蜻蜓，遠遠看到一個人，腰彎的像一張拉滿弦的弓，背上馱著一個圓鼓鼓的大包袱，正吃力地朝我家的方向走來。哥哥搭簾一望，說道，小妹，是外婆來了。我定睛瞧了瞧，還真是外婆。我和哥哥放下手里用來捂蜻蜓的掃帚，我倆就像兩只歡快的小鳥，飛快地跑了過去，嘴里喊著“姥姥！姥姥！”外婆看到我們倆，笑意盈盈，嘴角上揚，臉上的皺紋綻放成了一朵燦爛的花。
　　 媽媽聽聞外婆來了，走出屋子，迎了過去，接過包袱，她的胳膊立刻被拉成了一條直線，問外婆，包袱裝的啥東西？怎么這么沉重？
　　 外婆用手擦了一把汗，說道，你妹夫的姐姐秀真夫婦工作的制衣廠前些日子倒閉了，廠子在倒閉之前，好幾個月都開不出工資了，倒閉之后，用襯衣來頂替工資，他們夫妻兩人雙雙失業(yè)，沒有任何收入，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撫養(yǎng)，我看他們怪可憐的，就想幫一把。
　　 我媽聽完外婆的一番話，立刻明白了外婆的意思，外婆是想讓媽媽幫著賣這些襯衣。
　　 到家后，外婆打開包袱，一堆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襯衣立刻映入我的眼簾，就像一個姹紫嫣紅的花園，看得我眼花繚亂。媽媽為爺爺、奶奶、爸爸、哥哥和我，各選了兩件襯衣，并把錢交給外婆后，提著包袱和外婆去鄉(xiāng)鄰家了，她們一家一家兜售，直到天黑，她們才踏著月色，帶著一身疲憊歸來。
　　 鄉(xiāng)親們淳樸善良厚道，再加上這些襯衣都是本錢出售，不到兩天的工夫，外婆帶來的所有的襯衣全賣光了。媽媽讓外婆多住幾天再走，外婆卻急著回去，第三天清晨天還沒亮，外婆就離開了，她臨走時對媽媽說，把賣的襯衣錢給秀真后，她還要背一包襯衣去二姨住的村子賣，她要幫忙幫到底。
　　 外婆助人為樂的精神深深地感染著我，讓我在以后的人生中，看到有困難的人，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助之手，這也許就是愛的傳遞吧
　　 多年之后，外婆背著包袱的身影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中，沐浴在霞光中的外婆是那么美，那么動人。
　　
　　 四
　　 據(jù)媽媽回憶，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是最難熬的日子，全家人一個個餓的面黃肌瘦，當(dāng)時四五歲的小姨，骨廋如材，臉色蠟黃，媽媽問她，你咋不上炕呢？小姨說，姐，我餓得沒有力氣上炕。我媽聽完小姨的話，感到心就像被針扎了一樣疼痛，她自己也是一個孩子，也餓得頭腦發(fā)昏，體弱無力，外婆聽到小姨的話，又心痛又心酸，眼里泛著晶瑩的淚花。
　　 為了能讓全家人活下去，外婆去生產(chǎn)隊的大地里撿拾菜葉，當(dāng)時是嚴寒的冬季，收割后的甘藍地里，遺落下了一些菜葉，但是這些曾經(jīng)綠瑩瑩的菜葉，經(jīng)過陽光的暴曬，經(jīng)過風(fēng)霜雨雪的洗禮之后，變得干燥枯黃，黯淡無光，沒有一絲水分，外婆將這些干葉子放在水里浸泡后，清洗干凈，切碎，混合少的可憐的米一起熬煮，勉強度日。
　　 生活條件變得越來越嚴峻，饑餓就像一張黑色的大網(wǎng)，籠罩著一個個村子，一戶戶人家。饑餓又像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外公餓的皮包骨頭，躺在炕上，氣若游絲，奄奄一息。二舅媽的嫂子和弟妹相繼在一天內(nèi)因饑餓而離開人世。鄰居李寶一家五口人全部餓死，甚是凄慘……
　　 為了不讓全家人活活餓死，外婆來到了大隊書記的辦公室，請求大隊長給一些米來救命。當(dāng)時大隊也沒有多少米，從來也沒有額外發(fā)放米給鄉(xiāng)民的特例，外婆痛哭流涕，聲淚俱下，就差給大隊長跪下了，硬是把大隊長感動得老淚縱橫，他破例給了外婆二十斤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