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依然做了個很長的夢。這個夢有多長？從繁星滿天、到明月漸淡甚至迎來朝陽冉冉。
　　 夢里的人生算是陳依然現(xiàn)實生活中夢寐以求的：夢里她有高起點的出身，沒有出現(xiàn)過那個無趣的前夫。夢里的她才剛剛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容貌清麗，出身富足，并且還有一個富二代男朋友。
　　 這算是一個相當完整的夢，之所以完整主要取決于陳依然的睡眠比較好。陳依然少女的時候喜歡看書喜歡偶像劇，所以思維比較跳躍，善于幻想，常常熬夜追劇、追書，屬于少眠淺夢之人。在她自認為成熟的年齡，她遇見了那個比她年長六歲的男人，男人為她畫了各種各樣的餅，她視若珍寶，不顧親人的阻攔，一頭扎進婚姻里?；橐鍪?，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卻把生活過得一塌糊涂。她也成為郁郁寡歡，卻還要強顏歡笑的人，那十年她的睡眠很糟糕，即使糟糕卻也少夢。直到后來選擇結(jié)束了婚姻，她性格大變，睡眠變得非常好。用她自己的話說心里靜了心胸開闊了。用女兒的話說動物園里的老虎跑出來在媽媽面前，也不影響媽媽吃肉喝湯。其實也不至于那么夸張，不過就是形容現(xiàn)在的陳依然與過去陳依然變化太大罷了。
　　 現(xiàn)在流行一句話叫做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絕對不會重走一遍。陳依然卻不這么認為，她覺得過去的自己就是個犟種，如果遇見少女時期的自己，她也沒辦法去說服自己。所以她經(jīng)常說那些天生犟種活該走彎路，活該多吃苦。
　　 得拐回來說陳依然這個夢。
　　 夢里的陳依然年齡正好，容顏正盛，并且遇見富二代男友。之所以夢見這么偶像的人生，還得得益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不不不，應(yīng)該是年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里的人生絕對不是陳依然一日所思，而是陳依然積十年所思于一夢。這個夢和平時所夢不同，她偶爾做夢時所夢男主角總是一個大致的輪廓，模模糊糊看不清臉，絕對沒有這個夢里的主角如此清晰。夢里的自己蓬勃鮮艷，男孩挺拔陽光，相識相戀都水到渠成。在夢里陳依然披上婚紗與男子走進婚姻的殿堂。就在婚禮進行到交換戒指的環(huán)節(jié)，陳依然卻暈倒了。然后夢里的長鏡頭出現(xiàn)了一個心臟病專家，專家說陳依然的心臟非常奇怪，心跳都正常，就是缺少了一塊。缺少的這一塊還是個最穩(wěn)固的三角形。三角形的三個角上還刻著三個人的名字：陳朵、陳果、傅高尚。
　　 陳依然猛然從夢中醒來。
　　 生活可以騙人卻不可以騙自己，連夢都一樣。
　　 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三個人，就是做夢都得帶著，真是邪門啊。她以前也會偶爾做夢。陳依然做夢特別奇怪，夢不多，但不管是白日夢還是偶爾夢主題從來不變：做夢就相親。記得有一個夢印象特別深刻，夢里她遇到了特別心儀的相親對象，都到談婚論嫁了，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對拖油瓶，現(xiàn)在好了拖油瓶又多了一個，多了一個叫傅高尚的男人。
　　 陳依然躺在床上，望著書桌花瓶里的那一支干支玫瑰，腦海里想起一首歌：如同昨夜天光乍破了遠山的輪廓，好像多年之后我們都忘了說。潺潺流水終于穿過群山一座座，好像多年之后你依然執(zhí)著。
　　
　　 二
　　 離婚這些年，陳依然帶著兩個孩子，過得挺不容易的。兩個孩子本來一人帶一個，可是那個男人把兒子也扔給他，不能說像失蹤了一樣，但該付生活費學(xué)費的時候總也聯(lián)系不上。陳依然咬咬牙認了。都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對她來說都同樣的重要。剛離婚的時候，陳依然的媽媽很擔心，擔心女兒承受不了兩個孩子的負擔，她經(jīng)常自責，當年沒有拼命阻攔女兒的婚姻。論家庭門不當戶不對，論外表那男的怎么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兒。陳依然卻能想開，她覺得任何人都不要責怪那些年的自己，因為年輕的自己也很混沌，也在奮力推開迷茫想有個美好的未來，只是年輕的靈魂站在霧霾里，只能看清眼前那一小塊兒。可是那方寸之地，年輕的她卻誤認為就是美好人生。責怪有什么用呢？那無數(shù)個哭泣的夜已經(jīng)是對年輕無知最大的懲罰，就原諒那個曾經(jīng)年輕又迷茫的她吧，畢竟她也獨自熬過了好多個漫長又疼痛的黑夜。
　　 陳依然出生在一個比較有愛的原生家庭。父母善良且通情達理，家里有姐姐弟弟和她三個孩子，生活也算富足，屬于小康之家，她在平和溫暖的環(huán)境長大。她沒有經(jīng)歷過復(fù)雜的戀愛，在該談戀愛的年齡遇見了一個非常普通的男人。之所以說他普通，就是因為把他融入人群，一點也不亮眼、不出頭，就是泯然眾生中普通一人。
　　 陳依然對于自己的婚姻，思考了很多年，這兩年她終于想明白為什么當年那么義無反顧地投入這段婚姻，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就是她被男性pua了。還是自己當初太年輕，著了這個比她大六歲男人的道。當時普通的他面對清麗稚嫩的自己，竟然是拒絕的，拒絕的原因是姑娘的名聲不好，這讓陳依然越發(fā)逆反的想證明自己的人品，證明自己的出眾之處。她就像一頭要吃到掛在自己頭頂玉米的犟驢，被那個男人牽著鼻子走進了那場婚姻。不言而喻，她沒有得到一場美滿的婚姻。門不當戶不對，家庭觀念不一樣，生活習(xí)慣不一樣，陳依然在他洗腦下做了七年的家庭主婦。那幾年她是個伸手族，手心向上要錢的日子真的很壓抑，她就像一條缺水的魚，在渾濁的淺水里，張著嘴想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七年啊，最好的年華，她美麗的容顏，出眾的才華都被埋沒在柴米油鹽里。
　　 后來孩子都上了小學(xué)，她選擇踏入社會，她不愿意過花一分錢都伸手，每月都被查賬的日子。她真的怕了，她對不住那些瑣碎的賬單，她只能保證所有的錢都用于孩子和生活開支。她怕極了他審訊一樣的目光和話語，那些痛苦黑暗的日子，也不敢回頭，她甚至無法承受回憶之痛。她想徹底結(jié)束婚姻的那一日，是春節(jié)前夕。她單方面起訴男方，她哭著對姐姐說，我要有一個新的明天，我要新一年的陽光是美好的。我要活下去，我不能面對他，我怕看到曾經(jīng)最丑最痛苦的自己……
　　 她邁出那一步，豁然開朗了，她感覺輕松了好多，呼吸不暢、肝氣郁結(jié)甚至都消失了。沒有人能懂卸下婚姻枷鎖的輕松。她開始新的生活，她有屬于自己的工作。這些年她的工作雖不固定，但總是她有條件去挑剔工作。她每次換工作的跨度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大：年底她成為美容行業(yè)的銷售；春天她忽然變成連鎖店的經(jīng)理；她做過奢侈品的導(dǎo)購，又忽然參加某報刊的征文。忽而在仲夏夜里的美食攤，又看到她的炒酸奶和燒串串。
　　 每一次面試她都自信滿滿，她去應(yīng)聘美容店店長的時候，其實她還是個美容小白，應(yīng)聘的前一夜她搜索視頻在自己的腿上練了三個小時的美容手法。第二天她以有三年的美容師經(jīng)驗的履歷，成功成為全國連鎖店的店長助理。所有的同事都說她社交能力強，顧客都愿意和她溝通。其實她有社交恐懼癥，但是為了生活，為了兒女的私立學(xué)校學(xué)費，她逼迫自己成為很能干的樣子。其實她沒有捷徑，只有真誠，真誠才是這個快餐時代不一樣的敲門磚。只是誰能想象，她陷在黑夜里，她還是走不出那不堪重負的回憶，她弱不禁風(fēng)的靈魂被無奈地攀巖在鋼筋混凝土上，為了能抓的更牢固，十指早已血肉模糊。
　　 一段未醒，又做一段。如果這畫面有開關(guān)，從期待走到不堪，結(jié)局不好看，人總需要記住遺憾……數(shù)年后她模糊了所有的偶像，可是毛不易的歌詞依然最透徹清晰。
　　
　　 三
　　 陳依然不相信緣分，但是和傅高尚的相遇，使她不得不相信緣分是真的存在的，有很多東西無法用科學(xué)解釋。她為此還查閱了緣這個字的字面意義和常用釋義：緣，民間認為人與人命中注定遇合的機會，泛指人與人之間發(fā)生的某種聯(lián)系的巧合。因為這種遇合的幾率并不高，所以才難能可貴。
　　 傅高尚和陳依然相識于手機號搜索，傅高尚也并不知道陳依然的手機號。
　　 那是一個極其無聊的晚上。國慶節(jié)放假，闔家團圓的日子。傅高尚還在外地打拼。坐在車里，夜晚的城市燈火輝煌，人來人往。而他就像靈魂出竅的一樣，不想思考，卻又無聊至極。他不想去房間休息，對于嚴重的失眠患者，在哪里都一樣煎熬。繁華城市的夜晚像一個五彩繽紛的網(wǎng)，籠罩著孤獨徘徊的他鄉(xiāng)人。想起遠在老家年幼的兒子，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在一塊。那個得了抑郁癥，離家出走，幾年都沒有音訊的妻子。前一段忽然有了消息，對方要求解除婚姻關(guān)系。分開這么多年，離婚也許是最好的解脫方式。他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苦行僧，滿身心的孤獨無法排解。
　　 他拿出手機，搜索手機號，他把母親的手機號后兩位的18換成16，居然搜索出一個微信號。頭像是一個笑的又甜又燦爛的美女。他添加，對方很順利通過。傅高尚想這么順利，真沒有成就感，可是他哪里知道對方所想。當時陳依然也正在玩微信，她接到好友請求，對方來自手機號搜索，那肯定是客戶或者認識的人，說不定還是自己的老客戶介紹過來的新客戶呢。這時候的陳依然還在賣奢侈品包包、名表，屬于那種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的銷售。
　　 傅高尚發(fā)了個笑臉，然后發(fā)了個小紅包。
　　 陳依然想這還真讓她遇見暴發(fā)戶了，一言不發(fā)就來紅包，看來能成交一單。雖然這紅包看著滾燙，但不能收，無功不受祿，做人的基本節(jié)操得有。她也發(fā)了個微笑的表情，雙方都沒有再回復(fù)，傅高尚覺得紅包發(fā)出去了，索然無味了，對方?jīng)]追著回復(fù)他也沒接著聊。直到第二天紅包超過二十四小時原路返回，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紅包對方?jīng)]有收。
　　 誒？有點意思，添加了那么多好友，就這一個不收紅包，尤其是正和他正在分手邊緣的女友，動不動都要紅包。理發(fā)要，吃飯要，美容要，喝杯奶茶都恨不得發(fā)個二維碼。好像紅包成了她和他之間語言的橋梁，讓他感到索然無味。說是女友其實他自己也知道沒結(jié)果。他們之間并沒有感情，只是和前妻離婚后排解孤獨的一個女性朋友。他所謂的排解孤獨，其實就是想有人能聽懂他的心里話，理解他的委屈，相互傾訴一下，但是他發(fā)現(xiàn)相互懂得很難。這個就不同，發(fā)了紅包都不收，這得聊聊。
　　 傅高尚問陳依然為啥不收紅包？
　　 陳依然問傅高尚為啥要收紅包？
　　 為啥要收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發(fā)的紅包？你是錢多的沒處花了？
　　 傅高尚想每次加好友聊天，不都得給美女發(fā)紅包嗎？
　　 加好友為啥要發(fā)紅包？微信里的女的都仙女變成的人？給你做飯洗衣服了？現(xiàn)實里提倡男女平的，微信里誰還能比誰高貴嗎？
　　 有點意思，這女的不一樣！得聊聊。
　　 傅高尚經(jīng)常給陳依然發(fā)問候，陳依然算看透了，這貨成為不了她的顧客，他就是無聊來消遣的，聊天有啥意思？能提高業(yè)績嗎？能當飯吃嗎？聊什么聊，也聊不出個花兒來，啥都不是，不理。
　　 傅高尚和陳依然認真聊天是兩個月后的一個夜晚。那天傅高尚和女友分手了，對方對金錢遠遠大于對人的興趣。他想挽留又覺得沒意義，分開又覺得孤獨。他想找個傾訴對象，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給陳依然發(fā)了信息。
　　 在嗎？
　　 這是兩個含著滿滿孤獨感的字眼，恰好這時孤獨的陳依然讀懂了這份深深的孤獨。
　　 你說……
　　 簡單的兩個字，傅高尚感覺到了鼓勵和繼續(xù)的味道。
　　 在干什么呢？
　　 我在算還差多少業(yè)績，能拿到年終獎。陳依然有些疲憊不堪。
　　 累嗎，累了休息休息吧。
　　 這本是很簡單的話語，陳依然卻有些心酸。累嗎？太累了，可是所有的人都關(guān)心她的業(yè)績，都需要她有好的業(yè)績，很少有人會覺得她也會累。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一個離異需要賺錢養(yǎng)家的母親，她時刻被需要著，其實她也需要被關(guān)心，被惦念。
　　 嗯，你也是，要記得勞逸結(jié)合。
　　 非常平淡的開始，簡單暖心的話語，沒有鋪墊，只是在清湯寡水里添加了真誠，而這相互的真誠，雙方同時感受到了。
　　 同樣是新年的第一天，只不過是又一個新年，陳依然和傅高尚在現(xiàn)實生活里相見了。
　　 這男的長得不錯，他娘的不是未成年吧？黑是黑了點，不過黑的挺好看，黑的挺勻稱，不是這一塊兒那一塊兒的黑，就是挺帥的。五官立體，下巴還挺尖，也不知道接吻會不會被戳一下。陳依然暗搓搓地想著。
　　 這女的挺白的，真白，連耳朵根都白。這咋看著也不像倆孩子他娘啊。眼睛亮亮的。不錯不錯，嘴唇怪好看的，粉嘟嘟的肉呼呼的，吻起來一定很軟，傅高尚也在暗搓搓想。
　　 這兩個人真是一路貨色，情商智商都在同一條線上。
　　 憧憬是碎了滿地涼涼的寶石，生活是一場大雨留下的潮濕。祈禱在下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故事才剛剛開始……
　　
　　 四
　　 2019這一年是陳依然人生最痛苦的一年。
　　 暑假里兒子陳果生病了。
　　 開始只是清淺的咳嗽，有一聲沒一聲的。她在門口藥店買了藥止咳糖漿，清肺熱的一些常用藥。吃了三天不見好轉(zhuǎn)，從有一聲沒一聲變成一陣陣，陳依然帶孩子去了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支原體感染。給兒子辦理了住院，經(jīng)過十天治療，咳嗽癥狀幾乎消失。孩子出院，陳依然繼續(xù)上班。
　　 暑假里兩個孩子都放在家里，樓下是美術(shù)班，女兒上下午都有美術(shù)課。兒子自己在家玩手機，寫作業(yè)。孩子還算乖，學(xué)習(xí)也很不錯。只是陳依然沒想到兒子這場咳嗽持續(xù)了整整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