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這個朋友是個不靠譜的人，但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很關(guān)心我，也很在意我，但因為他的不靠譜，所以他的很多關(guān)心和在意最后都似乎成了笑話。
　　 就比如，他很喜歡燉雞湯，也很喜歡給我灌雞湯，但是因為不靠譜，他在雞湯里下的藥一直都很輕，所以對我的病一直都沒什么效果。我曾問過他原因，他說怕下毒太重，我承受不住，會出什么意外。很遺憾，就是因為他下的毒藥很輕，不僅我的病對藥有了免疫，我自己的身體也有了免疫。
　　 周五的早上，他一大早就約我晚上一起吃飯，并且還告訴我，他們夫妻倆要給我介紹一個女孩子，女孩子都已經(jīng)同意了，讓我晚上按時到達(dá)那個地方。他知道我不喜歡這種場合，也知道我心里排斥這類活動，所以他的姿態(tài)很低，央求我一定要去，因為已經(jīng)跟女孩子說好了，女孩子也已經(jīng)同意了，怎么說我也應(yīng)該給他個面子，哪怕逢場做戲也要去一下。
　　 很遺憾，我不是他，我考慮事情不會面面俱到，更何況我是個不講情面的人，我不給他面子，我直接告訴他我不會去。他似乎又失望了，我想他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話想說，這些話里肯定有最粗俗的臟話。沒辦法，為了他不那么激動，也為了他的身心健康，我給他想了借口和理由，那就是我周五很忙，要加班，沒有時間。
　　 他很失望，也很無奈，因為他不能把我綁過去。我笑著問他，為啥非要把實情告訴我，如果只說吃飯，那我可能就去了，因為我還是很喜歡跟他們夫妻倆一起吃飯的，畢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說讓我去的目的不是逢場做戲，而是希望我能解除心結(jié)，如果不是這樣，即使把我騙去了，我的心里只會更加排斥。
　　 我很感謝他懂我的心，也很感謝他的關(guān)心和在意，但我無法坦然地接受。正如他的雞湯對我的病沒什么作用，我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這就是我的心結(jié)，也是我的病。
　　 我之所以說他喜歡燉雞湯，因為在我明確拒絕他的晚飯邀約之后，他又開始給我灌雞湯了。他告訴我人總是要結(jié)婚的，只有結(jié)了婚，才能名正言順地養(yǎng)育后代，甚至為了加強說服力，他還告訴我雖然每一個生命的宿命都是死亡，但造物主創(chuàng)造生命的目的卻是繁衍和延續(xù)，只有結(jié)了婚，我才能完成自己作為一個人、一個動物、一個生命最原始、最重要的使命，這也是家庭、家族、朋友、民族、國家、種族、世界、以及造物主的希望。
　　 我不同意他的說法，準(zhǔn)確地說是不完全同意，因為人不但有動物屬性，還有思維屬性，而這種思維屬性是區(qū)分人與其他動物最重要的特征，所以即使我是完全的唯物主義者，我依舊認(rèn)為人的思維屬性比動物屬性更為重要。具有動物屬性只能證明是一個動物，具有人的思維屬性才能說明是一個人，況且有些人即使已經(jīng)不是生命了，卻依舊長生不死，那些引導(dǎo)人類的人，早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甚至我們懷念、敬仰、追尋的也不是他們的動物屬性，而是思維屬性。
　　 而我的心結(jié)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思維屬性，已經(jīng)就是我的思維屬性，它們本就是一體的，同生同死，無法分離，不可切除。不得不承認(rèn)，一些先賢有切除或改變思維屬性的能力，他們改變了自己的思維屬性后，又影響他人改變了思維屬性，但是我做不到。用傳統(tǒng)的說法表述，這樣的人是圣人，而我只是凡人，絲毫算不上賢人，又怎能與圣人相比，又怎能要求我做到圣人能做的事。如果我把心結(jié)切除了，也就等于把我的思維屬性切除了，這對我的動物屬性并沒有影響，我還是一個生命，但我已不再是我，也不再是一個人。
　　 我的這種胡說八道、無憑無據(jù)、不合情理的狡辯，讓他更加無奈，所以他有些情緒失控，然后他終于提到了她。他一直認(rèn)為我做事情都是有原因有理由的，哪怕是我撒潑似的拒絕晚上的邀約也是有理由的，但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當(dāng)時會搞成這樣。我本以為是我的不給面子和強詞奪理讓他有些煩躁，乃至于亂了分寸，因為他的話就是一劑毒藥，劇毒無比，他從來沒有這樣問過，因為擔(dān)心會將我毒死。
　　 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因為我沒有被毒死，我對這樣的劇毒也有了抗體，因為我也無數(shù)次這樣問過自己。但是，有了抗體并不是能夠完全免疫，我沉默了，不斷地深呼吸，就像武俠世界里的運功療傷和內(nèi)力排毒一樣，我需要這樣的一個過程。也許他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所以并沒有催促我，半個小時后，我給他回了‘晚上不去’四個冰冷的大字之后，就屏蔽一樣地切斷了與他的所有溝通。我不需要去猜測他是否會擔(dān)心，因為這只是一個玩笑，因為他也不會擔(dān)心，因為他知道驅(qū)毒并不那么容易，也許過一天之后，我們還是會屁顛屁顛地相互挖苦。
　　
　　 二
　　 周五的晚上我沒有吃飯，因為這一天的晚上我不想吃飯，我不需要為第二天積攢足夠的體力、能量和精力，我可以放空自己。我躺在床上，并不是為了睡覺，而是想讓自己最大可能地脫離肉體的束縛，即使不能脫離，也還有一些面包和幾顆雞蛋。
　　 躺著的時候，我并沒有去想早上的事情，我能想象到他的尷尬和無奈，但我有理由說服自己。我不去是不給他面子，我去了就是打了思維形態(tài)的我重重的耳光，人總是有自愛的，相比于他，我更愛我自己。所以，他的電話一個都打不進來，他的信息一條都發(fā)不進來，更何況他知道我的脾性，也許早上的時候還會嘗試跟我溝通，到了晚上肯定早就放棄了。我不需要擔(dān)心這會影響我和他之間的友情，他也不用擔(dān)心，友情到了深處，就不需要再去考慮社交禮儀，也不需要考慮應(yīng)酬客套。
　　 我躺著，閉著眼睛，卻沒有睡去，我能感覺到自己脫離了肉體束縛進入了思維的世界，因為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我還能感覺到身體，只是沒有了束縛，因為不需要耗費什么去支撐身體，而站著是需要體力支撐的。在這種混混沌沌、模模糊糊、似睡非睡、似醒未醒又接近于虛弱的狀態(tài)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敲門聲，敲門聲不急切，也不暴躁，所以一定不是那個朋友，但很少會有朋友到我住的地方來，因為沒有幾個人知道我準(zhǔn)確的居住位置。
　　 我很不情愿地起床，有些煩躁地掀開被子，沒有好臉色地向門口走去。我不需要有好臉色，因為我能確定門外的不是我的朋友，我不需要用好臉色去歡迎一個陌生人的攪擾。是的，門外的人確實不是我的朋友，但也不是陌生人，因為她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陌生人。我打開門，立刻就看到了她，跟敲門聲一樣的她，一樣的不急切，一樣的不暴躁，沒有歡笑，沒有痛苦，只有平靜，略帶期望的平靜。
　　 我想象過很多種遇見她的場景，不管是偶遇還是相聚，但這樣的見面確實在意料之外。因為想象中的我是鮮活的，而現(xiàn)在的我卻不是，想象中我的心跳會很快，實際上我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我就像在熟睡中被一盆冷水一下子澆醒，我原本迷糊的意識立刻開始了高速運轉(zhuǎn)，只可惜這種高速運轉(zhuǎn)卻是無用功，因為運轉(zhuǎn)的結(jié)果只有兩個字：你好。
　　 這兩個字并沒有讓她意外，也沒有讓她失望，而她的回答卻讓我意外，我以為她同樣會說你好，或者是好久不見之類的話，但都不是，她問我是不是沒有吃晚飯。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準(zhǔn)確的說是不是沒有吃飯不是一個問題，只是陳述，如果不確定沒有吃的話，是不會這樣問的。我的這個習(xí)慣已經(jīng)很久了，但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且這個很久并沒有我跟她斷了聯(lián)系的時間長。
　　 我的心跳已經(jīng)停了，我的意識還在高速的無效的運轉(zhuǎn)，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如實回答了兩個字：沒有。她抬了抬手，她的手里拿著一些東西，依舊平靜地說給我?guī)Я艘恍?。這個時候我的確實脫離了肉體，因為所有肉體和思維的工作仿佛都癱瘓了，我愣在原地，什么話也不說，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在我沒有繼續(xù)說話的跡象后，她察覺到了我已經(jīng)被擊敗、已經(jīng)被徹底摧毀之后，她沒有繼續(xù)等待，而是詢問能不能進來。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隨后讓開門口，并且為了剛剛的失禮，我特意用了一個非常熱情客氣卻又冰冷無情的詞：請進。
　　 我引導(dǎo)她在沙發(fā)上坐下，她把食物輕輕地放在桌子上，沒有多余的交談，更沒有久別又見的寒暄，氣氛十分尷尬。為了緩解這種尷尬，我只能說給她倒一杯水，然后走向冰箱，我所有的飲用水都放在冰箱里，我喜歡喝冰一些的水。當(dāng)我的手觸摸到裝著水的塑料瓶時，水的溫度立刻把我凍僵了，我的所有動作都停頓了。我向她表示歉意，請她稍等，然后把水倒進了熱水壺。
　　 我面對著熱水壺，卻背對著她，從在門口看見她到她進來坐下，我和她都沒有表情，也不敢讓目光交匯。畢竟我們都曾相互怨恨過，相互完全不信任過，如果這個時候過于熱情，那曾經(jīng)的怨恨和不信任仿佛就沒有了意義。我知道熱水壺的功率很大，燒水的速度也很快，但我卻不希望水沸騰得太快，因為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轉(zhuǎn)過身去面對她。
　　 響水不沸，沸水不響，水很快就響了，響了就意味著很快就要沸了，但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這種準(zhǔn)備實在太難，如果早上我那朋友的話只是猛烈的劇毒，那么現(xiàn)在就等于是把我的心臟直接剖了出來，并且拿給我看，告訴我這就是我的心臟。她終于說話了，她似乎比我要平靜得多，她似乎對于我的不問緣由有些不滿，這個緣由就是她為什么會來。
　　 我不敢去想這個問題，更不敢去猜測，我可以有兩個選擇，敷衍或者轉(zhuǎn)移話題，但兩個選擇都過于冷漠，不符合我心跳的速率。我的心跳在短暫的停止后，變得無比狂熱。我只能回答一定是那個朋友告訴她的，知道我具體位置的人里，她就認(rèn)識那么一個。這其實是答非所問，因為她知道我的位置只能回答她為什么能來，不能回答她為什么會來，我的滑頭再一次成功了，她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又或者是她自己都沒有勇氣說出答案。
　　 她又問了第二個問題，問我今晚為什么沒有去，這個問題的沖擊力更大，超過颶風(fēng)，這個時候我開始抱怨水為什么還不沸騰了。從她進來我就開始猜測這個問題，世界不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我的身上更不會有，她為什么會來？她為什么會知道我的位置？能告訴她位置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早上恰好約我吃晚飯，而她又剛好知道我沒有吃晚飯。既然不會有巧合，那么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只有一個，她也在我那朋友的邀約名單里，并且已經(jīng)如約而至了。
　　 但我不能說出我的猜想，我不能，也不敢，我希望水在這個時候沸騰，這樣我就有事可做，就能敷衍，或者拖延。但水只是響了，還是沒有沸騰，我只能強行敷衍，一周的工作讓我疲累，我只想休息。我背對著她，看不到她的肢體表情，她也沒有繼續(xù)說話，我無從得知她對于我的回答是什么反應(yīng)，但我知道我的回答實在過于牽強。
　　 水終于沸騰了，我給她倒了一大杯，我聽說水的體積越大，那么沸水變溫的速度也就越慢，我無法改變時間的流速，我只能改變沸水變溫的速度。她終于笑了，她的笑不是擠出來的，是由心而發(fā)的，但她的笑又是不協(xié)調(diào)的，就好像她很久沒有笑過，就像曾經(jīng)癱瘓的人重新學(xué)習(xí)走路時的不協(xié)調(diào)和生硬。她說謝謝，謝謝我還記得。我本來已經(jīng)忘了，但在我的手觸碰到冰水的時候突然又想了起來，她不能喝冰水，至少這幾天不行，因為這是她的規(guī)律期。
　　
　　 三
　　 我在她的斜對面坐下，我不敢正正的面對她，更不敢坐她的旁邊，所以我和她的距離至少有兩米遠(yuǎn)，甚至點煙的時候我都背對著她，我怕她發(fā)現(xiàn)我的手已經(jīng)不能保持平穩(wěn)了。我們就那樣坐著，我不問她，她也不再問我，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我可以用香煙掩飾自己的尷尬，她卻不能喝水，所以她似乎更加尷尬。她讓我把飯吃了，不然一會兒就涼了，這似乎是我和她現(xiàn)在唯一的共同點了，她擔(dān)心飯菜涼得太快，我也擔(dān)心熱水涼得太快。
　　 我還不想吃飯，因為有比吃飯更加重要的事，我已經(jīng)能夠保持鎮(zhèn)定了，鎮(zhèn)定就能判斷輕重緩急。我問她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她不會是突然出現(xiàn)的，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晚的聚餐，我那個朋友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會出現(xiàn)，我必須先把這些事情弄清楚，顯然這些事情比吃飯重要得多。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她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我那朋友早就知道她會出現(xiàn)，她和那個朋友是約好了的。聽到答案之后，我再次把頭轉(zhuǎn)了過去不讓她看見，我不僅擔(dān)心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更擔(dān)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我再回過頭看她時，她已經(jīng)低著頭了，也許是抬頭的勇氣已經(jīng)耗盡，也許是熱水變溫的速度實在太慢。我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但是我還不能問，因為空氣已經(jīng)過于沉重，她需要放松一些，我也需要放松一些。我走到冰箱前，拿了一瓶水，一口氣喝了半瓶，然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她要在這邊待多久。我沒有問她來了多久，我不確定她是否只是路過，我也不敢直接問。
　　 她抬起頭，眼神已不再那么平靜，已經(jīng)有了一些閃躲，她把原本拿在手里的包放在沙發(fā)上，她似乎決定不能馬上離開，然后她說已經(jīng)來了一段時間了。一段時間，肯定不是一周，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兩個月，也許會更久，具體是多久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是路過。我再問她，那個朋友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我必須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并由此判斷那個朋友對于友情的忠誠度，作為朋友，他應(yīng)該第一時間告訴我的，他不應(yīng)該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