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陽澄湖蟹(小說)
林森感覺,人一退,啥都變。
以前能饒他一匹馬的棋友,現(xiàn)在反過來能饒自己一門炮。
搓麻,以前是常勝將軍,現(xiàn)在卻成了點炮老手。
細一琢磨,也沒啥可奇怪的。在位時,有權、有人脈,親朋鄰里,誰都保不濟有事求他,因此,凡事都讓著他?,F(xiàn)在退了,普通老漢一枚,辦事也不太靈了。誰還總屈尊自己去逢迎他?這么一想,心理也就慢慢釋然了。
但唯有一事,他卻怎么都釋然不了。那就是再沒人來找他簽字了。
說起林森簽字一事,還真有些由來。
他原是一家大出租公司的一把手。他那陣,當個出租公司總經(jīng)理,那真是員福將。權力不小、薪資挺高、企業(yè)經(jīng)營還不用太燒腦。
出租車指標,由市政府根據(jù)社會需求總量不定期發(fā)放。企業(yè)購車后向全社會招包。當時,承包出租車,是萬人爭搶的香餑餑。不愁包不出,就愁車太少。一旦包出了,跑多跑少,份兒錢照繳;安全與否,司機自會把關;肇事了,由保險公司理賠,也沒公司領導什么鳥事。
當然嘍,當領導還是有事要辦的,那便是簽字發(fā)包。
那可是一項大油水、高風險的工作。前文說過了,承包出租車是香餑餑,為能承包著,免不了要給相關的領導塞紅包,萬兒八千算是少的。幸好承包者絕大多數(shù)是男同胞,要不然,權色交易也會有。
按說,企業(yè)的簽字權一般都由一把手攥著,林森的公司卻不盡然。雖說,擁有簽字權,能撈不少好處,但也容易被舉報、被查辦。如果因此而影響后半生的退休生涯,那就太犯不上了。他在班子會議上說,為了使具體經(jīng)辦的同志有責有權,今后,在發(fā)放承包出租車的問題上,我就不簽字了。一律由負責這項工作的何副總來簽發(fā)。希望何副總好好把關,不要鬧出事。
不料,還鬧真出事了。發(fā)放以后,舉報不斷。驚動了局紀委,派人查處。果真,何副總受賄證據(jù)確鑿,被雙規(guī)。
但也由此查出了個清廉似水的好干部——林森。發(fā)放了那么多的承包車,竟沒一張他簽發(fā)的紙條。紅包他倒是收過幾個,但都是那些為能承包到出租車的人到他家去求情時,偷偷塞在沙發(fā)縫的。這些紅包,林森一個也沒私吞,全都拿到公司紀委,讓他們一一登記備案。
紀委的同志把這些情況向局領導匯報了。
局長把林森召來說,企業(yè)就需要由你這樣的好同志來把關,回去后,把簽字權拿回來,以后凡事都由你一支筆簽批。
沒想,由林森一支筆簽批后,承包車發(fā)放還是鬧出了事兒。而且,鬧得還更兇、更邪乎。幾十封實名舉報信,連市紀委都驚動了。一查,果然在幾張數(shù)量很大的批條上都赫然有林森的簽名。
紀委請林森去喝咖啡。林森端詳了擺面前的幾張批條后,語出驚人,不是我簽批的,有人冒簽。
送公安機關一鑒定,果然是冒簽,而且很快查明是由業(yè)務科長剛被提拔上來的陳副總冒簽的。而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受賄的數(shù)量比何副總更大、手段更惡劣,最終被法辦。
局長又把林森召來,苦笑著搖搖頭,你這樣稀松平常的簽字誰都能冒簽。回去好好練練簽字,要有自己的特色,讓人冒簽不了。
林森奉旨日夜苦練,還真讓他練成了。他的名字由五個木字組成,他練成每個木字都各有規(guī)定的字體,而又運筆飛快,整個簽名渾然一勢。這樣高技術含量的簽字,別人就冒簽不了了。你注意了把五個木字都寫出規(guī)定的字體,難免運筆遲緩,整個簽名就不能渾然一勢;你提快了筆速,整體雖渾然一勢了,但五個木字就又寫不出規(guī)定的字體。誰冒簽了,都不用送公安機構去鑒定,熟悉林森簽字的辦事人員,馬上就鼻管里輕哼一聲,這不是我們林總簽的,不辦。
冒簽的人,事兒辦不了還馬上露餡,自然也就沒人再敢冒簽了。
當然,作為出租車公司的一把手,并不是僅僅簽簽字就能勝任的。有些事關企業(yè)發(fā)展前景的事務,還是要由他來操勞。他每年都要完成一項難度很大的工作——辦蟹宴。
前文已說過,出租車的指標由市政府不定期發(fā)放。自然就得有這么一幫人來負責搞這項工作。(一般由市運管局負責)為了能多搞到些出租車指標,全市各出租公司都拿運管局這幫辦事員當爺似地供著。時不時地宴請他們,而且必須是燕、翅、鮑齊全的高檔宴席。宴畢,還必須有余興節(jié)目。多數(shù)是上歌廳去吼歌。燈光那么暗,陪歌小姐又在身邊挨著,你說做不做曖昧動作?心里想做,手兒不敢;手兒不做,心又不甘……
雖不能盡心,可費用奇高,招待一兩次,企業(yè)全年財務政策允許的招待費額度便大大超支了。再要招待只有私設小金庫,而這樣做是嚴重違紀的,一把手要負領導責任。
臨退休了,安全著陸是林森現(xiàn)在考慮的第一要義,他不想犯這類錯誤。但那幫爺們又怠慢不得,他苦思冥想,終于想出個妙策——辦特色蟹宴。
他有個哥哥在上海郊外孵養(yǎng)蟹苗,孵成后賣給陽澄湖蟹農(nóng)。林森從他哥哥那里以極優(yōu)的價格買了大量的蟹苗,又通過哥哥的關系,找到熟悉的陽澄湖蟹農(nóng),付些人工費、飼料費放進陽澄湖里網(wǎng)養(yǎng)。這樣,到了吃蟹季節(jié),林森就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蟹源,而且還只只都是正宗的陽澄湖蟹。
他和同一個局系統(tǒng)的天湖賓館商議,租他們的大飯廳辦蟹宴。租金自然不用現(xiàn)金支付,而是若干數(shù)量的陽澄湖蟹。
大廳里擺十幾張圓桌,桌中央擺一大盆蒸熟的蟹。每人座前的桌面上,擺一套吃蟹工具和一只姜醋碟。十人一桌,隨來隨吃。還別說,用吃蟹工具把蟹肉掏出來集中品嘗,口感鮮美無比。特別是把蟹黃都掏出來,滿嘴嚼著,舌頭上的每一個味蕾都快樂得跳舞。
吃罷,還有一個別具匠心的余興節(jié)目——每人用自己吃凈肉的蟹空殼拼裝整只蟹的模型。誰拼裝成功就可以拿到一張由林森簽名的批條,去賓館的后廚領一份獎品(一套吃蟹工具、一網(wǎng)兜陽澄湖蟹)
這些獎品雖然成本極低、市值卻不菲。喜滋滋拎回家,合家興沖沖地品嘗正宗的陽澄湖蟹,又余興濃濃地拼裝蟹模型,全家人都感覺情致暢快淋漓。
蟹宴辦得這樣成功,成本卻低廉。別的公司辦一席燕、翅、鮑全含的高檔宴席,夠林森辦十席蟹宴。因此,整個吃蟹季節(jié)的每周日的晚餐他都辦。
市運管局的那幫爺們全都踴躍參加。后來,甚至連那幫爺們的爺——太爺們(處、局級領導)也來赴宴。對太爺們來說,品蟹是次要的,可拼蟹模型的興頭比小爺還濃,可又往往拼不成。這時,自然會有小爺們偷偷地輸送配件。
拼裝成功了,一輩子只給別人簽名批條的太爺們也能領到林森的簽名批條,滿心歡喜地讓秘書去把獎品領來。太爺們獲得的獎自然都是金獎,吃蟹工具更精致,蟹只只都是大圓臍。
有耕耘就有收獲,每次出租車指標搖號,林森公司暗地里都能得到市運管局那幫爺們的技術性支持,多搖到好些個指標。公司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效益也越來越好。
終于,林森在一片贊揚聲中安全著陸。
他退休了。他的公司是處級單位,他以正處級退休,退休金萬把塊。他愛人也是事業(yè)單位正處級退休,退休金也是萬把塊。加上他家存款的利息,月收入三萬左右,說精確些,二萬八千。
他們用每個月的零頭——八千,雇了個住家保姆。
讀者要問,為啥要給這么高的工資?
是活兒多嗎?
并不多。燒兩個老人的一日三餐、搞搞屋內衛(wèi)生、用洗衣機洗衣。
還是主人家要求太高?家務活必須做得精細、再精細。
也一般般。洗衣只要沒有污漬即可;衛(wèi)生也只要沒有積灰就行。至于一日三餐嘛,多數(shù)是鮮蔬,洗凈、下鍋一扒拉,擱鹽盛起。雖也常開葷,但魚蝦居多,蒸蒸煮煮而已。
那為啥要給這么高的工資呢?
因為林森有個特殊要求,面試時就講好的,小同志,我當了一輩子大企業(yè)的一把手,現(xiàn)在退休回家,感覺環(huán)境很不適應。因此,我要在我家推行企業(yè)化管理。我這屋,你不能叫主臥,要稱總經(jīng)理辦公室;我愛人,你不能說你那老伴兒,應該尊稱副總經(jīng)理。她睡的房間不能叫次臥,而應該叫副總辦公室或者公司財務科;此外,還有最最重要的一條,你每天買菜,頭一天晚上必須先擬出采購單,送我簽批后,第二天嚴格地按單購買。否則,輕則不予報銷,重則解雇。這幾條,你能做到就留下來。做不到,我另請他人。
嘻嘻,試試。
好,做好了還可以再加薪。
沒想,才做了一個月,月底就出事了。
那天,有個大商場隆重開業(yè),小保姆趕去購物。
商場內,有個買陽澄湖蟹的攤位在全天九折促銷。當時還正在搞限時折上折活動,相當于八折價,那就更劃算了。機會太難得,但只限半小時,趕回去找林森簽批已來不及了。小保姆想起林森曾對她說過,他特愛吃陽澄湖蟹,就擅自作主買了六只八折陽澄湖蟹,興沖沖地拎回家。
林森乍見,臉色先是一喜,正宗的陽澄湖蟹;后是一沉,不對呀,我昨日簽批的采購單上并沒有這項。你違規(guī)了,而且金額大大超支,屬嚴重違規(guī)!
小保姆千解釋、萬解釋,好話、軟話說了一大堆。拎著的那串陽澄湖蟹也拼命吹泡泡,仿佛在幫著求情。
不行,這是鐵的紀律。你不是個合格的員工,寫辭職報告吧。
小保姆鼻管里輕哼一聲,拿話懟林森,一個不允許員工有點主動權的老板,他本身就不合格。你不辭,我也不干了。轉身提筆擬出份辭職報告,氣沖沖地扔林森桌上。
林森粗看一眼,提筆刷刷批了四個字,同意。林森。
小保姆拿了批條去財務科結算當月工資,剛走到總經(jīng)理室門邊被喊住了,小同志,你回來,我還要再批條意見。
小保姆隔老遠把辭職報告扔回桌上。
林森鄭重地提筆批道,考慮她尋找新東家會有空檔期,請發(fā)三個月工資二萬四千元作補償。批完,又刷刷簽名。
簽畢,細細端詳半天,竟呵呵樂了,自己一輩子簽了無數(shù)個名,屬這個簽名最漂亮。